阿容微微一笑,又回到了平日里那个处变不惊,温柔和煦的阿容。
李阳还趴在地上,生怕她反悔一样点点头,然后就立马撑地起来。
膝盖好像磕青了,没关系,还能走,他一瘸一拐走到红樱面前,稍稍微缓了一口气,抓着缰绳,踩着马镫咬牙翻上去。
嘴角的血低落在阿容略带杂色的毛领上,顿时染出几点红梅。
李阳这才闭上嘴,吞下血腥,一边用鼻呼吸,一边抹去嘴角的鲜血。
阿容没有犹豫停顿,掉转马头再度驶向城西大门。
“驾——”
旷野无际,天地苍茫。
飞驰的红樱就是草原上一粒快速移动的红沙,渺小而热烈。
李阳尝到满嘴的腥甜,他垂着头,试图靠近她后背。
鼓起勇气靠近后,他低声道:“对不起。”
声音又哑又难听,且细微如蚊,阿容听不清他的吐字,但却能料想他的紧张忐忑。
她微微收住缰绳,红樱速度减缓。
然后又听见他加大了的声音,几乎是用气息挤出了这三个字。
“对不起。”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觉得棉袄有点脏。”
红樱的速度愈发慢了,几乎是将小跑减缓成漫步。
“是我心情不好,冲你发脾气了,不怪你,怪我。”
怪她明明就知道他是个多拧巴的性子,她还是故意刻薄刁钻地说出那样的话。
怪她知道李阳就是她任劳任怨的垃圾桶,她无论怎样的恶毒,无论怎样的生气,他都会默不作声地去承受。
怪她眼高手低,堕落惫懒,总要等事情危及到一定程度,才想着法子去补救,完了,还要骂天道不公,世道艰难。
她明明就是带着记忆重活一次,拥有一辈子旁人求也求不来眼界与知识,却偏偏活成这样憋屈的样子。
完了,还要把自己的憋屈强加给李阳。
上辈子白混二十年,这辈子更囫囵不堪。
李阳听见阿容的温声宽慰,下意识以为回到了从前,心中强撑的坚强顿时崩塌。
他脸几乎埋在了厚厚的毛领中,眼里和鼻涕齐涌,又要顾忌脸面,只能无声的嘶嚎。
阿容能感受到背后人的轻颤,于是她道:“李阳,你可以拽紧我。”
“这样,就不怕掉下去了。”
李阳真的照做,他小心翼翼环上去,抱着又软又香的阿容哭得一塌糊涂。
阿容上下两辈子都没哭得这么凄惨,也很难想象李阳能哭成这样。
他是一根杂草,被踩弯了还是闷声不响地挤出新的嫩芽,颤颤巍巍地迎向新的阳光。
她是没见过他哭的。
哪怕幼年,披着几块破布,倒在雪地里,又冷又饿,浑身都是伤,冻得快要死了,他都不哭。
她那时就蹲在他面前问道:“你要死了,不会怕吗?”
八岁的小阿容穿着厚厚实实的棉袄,领口衣袖都缝了一圈洁白的兔毛,看起来像个落入难民窟的富家小千金。
李六匮乏的人生中没见过多少贵人,所以他就觉得爹娘口中的金枝玉叶的贵人就是眼前这样的。
他转动着有些僵冷的眼珠子,期期艾艾看着阿容。
粉雕玉琢,可爱得不行。
他自己都快要死了,却在想眼前的小姑娘为什么要皱那么紧的眉。
“他们抢你的吃的,你不会打回去吗?”
“打,打了,但,打打不过。”
他忍着严寒,劈了一下午的柴火,就为了得到一个冷硬粗粝的黑馒头。
然而,那个硬得跟块石头的馒头却还是被人抢了。
“那你告过状吗?”
“告,告了,管事说,说,他们为什么就,就只抢你的。”
阿容懂了,她掏出怀里用油纸包好的点心。
李六以为要给他吃,但她却说:“你拿着,但不能现在吃,要到他们眼前吃,可以吗?”
李六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爬起来,捧着阿容送的点心,按照她说的,去那些小子们眼前晃了一眼。
毫不意外的,他再被揍了一顿,点心又被抢了。
阿容笑得很开心:“你怎么这么听话。”
这回,她提了小小篮子,里面装着姜汤、白粥、馒头,全部被李六狼吞虎咽般塞肚子里。
李六在她的拉扯下,活了下来。
而那群小子们却因为吃了加料的点心,上吐下泻,整个人像是得了一场大病。
有人告到管事那里,说李六用有毒的点心害他们。
李六就按照阿容说的回应。
“我,我哪里能买到点心,都是臭了,坏了,别人不要的。”
管事信了,一来李六太拙,不懂说谎;二来不过十二岁的奴仆是没有月钱的,所以管事不仅没责罚李六,还把那群没干完活的小子们训了一顿。
后来,阿容还惋惜,那群小子吃过一次亏居然就长了记性,不再抢她抛出的饵。
什么耗子药,巴豆,泻药,乱七八糟的东西她都往肉包子里倒。
全部浪费了,只毒死几条抢食斗殴的野狗。
这事,她全没瞒着李六。
他不觉得她小小年纪,生的是一副歹毒心肠。
他一心一意觉得,阿容是上天派下来的仙女,专门到人间救苦救难来的。
阿容实在喜欢他用一双黑漆漆明亮又干净的杏眼,像小狗依赖主人一样崇拜着她。
于是也默许了他跟在她后头,像个跟屁虫一样,跌跌撞撞地长大。
可随着年龄渐长,这样的目光她看多了,也只觉寻常,仿佛当年的护犊之情不过是因缘际会,一时起意。
但李阳到底不是一条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他是人,哪怕自尊稀薄到没有,还是希望在阿容眼前留一点勉强算得上坚强的好印象。
就是这点卑微的念想,如今也被她捅破了。
待李阳大哭过后,阿容加紧赶路,趁着天黑之前到了怀乡庄附近。
她没直接进去,而且转道去了隔壁更为荒凉的大雁坪。
这里土地更为贫瘠,一眼望去只有十几座坐落有序的石屋,和大范围的牛羊猪圈。
除了村口修了篱笆放了拒马,其他边缘种的都是一些带刺的灌木,种多了也能起到防御的作用。
小村落西南方向还用木架搭了几个简约的哨岗,这是都是用来防马贼的。
此刻,阿容骑着红樱还有几里远的时候,村里的人便望见了道上的人。
张富强跑得最快,孙和谐紧随其后,两人举着头巾,一边跑一边呐喊。
“阿容姑娘,六子哥!”
阿容和李阳一道下马,孙和谐主动上手牵马,顺道羡慕地摸摸红樱顺滑的皮毛。
张富强嘴快道:
“阿容姐你好久没来了。”
“六子哥,追月那边好了没?”
“诶?六子哥你咋了,嘴巴边边上好多血,是不是遭马贼了?”
李阳尴尬不已,不知如何作答。
阿容也要抢时间,因此不多叙旧,直奔主题:“村里存粮可丰?”
“地瓜黍大豆等一些杂粮还有百来石,约莫能吃四五十天月,到时候离开春也不远了,我们打算再进城买点。”
“这是不够的,你让靡米来,我要交代她一些事情。”
靡米才十三岁,却管着村庄里的钱粮,主要是人小脑子活,阿容教的算术她学得最快,性格也稳。
很快,小丫头披着宽大的袄子跑了出来。
一见阿容,她黝黑的脸上迸发出格外的神采。
“阿容姐姐。”
人虽内敛腼腆,但眼神已经往阿容身上扑了。
“公社银钱还有多少?”
阿容做慈善并不是为了发善心,而是为了养一批人,属于自己的人。
村里凡是牛羊猪等畜牧产出,还有种地种菜的收成,她会将七成归拢到公社,至于其他便算他们自己的私房。
因为公社最后也用于村庄建设,所以这些人也不觉得拿三成少。
以前他们可都是流落街头连衣服也没得穿的乞丐呢。
靡米道:“有一千八百三十五两八百九十七文。”
乍一听挺多,但这可是两百人劳作几年才攒下的钱,开春又要花去大半。
“这样,你们拿出一千两继续买粮,再拿五百两去囤积常用药材,剩下的钱全部用来购买铁器,能买刀具就买刀具,不能买刀具就买农具。”
靡米忧虑道:“不留一些钱吗?我们开春还要买草种茶盐呢。”
“对,茶盐也要积攒,多多益善。”
张富强脑子灵活,听着安排不大对劲,刚想要问,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正是蒙珏带着狩猎队归来,他年纪不小,身骨却壮实,比起后头几个威猛壮汉也不逊威视。
阿容看见他们马匹上搭着的狼尸,心中一跳。
胆子长得比个儿还高,这季节还敢猎狼,不怕狼群报复。
“阿容姐,你好久没来了。”
少年豪爽下马,直接挤掉阿容身边的张富强和孙和谐,被挤开的两人都很默契翻着白眼。
要不是打不过,早就骂骂咧咧了。
与此同时,村庄几个年长的老人也被人搀扶着走了出来,也要来跟阿容絮叨。
阿容实在没空,言简意赅道:“听我说,草原局势不稳,你们早点准备,该囤粮囤粮,该训练训练。”
“村中饮食也提上来,一天至少两顿,鸡蛋不要卖了,全部自己吃,牛羊也每日宰杀几头,若是训练多,三顿也行,务必要把身骨养结实。”
“靡米,你回去做个计划,把这些事都安排好,若还缺银子,就去王府找我,我来想办法。”
草原要乱的消息让所有人心里都不好受,但没人敢吵闹,生怕耽误阿容说话。
等她把一件一件事安排下来,蒙珏才问:“阿容姐,这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我哥那边没什么异动啊。”
蒙珏大哥蒙策服兵役到了边关,他跟了过来,借着跟驻军交易牛羊的便利经常跟大哥联络。
若边关有异,岐州军队必然要动起来,蒙策作为火头军也能第一时间察觉,给蒙珏传出消息。
阿容自然不能说都是猜测,更不可能说自己猜测岐州刺史可能也勾结了草原。
她摒退其他人,只单独留了李阳和蒙珏说话。
李阳觉得自己听不懂,又瞥见阿容披风血污一片,于是道:“我回去拿件衣服。”
阿容微微皱眉:“那就快点儿,这事你也要听。”
蒙珏敏锐,直言发问:“姐,你跟六子哥怎么了,他前几天回来就不对劲,蒙被窝里哭了好一宿呢。”
“大人的事,你管得了吗?”
蒙珏十二岁,读过书,认过字,是这群人里面唯一有见识和主见的,阿容只能找他说大事。
“我怎么就管不了,我也是有心上人的。”
阿容不想跟小学鸡争论,又把话题拉了回来:“王氏来了王仪,他是王氏嫡长子,是明面上的继承人,去年接连破了蜀州几个大山寨,肃清那边商道,你说他如今跑来边关做什么?”
“要么有利,要么有危,他总得为一样。”
“而且草原上有鹰狼,你应该也晓得猎骄靡的传闻。”
蒙珏道:“我没正面遇见那个部落,但我去过他们劫掠的部落遗址,的确是有鹰狼的痕迹,不过,他们并不是想传闻一样,把牛马羊和女人带走,男人老人都杀了埋坑。”
“我让黑坨它们闻了方圆好几里,绝没有尸坑,猎骄靡他们不仅抢财物女人,连男人和老人也收了,姐,你说这是为什么?”
阿容无奈道:“我哪里晓得,我又不是猎骄靡。”
“除了王仪举动异常,草原四部矛盾也激化了不少,我这次偶然识得禺知的特勤,与他去禺知时,就曾遭遇马贼袭杀。”
“这些马贼不为劫掠,只为杀人,背后来头未知,但一定跟当地势力脱不了干系。”
“至于梁刺史那头,若是一个月内,军队还是这般懒散懈怠,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也被人收买了。”
“不过草原上这么大的异常,刺史就算想瞒,朝廷那边也不可能没收到消息。”
“王仪都来了,我估计朝廷那边安排也快了。”
蒙珏察觉到事态严重,肃穆道:“好,我明天就跟我哥去通个信。”
“对了,我还有一事问你。”
阿容忽想起来一个疑惑:“谢幼庭要宰马,那是在姑臧城,李阳当时在你们大雁坪,为什么独他一人得到了消息,你们不知道吗?”
若是知道了,肯定会拦一拦。
就算拦不住,也该齐心协力,集思广益,万不至于让他独自上谢氏门庭求饶,简直就是白白送命。
“我也不知道,是六子哥受了伤,我们才知道追月的事情。”
蒙珏摇头,眼见李阳拿着披风走过来,便道:“姐直接问六子哥啊。”
等李阳磨磨唧唧取来披风,阿容已经把话都跟蒙珏说完了。
李阳递上灰色的披风:“这是你给我做的,我还没穿过,你换着吧,我帮你把上面血渍洗洗。”
这些天,披风上的风霜沙尘就没断过,更何况污血什么的,简直不要太埋汰。
阿容脱下披风,交给李阳,直接道:“你在大雁坪,谁来告诉你姑臧城谢氏要宰马一事?”
李阳道:“是府里的何七。”
“何七。”
阿容嘴上嚼着这个名字,心里在反复鞭尸方儒言。
因为这个何七,就是给方儒言和王西游跑腿带信的一枚狗腿。
“你是骑的马,还是走过去的?”
“骑的村里的马。”
“那最快得半个小时,半个小时,足够谢幼庭宰数十匹马。”
方儒言不仅插手草原王庭,还把手伸进了谢氏,想借谢氏的手抹除李阳。
是李阳得罪过他吗?
不,他是冲着阿容来的,更是冲着整个大雁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