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以前一直在游大爷手下,替人办事,自然要顾人喜好,游大爷喜好宴饮之事,豪奢之物,某虽不热衷此道,却也尽力去配合,行事作风颇为豪放不羁。”
“这事,能得游大爷满意,可未必能入公子之眼。”
“须知,好马也需伯乐鉴,但公子若因某之前行事,率先厌恶某,就算某满腹才华,也未必得鉴啊。”
“噗——”
满腹才华,未必得鉴,姑臧城墙若有他厚,还修长城干什么。
阿容没忍住,笑了场,方儒言神情顿时阴鸷起来。
但她不惧,临场发挥道:“先生说话真有趣,竟把自己比作马儿,可马儿也不过是供人驱使,先生德才兼备,是国士无双,区区马儿怎能比拟。”
“依阿容看,只有卧龙凤雏才配得上您。”
真,好大一沙雕。
方儒言听不出阿容的反讽之意,他被捧得很开心,脸上阴鸷退去,露出真正的笑容。
阿容继续问:“那我要如何才能帮到先生呢?”
“啊,不是什么麻烦事,就想姑娘平日里多注意注意公子喜好,做事规矩,我琢磨一二,也好投其所好,至少不能犯忌讳。”
“原来如此,的确不难,先生所托,阿容记下了。”
“多谢姑娘慧心善德,助某渡过这一难关。”
见目的达成,方儒言不再过多纠缠。
“姑娘还有要事在身,某就不耽误了,等你办完了事,这药你可随时来我住处取。”
“多谢先生。”
阿容嘴甜道,行礼告退,终于摆脱了那个普信老男人。
转过几道垂拱,到了揽春园。
以往这里都是欢声笑语,最不缺热闹。
但自从王仪一来,这边就是人走茶凉,可见世态。
陈夫人见她来,既有高兴又有些失望。
“难为你还愿来看我。”
“夫人所托之事,阿容已办成。”
阿容不过多解释,反而打开箱子,摆出一排排新制的甲油。
甲油用瓷瓶而装,看不出颜色。
但阿容还画了不少花样,此刻展开,配合小箱子里各式的金箔彩碎可见成果。
陈夫人果然被吸引住了。
她抬起手,褪去大半红色的长甲抚过画面上那些精致明艳的花纹图案,死气沉沉的双眸中又焕发了新的光彩。
“真好看。”
心中喜欢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
“可我如今做给谁看呢?”
她有些怅然,沉沉叹了一口气,忧虑地望着外面的天,仿佛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
阿容见状,收起画卷,盖好箱子。
“夫人,这是虎二爷托阿容转赠之物。”
“王中虎?”
陈夫人诧异,见到那眼熟的玉扳指,终于忍不住湿了泪框。
“他怎么才来。”
她将扳指紧紧攥入手心,丹凤眼中泪光盈盈。
平心而论,陈夫人之美,冠绝姑臧。
要不怎么能抠门的同时,又引无数爱慕者拜于裙下。
还不就是因为看脸,看身材,看气质。
阿容喜欢往陈夫人面前凑,有一部分原因是馋陈夫人的脸。
一颦一笑,行走坐卧,真的好养眼。
“二爷早就将这些物件交于阿容,是阿容有失,被旁的事情耽搁了。”
陈夫人也不顾忌她,当着阿容的面就打开了信。
看完之后,破涕而笑,日日夜夜难以入眠的焦虑淡了大半。
她怕王家休弃吗?
不,她不怕。
她只怕蜀州的老父老母得知此事,会在族中抬不起头来。
但虎二爷信上说,王仪暂时没有把此事告之湘州,就算他以后想告,王中虎也会尽力阻拦。
“岁华,我这些时日要去蜀州查事情,未必能时时顾应。”
“但你放心,大公子知贤善用,只要我得力,便不会让他罪责与你,你只管安心。”
“还有你家中父母,我亦会去拜访,告之他们你在姑臧慧秀能干,事事安好。”
“望你能摒却忧心,寝食安然,好好将养,待我归来,一切如往日,你依旧是姑臧城里最自由自在的妙灵夫人。”
“若遇疑难,你便可拿着这扳指去城东街百岁金银铺去找郝老板,他自会给你支应。”
“万事皆有我,天崩地裂,我也给你扛着。”
“驯良落笔。”
陈夫人吸了吸鼻子,嗔骂道:“还算他有点良心。”
她将信收好,眼中落寞散去,转眼间又是波光潋滟,风光无两的妙灵夫人。
“倒让你瞧了笑话。”
陈夫人心中不再焦虑,便了有了心思再做美甲。
“试试你的新玩意儿吧。”
阿容复又打开箱子,将做美甲的物件又不胜其烦地掏出来。
约莫过来两个时辰,都快到用晚膳的时刻了,阿容才把白雪红梅的图案给陈夫人描完。
主要是甲油干得太慢,老耗时了。
陈夫人也不嫌麻烦,对着自己的指甲啧啧赞叹,要不是顾忌王仪还在姑臧,她早出去带着府卫夜游姑臧了。
阿容其实找她来,不光是为了带口信,还有别的心思。
但见陈夫人心情因虎二爷的信件好了起来,这份心思又稍稍隐退了。
她的打算,稍微的有点突破这位世家女的认知。
积粮囤兵,以待战事。
就算战事未起,这兵和粮也能成为手中的话语权。
可惜,虎二爷当了回真男人,把陈夫人心定了下来。
陈夫人察觉不到危机,自然也不会受她哄骗,掏钱经营。
阿容不急,草原局势瞬息万变,总有虎二爷照应不了的时候。
她提着箱子退下,先去客房那边找方儒言拿了药,再回清辉院收拾一番。
打听到王仪今日可能不归府后,又用厨房做了精致易消化的晚膳,打算去郊外送饭。
讨好上司是顺带之事,她真正的打算是去郊外的小据点传递消息。
王氏在姑臧郊外有数万亩的庄园,阿容就买了荒地,在让城中那些流民乞丐去附近垦荒种植。
约莫四年前就开始经营,如今那边也小有规模,住了两百多个人。
她的钱总是不太经花,也是因为时常要买地,时不时还要接济他们。
李阳脱奴籍之后也落户在那儿,但因追月在王府,他如今正在府中马厩里日夜照应。
阿容去找他时,见他勤勤恳恳收拾马厩,给马儿换粮草。
“要去怀乡庄?”
李阳放下手中工具,抖了抖身上的干草道:“我跟你一起去。”
天都快黑了,阿容一人出城,他肯定不放心。
阿容也是这么想的,因此又牵出了禺知送的那匹红枣马。
“叫你红樱好了。”
阿容见马儿温顺乖巧,顺嘴取了个名字。
她的‘好人缘’在动物中也是管用的,得了名字的红枣马似乎很高兴,主动用马头蹭她掌心。
阿容上马,见李阳还愣在原地,便问道:“你马儿呢?”
“我没马。”
曾经作为王氏马场的马奴,安归就很少骑马场的马外出办事。
如今他都脱籍了,不怎么在王府做事了,自然更不会动用府中的马。
但光靠走的,至少得一个时辰才到郊外。
李阳又补充道:“我去租一匹。”
“马市就在城门口,等你去租,离郊外也差不了多少。”
阿容无奈道:“你上来,我们俩同乘一骑。”
李阳抬头看她,搓掉衣角的草屑,摇摇头道:“不了。”
“……我,我去找管事借一匹马。”
阿容懒得跟他磨叽,冷着声不容置喙道:“上来!”
李阳不敢反抗她,干脆脱了外面一件破袄,认命般拽着缰绳,踩着马镫就是要上马。
阿容真是气得连装都不肯装了。
“李阳,你为什么非要惹我生气呢?”
她是真崩溃,事情一件接一件,她忙得两头打转。
所有人都想算计她,她不甘心地想要算计回去。
连睡觉都不安稳,这几日,她脑袋的思绪就没有一刻歇下,头发一薅就是一大把,就是因为太晚了。
乱世将起,而她根底太薄,积势太晚,只能收着爪子周旋在各种势力下,一步一步伏低做小,就为了偷偷能撕下一点肉沫。
她不愿屈于人下,方儒言不可,王仪也不配。
“大冬天,穿这么一件单衣,你是想寻死吗?”
“你死了,还要我替你收尸吗?”
“你要死死远点,别死在我眼前!”
她怒骂着,眼里的泪珠子一颗接一颗,比起之前跟方儒言假哭的势头还要烈。
阿容很少发脾气,也很少这么哭。
李阳顿时就慌了,他捡起破烂的棉袄重新套在身上,直直站在红樱面前,抬起头,忐忑恳求道:“我穿上了,你不要生气。”
阿容的哭并不是声嘶力竭的嚎啕大哭,她也在忍,在压抑,企图收回这无用而可笑的眼泪。
她就这么定定看着他,看得他心慌极了。
良久,她心绪平复大半,开口道:“你是蠢吗?”
“不,你就是想跟我犟。”
她牵引缰绳,掉转马头,头也不回地骑着马儿往街道驶去。
李阳攥紧拳头,心里也懊恼。
他不是跟她犟,他只是怕棉袄脏,会沾到她。
他就是很蠢,就是因为蠢,所以被家里人忽悠着卖到了岐州。
就是因为蠢,所以小时候府中下人都喜欢欺负他。
就是因为蠢,所以连唯一对他好的阿容都不要他了。
他怎么会蠢成这样!
李阳没愣多久,就追着跑了出去。
姑臧城不太安全,阿容要出去的话,必须有人跟着。
而他跑快一点,说不定是能跟上的。
可他两条腿,怎么抵得上马儿的四条腿。
况且他是随意生长的杂草,瘦骨嶙峋地苟活着。
哪及红樱这般,从小被人精心喂养,两条腿的重量都够踹他归西,更何况四条腿齐驰。
他追不上的。
他从一开始就追不上!
脚下步子未停,李阳大口喘着气,灌入的冷风像是刀片刮着他喉咙,又搅碎着胸腔。
但这一切都比不上他心中的恐惧。
他不能失去阿容。
不能的。
一定要追上!
“啊——”
他嘶喊一声,像回归草原的野狼,冲破了世间所有束缚,仅靠不甘的本能扯着灌了铅的双腿疾驰。
他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街市上热闹的吆喝声都变浅了,耳边只有不堪重负的心跳声。
嘭——
在身体濒临崩溃时,他一脚踩空,摔在地上。
下巴磕破了皮,牙齿撞破了嘴皮,他满嘴都是血,却不敢喊疼,反而一言不发想爬起来。
爬起来继续追。
他是一定要追上阿容的啊……
哒、哒、哒。
空无一声的耳畔突然响起了细微而清脆的马蹄声。
李阳抬起头,看着高坐在骏马上的阿容。
她眼中还有未干涸完全的泪意,但长眉和嘴角都扬起了最温和的角度。
“你真是个傻子。”
他清晰地听见这句话灌入他耳中,差点快到猝死的心跳忽而慢慢缓了下来。
“可我从未放下过你。”
闹市的吆喝声终于回到他的世界,他听见了周围人的议论,也看到了他们诧异。
但他现在什么也不在意。
他眼中只能容得下她。
“上来吧,李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