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坪无根无垠,握在手里,是最好用的势力。
很早之前,他就向王西游求娶阿容,只不过阿容拒了,拒了一遍两遍,最后不得已拿李阳挡刀。
阿容本觉得,方儒言此人狼子野心,王仪迟早要清算他。
但现在她嫌这种清算太慢,她不介意推把手,让方儒言尽早掉入火坑。
阿容敛去心中翻腾的杀意,抬头发现蒙珏和李阳打量她的目光有些怯意,她什么都没解释,只对李阳道:
“你过来,我看看你嘴上的伤。”
李阳很配合地低头,垂着眼,张开了嘴。
阿容捏着他下巴,仔细检查了一番,见只是上嘴皮咬破了,便安心了不少。
“最近少吃辛辣,用点药吧,上次挨的揍还没好全呢。”
“嗯。”
李阳用力点点头,生怕回应慢了,又惹她生气。
蒙珏就觉得六子哥真是越来越像黑坨了。
不,黑坨一条狗都比六子哥有骨气,阿容逗它时,黑坨还会汪回去。
六子哥别说汪,说不定还会夹着尾巴转个圈圈让她继续逗。
唉,重度妻管严啊,没救了。
在大雁坪没耽误多少功夫,阿容再次骑着红樱直接赶往怀乡庄。
把守村口的部曲认得她,她很顺利地进去,被人领到了王仪的住处。
王氏的大小马场都在这边,张庸出了事,马场过冬的安置就被耽误了。
防寒之类的措施是一早安排好的,问题是冬天的饮水不足,很多马儿得了腹部疝痛,吓得照料马儿的奴隶以为染上了马瘟。
平日里没这么风声鹤唳,主要是禺知的马瘟把大家胆子吓小了点。
这年头,马比人金贵多了,尤其是战马。
一骑可轻易抵挡十步兵,在草原上是近乎无敌的存在。
可大禹缺马,就算是在岐州,梁刺史掌握的骑兵也不过五千骑。
就这五千骑,还有水分。
王仪一得知马场出事情,就躬身来探查。
他身子不好,骑射稍逊,养马的事也只懂些常识。
王氏大马场养了三千匹驮马,而小马场只养了八百匹,但全是战马,所以王仪格外关注小马场。
养马的老人不少,细心有决断,且能统领全局的人才他是一个都没挑着,因此回屋了也格外苦恼,正打算让陈乡研墨,看是不是要从湘州调一个能干得力的人。
他正寻思本家的人谁合适,阿容就提着食盒前来拜见。
“你倒是稀罕。”
平日在府上,使唤阿容那可是三推四阻地格外耗心神,今日他不在府上了,她却眼巴巴跑来献殷勤。
这种感觉真是相当奇妙。
“正好我也饿了。”
王仪起身,亲自去接阿容的食盒,自己将菜肴摆了出来。
鸡汤豆腐,冬瓜排骨,山药炒木耳,再加上几碟腌制的咸菜,王仪顿时食欲大开。
他对着陈乡道:“去将妙圣手请来用膳吧。”
用完膳后,王仪便问道:“说吧,你有何事相求?”
“阿容有一秘药献上,此药名为寒霜,可缓解公子咳疾。”
说着,阿容献上一盒,里面装着数颗黄豆大小的药丸。
方儒言说这是西域秘药,但阿容闻了闻,就知道是普通西瓜制出来的西瓜霜,里面再杂糅其他的药物,意欲遮掩。
正好妙圣手在,他直接拿出一颗药丸,先闻了闻,再往水里化开,用指头蘸水尝了尝。
“辛凉微甜,的确是好物啊。”
“但里面好些药物老夫尝不出来,只尝出最寻常的黄连、山豆根、甘草、薄荷等物,嗯应还加了不少蜂蜜。”
“可以先使人试药,再留待观用。”
王仪道:“既是阿容姑娘所献,便不用试药,来,我尝尝。”
王仪正要拿一颗试试,阿容不疾不徐道:
“其实也不全然是我所献。”
王仪握着药丸要送进嘴里的动作顿了顿,阿容接着道:
“是游大爷帐下谋士方儒言方先生所赠。”
王仪彻底打消了试一试的想法,捏着药丸将它搁置一旁。
“方儒言。”
王仪笑了笑,语气微微带了些嘲讽和轻蔑。
“我知道他。”
“我以为他会缩在草原上不回来,没想到,他竟有如此胆识,还敢来我王府作乱。”
“他找上你,是为监察我吧。”
还没交锋,王仪就把方儒言打得算盘摸清了。
“是,他阿容注意公子的喜好和言行,若有异动,便向他汇报。”
“他还说,此举是为了斟酌公子喜好,得公子赏识。”
王仪挑眉道:“你信?”
狗都不信。
“他既敢归府,想必也做好了安抚公子怒气的准备。”
“既然有所准备,何要你监视?”
王仪抿了一口清茶,眼中清明的笑意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让人背脊深凉的寒意。
“他想杀我。”
妙圣手听得有点慌,这事不该是他听的,这药也不该由他来尝。
草率了草率了。
妙圣手开始左右互相切脉,甚至想找面铜镜给自己观望一下,切了半天没切出大毛病,又开始安慰自己。
就算有毒,他也就舔了那么一点,不至于不至于。
阿容垂头,并不发表意见。
“但还没找着好时机。”
王仪脸上恢复温和,他看向有些焦虑的妙圣手,笑道:“他不至于真用毒来杀我,这样他难逃干系,依我来看,此人更倾向于借刀杀人。”
妙圣手面上大松一口气,实际内心:万一呢万一呢!
王仪道:“圣手不是有饭后散步消食的习惯吗?仪身体有恙,恕难作陪。”
妙圣手立刻摆手道:“不消你作陪,你跟不上老夫。”
说罢,大摇大摆地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妙圣手走了,陈乡也被王仪挥退,他看着阿容,目光晦暗难测道:“阿容你说,我给他这个机会如何?”
他先前以为王西游真糊涂,对沧澜王庭的内部局势知道得比他还少。
直到张庸出逃,而他又通过马蹄铁的销量变化,查出家族内有人私卖铁矿供应的草原冶炼,这些事都指向同一个人,王西游。
张庸在姑臧,受王西游辖制。
铁矿在蜀州,那是南滇王氏一脉驻守之地,而王西游正是那一支的家主。
至于沧澜王庭,王西游不仅跟忽律王子勾结在一起,还被一个老沧澜王的私生子迷得要死要活。
如今现在,连他的谋士也敢来算计王仪了。
阿容垂首:“公子安危是首要,以身犯险,并不值得。”
“我这一副破烂身子,还有几年好活,赌这一次又能如何?”
王仪自嘲笑道,眼中锋芒却不减。
阿容不知方儒言到底在草原上谋划什么,但显然王仪有所察觉。
他此举也并非全然地引蛇出洞,其背后含义阿容暂时看不透。
见阿容过于沉默,王仪自知阿容对他不够交心,因此不再勉强。
他转而换了个话题,关切道:“听闻草原上你和安归遇到了马贼?”
“是,那群马贼古怪,似是特意来截杀安归。”
“那禺知首领如何处置?”
“首领派了几支小队,一直在落霞谷清剿马贼,但这群马贼居无定所,溜得极快,根本找不到老巢。”
“在此时截杀安归……”
王仪再次端茶润喉:“看来他们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世。”
“安归是我大伯的孩子,若大伯当年不出事,安归就是我王氏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阿容吓了一跳。
她知道安归身世特殊,却不知道能这么重要。
禺知义子是王氏的继承人,放到哪儿都会引起轩然大波。
若安归回归王氏,那禺知岂不是天然跟王氏有了不可磨灭的纽带?
草原部落和世家大族的联合,难道令有些势力感到不安,所以才会趁机截杀安归?
不对——
王仪又道:“不,他们很早就知道了。”
“你跟三娘关系好,知道她来姑臧是为寻三件事物。”
“一为刀,二为马,三为人,但前两样都是幌子,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寻人。”
“安归是典型的汉人五官,长得又跟我祖父极为相似。”
“三娘屡次去禺知,都未曾得见安归,甚至有人引领三娘误认他人为禺知特勤。”
“为的就是阻拦我们王家找回安归,显然,他们早已知晓安归的来历。”
“能在禺知有这样大的能耐,除了首领青颂贺涵还能有谁?”
阿容便道:“贺涵首领对安归寄予厚望。”
“厚望不假,但他未必不心慌。”
阿容不解:“何必心慌?安归就算是王氏的子嗣,他现在也不可能回湘州继承王家。”
甚至禺知还可以趁势与王氏紧密联合。
“因为安归父母的死跟草原人有关系。”
王仪继续道:“安归可以不继承王氏,但他万不可留在草原,他除了是我王氏的子孙,还是镇北侯萧定危的外孙。”
“此等来历,就算他容得了草原,草原也未必容得下他。”
阿容眉头皱得更紧了,这瓜吃得猝不及防。
但她并不觉得快乐,她只觉得惋惜遗憾。
这样的身世看似显赫,实际上还不如没有,那个少年一心向往着草原的自由与热情,根本就背负不了这么多的仇恨。
阿容也不明白,王仪为何突然告知她一切。
很快,王仪便说了他的打算。
“我来姑臧,找回安归是意外之喜,但因为手头有更要紧之事,所以一直压下来,想等手头的大事办完,再告之安归身世,将他带回湘州。”
“但显然,现在草原人已经知道他的身份,这事我也不能再瞒。”
“我说与你听,也是希望由你来转告。”
这种缺德事她才不要干。
阿容很为难,下意识推辞道:“这种大事,还是……”
“找你转告,是因为想保护他,并不是我不愿当这个刽子手,把这样不讨好的事情交给你。”
“安归天性赤忱,我也不愿他被仇恨侵扰,所以并不想将他父母死于草原人之手说出来。”
“再者,我大伯和大伯母她们是在南疆遇害,虽然我们这些年一直追查,众多蛛丝马迹都指向草原,但没有确凿的证据,更不用提如何查找是哪个部落动的手。”
“只希望最好不要是青颂贺涵,不然,这会毁了他一生。”
阿容想起禺知娇藏的一位南疆圣女,顿时觉得王仪是个毒奶。
“所以只能拜托你了,你说话好听,他心里或许会好受一点。”
谢谢,谢谢高看。
阿容对王仪压榨已经麻木了。
但这事她不能揽,她说话是好听,但架不住安归对她有意思。
这真相由她说出来,不仅起不到安抚的作用,说不定还会造成他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爱情没了,家人也没了,可能这辈子他一见到阿容就会有那啥应激障碍。
“公子,此事干系甚大,阿容确实不……”
王仪突然变了个话题道:“对了,阿容,你真的没有所求之事吗?”
拒绝都蹦到嗓子眼了,又被阿容硬生生吞了回去。
“……确实有一事相求。”
既生瑜,何生亮。
为什么王仪能轻易拿捏她的命脉。
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眼前,为什么她前面铺垫了那么多,王仪还是一点没顾忌她的好。
“说吧,我尽力相允。”
阿容便肃穆道:“我想借公子的名义去庸均暂调三个人。”
庸均在岐州最西北地区,气候比姑臧这边还干烈,向来朝廷流放罪奴的苦旱之地。
因为那边环境过于恶劣,所以流放的罪奴要么是罪大恶极,要么是高官亲眷,一朝败落,被赶至此地做最苦的采石工。
王氏在姑臧做生意,自然也会和当地长官,姑臧太守打好关系。
而庸均还在姑臧管辖之内,要想去那边赎几个人,对王氏来说不难,只要去太守府递给帖子便可。
不过阿容说的是暂调,不是赎。
“你有故友在此?需要我帮赎吗?”
只要真心替他办事,王仪就能显得格外大方和体贴。
“非我故友,只是阿容去听闻那边出美玉,前年去过一回,遭遇矿工暴动,有幸识得两位勇猛的年轻人。”
“哦,说来听听。”
王仪对阿容胆子大到去流放罪奴的凶恶之地一点也不吃惊,他总觉得阿容这般宿慧,老老实实待在王府才是不正常。
“是前岐州刺史徐仲及之子,次子徐肃之,幼子徐衍之,智勇双全,助矿监镇压暴乱,令阿容记忆犹新。”
前岐州刺史徐仲及是继承父亲的官职,镇守边关要塞。
但徐氏以前是南地士族,不擅长草原战。
加之当时草原上不算安定,商道未通,朝廷也无安抚政策。
所以草原上一到秋季就往岐州附近打草谷,弄得民不聊生,徐仲及就养了一批骑兵,跟他们绕着打。
打着打着也算有了经验,稍微稳定了一下局势,甚至已经有了贸易往来的苗头。
可没过多久,猎骄靡部落在草原异军突起,强征各大部落,一举抢占三县。
徐仲及马不停蹄调动所有驻军与草原铁骑对抗,并向朝廷发出了岐州危急的公文。
但朝廷党派之争极为严重,一直在推脱,几乎无人敢领,也无人愿出兵。
无将可领,无兵可点,最后姑臧城破,徐仲及和他长子都战死城门。
等天降镇北侯夺回姑臧后,朝廷居然为了掩下之前的推脱,将死去的徐仲及拉出来反复鞭尸。
说是他失察,未及时监测到草原异象,有意拖延,贻误军机,故黜徐仲及刺史一职,将徐氏一族流放庸均,永世为奴。
王仪自然是了解这桩冤案,故不用阿容多作解释,叹气道:“朝廷之过,却让烈士家眷受累……”
“我会让陈乡去办此事。”
王仪疑惑道:“不过你调他二人是为了何事?”
这两人的罪籍不好消,王氏面子再大,想帮赎也得费一番功夫。
不过暂调是可以的,但需要有个由头。
阿容沉默片刻,坚定道:“我要去天契山,路途遥远,需要人护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