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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5章 叔侄
    風好像停了,就連面前的花枝都不再顫動,顧長思感覺到自己大氅下的手緊緊地攥住了拳,霍長庭瞥他一眼,不由分說地偷偷伸出手指,将他的拳頭包裹在掌心裏。
    宋晖嘆了口氣:“我知道,或許你不想見,但……他畢竟是我的父親,邵翊的那些所謂‘仙藥’徹底摧毀了他的身體,如今他只能纏綿病榻,或許不久後就……我沒法拒絕,所以還是來問問你,但你放心,不是旨意,只是詢問,若你實在不願意,我可以想個借口替你回絕。”
    顧長思垂下眼睫,霍長庭的掌心溫暖,一點一點融化掉他攥起的冰拳,像一把緊繃了許多年的線,在這樣的寒冬臘月、梅花撲鼻香的瞬間,驟然松散了。
    乾坤朗朗,陽光投在白雪上,映出點點微光,他記得顧令儀說一直一直在看着他,已故之人都有那麽許多話要說,身為背負了這些父輩恩仇的其中之一,那麽想必,宋啓迎也一定是有話要講的吧。
    下定了決心,有些話就沒那麽難開口,他擡起頭,篤定道:“我去便是了,跟你一同回去嗎?說來我這一身蠱毒解救,還要多謝皇後娘娘,此次入宮,我便一同都見了吧。”
    “好說。”宋晖露出個笑,“馬車就在門外,與我一同歸去即可,霍将軍可要一同?”
    霍長庭垂眸看了眼顧長思清亮的眼。
    明白了。
    他搖了搖頭:“他自己有自己想說的話,這畢竟是陛下與他兩個人之間的事,我就不去了。”
    宋晖也不強求:“好,你放心,日落之前,必定将皇兄好好兒地送回來。”
    顧長思猛地發覺有些不對:“你知道……”
    我們兩個的事情……嗎?
    宋晖了然一笑:“我有眼睛,也不瞎,這麽多年看過來,莫非還不明白嗎?得了得了,我就借皇兄一小小會兒,你們倆還沒成親呢,總不至于改口管霍将軍叫皇嫂吧?”
    霍長庭:“……”
    顧長思:“……也行!”
    *
    說笑歸說笑,但看巍峨的宮牆漸漸靠近時,顧長思心裏還是不安的。
    他與宋啓迎上一次的見面還是在地牢裏,他将這位九五之尊罵了個狗血淋頭,酣暢淋漓,雖然當時是為了做戲給邵翊看自己必反的決心,但與岳玄林那些是假話,對宋啓迎的可是實打實的真心。
    這麽多年的委屈、不滿、難過,一股腦地宣洩了出來,不想兩人居然還能有心平氣和坐在一塊兒的時刻,可當那些淋漓盡致的感情都宣洩完了,實話講,顧長思心裏只剩下了深深的疲憊。
    真的,疲憊。面對宋啓迎的疲憊感,反倒讓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宋晖将他送到明德宮門口就停住了腳步,示意他自己進去。
    宮殿裏攏了許多火盆,外面冰天雪地,內裏溫暖如春,幾乎要熏得人逼出一身汗來,宋啓迎躺在榻上,艱難地喘息着,像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可他明明還不到知命之年。
    顧長思突然有個奇異的想法一閃而過——如果他的父親好好地活到了這個年紀,會是什麽樣子的呢?
    重重的咳嗽聲打斷了他的思路,宋啓迎支起身來都勉強,只能努力地轉動腦袋和眼睛,張望着、巴望着:“……是長思來了嗎?”
    顧長思猛地回神,走上前去:“臣……”
    “不必了。”宋啓迎擺了擺手,虛弱道,“我今天叫你來,不是以君臣的身份,是以叔侄的身份,所以什麽繁文缛節……都免了吧。”
    顧長思倒也不推脫,從善如流地收回那個還沒有行出來的禮,往宋啓迎指着的椅子上坐了。
    沉默。
    兩廂沉默,他們似乎都在等着彼此開口,卻又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麽作為開頭。
    終于,宋啓迎有了動作。
    他小臂用力,似乎想把自己這幅病軀從床上拔起來,明黃色的寝衣袖口寬大,露出他裏面瘦得如同竹竿一樣的手臂來,他消瘦的厲害,聽說太醫院在邵翊案後給他展開了治療,可那些藥的毒性已入肺腑,再無可能拔除,宋啓迎也明白,自己時日無多了。
    他艱難地折騰着自己,奈何手臂無力,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跌回榻上,最後還是顧長思實在看不過去,伸手扶了一把,将兩三個軟墊摞起來靠在他身後,讓他能夠勉強坐直。
    宋啓迎無言地看着他面無表情地扶着自己,又把自己輕輕地扶到軟墊邊靠好。
    宋啓迎忽然覺得很荒謬。
    這麽多年,他集中皇權、大權在握、追求長生,這麽多年來做了許多他自己都違心的事,可臨了臨了,能夠扶他一把的,居然是這個跟他鬥了一輩子、算計了一輩子的侄子。
    “多謝你。”
    宋啓迎輕輕地說了這麽一句,顧長思明顯頓了一下,然後恭謹地退回自己的原位:“臣不敢當。”
    “我說了,今次只論叔侄,沒有君臣。”宋啓迎深深地望着他,“我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也知道這一切都是你的功勞,長思,這句謝,是真心實意的。”
    顧長思抿了抿唇,似乎想忍,但又忍不住:“……你說沒有君臣,只有叔侄?”
    宋啓迎點點頭。
    顧長思勾了勾唇角:“可我只知道有一位皇帝,原來,我還有一位……三叔嗎?”
    這句話幾乎是錐心之言,宋啓迎快速地眨動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長思,我知道我要死了,人到這個時候總會想走馬燈似的把這一生看過一遍,是非功過、人生海海。這許多年,是三叔對不起你,苦了你了。”
    顧長思也好、宋啓連也罷、甚至是顧令儀,他們有意無意地傳達過許多次,無意與宋啓迎整個高低,是他執迷不悟,是他利欲熏心,是他不擇手段,才導致了如今這個局面。
    所以顧長思後來選擇緘默,用行動給了宋啓迎一記重擊,打碎了他所有的不懷好意,讓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不是不能争,只是皇位之上,有更重要的東西值得他去在乎,可這個道理,宋啓迎用了一生才明白。
    太晚了。顧長思垂下眼睫,去看自己的掌紋,事到如今,他們之間的恩怨也不是一句對不住、多謝你能夠消散的,故去的人無法回來、逝去的年華也不會倒流,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
    宋啓迎看他不答,也明白這個道理,于是心痛地嘆了口氣。
    “其實,這些天啊,我總是在想。為什麽我真的那麽想要證明那封遺诏到底存不存在呢?我真的只是想鏟除異己,保全皇位嗎?”宋啓迎自嘲地笑笑,“或許有吧,但更多的,我越來越覺得,又不止是這樣的。”
    顧長思沉默地聽他說。
    “父皇……也就是你的皇祖父,一直喜歡你父親,從小我們就被教導,要做一個如同大皇兄一樣的仁義君子,這樣天下才能安定、國家才能興旺,我從沒有那樣真切的感受到,父皇看着大皇兄的時候,與看我們時是不同的,他看的不是臣子,而是他的兒子。”
    “後來,說是太子無能,其實就是大皇兄的政見與治國之策同父皇截然相反,那個時候大魏國力鼎盛,漸漸地,我明白,父皇也生出了不可一世的心态,于是漸漸地,他看大皇兄的眼神就與我們沒什麽不同了。”
    “我就是在這個時刻,把握時機,代替了大皇兄的地位的。”宋啓迎苦笑了一下,“我以為我得到了父皇的認可,我以為我成為了他最喜歡的那個兒子,可我後來發現,不是的,他只喜歡大皇兄,後來病重纏綿病榻,我在榻前侍奉湯藥時,內侍告訴他是太子在側,沒想到病的糊塗了的父皇抓着我的手說,‘啓連,父皇錯了’。”
    顧長思眼睫一抖。
    “那一刻我就敗了,敗得徹底,什麽太子,什麽儲君,他心裏一直一直只有大皇兄一人,但那話語很輕,除了我自己之外,沒有人知道我是個敗者,我就想,我可以當什麽都沒聽到,這樣我還是父皇最愛的那一個,天下人眼中父皇最信任的那一個。”宋啓迎移過目光,這是顧長思第一次看見他的哭泣,“所以你知道我聽到有遺诏的那一刻,我是什麽心情嗎?”
    “他不認我。”宋啓迎顫抖起來,“他到死都不認我……那這麽多年,我的努力算什麽,我的存在算什麽,我的兢兢業業、如履薄冰都算什麽?”
    “所以我要抹殺掉父皇對我的不在意,他不在意我,所以我偏偏要做出個樣子來。他日九泉之下相見,是我身着龍袍與他見面,是我牌位與他共享香火,是我在史書上與他的名字永遠依存,是我,只會是我,也只能是我。”
    顧長思平靜地看着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冷靜又冷酷地下了結論:“所以,你害得那麽多人家破人亡,拿起屠刀,滿手鮮血。”
    “是啊,到頭來,我真的還是只想知道,我的父皇,他到底有沒有真正……認可過我?”宋啓迎擡起赤紅雙目,“那遺诏,到底有,還是沒有?”
    顧長思定定地看着他。
    就在宋啓迎以為他依舊得不到一句回答時,顧長思開口了:“如果你覺得,我說有,那麽這麽多年的猜忌與争鬥也算是事出有因,你能夠心安理得,能讓你心裏舒服些,那就是有。”
    “如果你覺得,我說沒有,你起碼能夠獲得你父皇對你的從不厭棄,得到這個位子理直氣壯,能讓你心裏舒服些,那就是沒有。”
    顧長思輕快地笑了一下:“看,有還是沒有,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麽想,遺诏從來不在于它是否在這個世上出現過,在于的是,它在你心裏是否存在。”
    宋啓迎思考了半天,喟嘆出聲。
    “你說的沒錯……所以我是個招人記恨的皇帝。”宋啓迎捂住臉,“這麽多人中,你最恨我吧。顧長思,為什麽不跟着邵翊殺了我?為什麽?為什麽要殺了他?為什麽寧可把自己的性命幾乎都要搭進去也要阻止他?明明他不是遂了你的心意嗎?”
    “殺了我啊,為你父親報仇,為你母親報仇,為你淮安王府百十餘口報仇,還有郜氏、方氏,為了那些死了的人,你為什麽不動手?”
    顧長思自始至終都端坐在椅子上,只是終于在這一刻,他的手指攥緊了:“……你以為我不想嗎?”
    宋啓迎一愣。
    “我可以殺了你,借邵翊的手,借葛雲的手,借韓恩的手,借孟聲的手。”顧長思的語氣裏有深深的厭惡,“我每次看見你那張臉,我就都想動手。”
    “我想到郁郁而終、抱負無從施展的父親死在病榻上,我該不該殺了你?”
    “我想到公正清廉、誓為生民立命的母親死在懸崖下,我該不該殺了你?”
    “還有太多了,二皇叔、千雀姑娘、方伯父、郜伯父、梁捕頭……”顧長思一步步靠近了他,雙臂在他床邊一撐,幾乎要咬碎一口牙,“那麽多人命,那麽多無辜之人,因為你的多疑多思、刻薄寡恩都死了,邵翊案牽扯了多少人命,我該不該殺了你?”
    宋啓迎怔怔地看着他滿目憤怒的雙眼,以為他下一刻就要抽出破金刀砍斷自己的喉嚨。
    但顧長思的目光垂下來,低低道:“可是——”
    “我又想到天下燈火升平、百姓萬家和樂,我該殺了你嗎?”
    “我又想到糧食滿倉滿谷、歲歲秋日豐收,我該殺了你嗎?”
    “我又想到國庫無比充盈、國力空前鼎盛,我該殺了你嗎?”
    宋啓迎當政至今十七年,或許如他所言,為了向他已故的父親證明他比宋啓連更加合适,或許是真的有一腔抱負想要大施拳腳,在邵翊将所謂的“長生秘法”帶給他之前,官場空前清朗,人人各司其職,大魏在嚴密的法條和宋啓迎的夙興夜寐之下有條不紊地運行,百姓安居樂業,邊境也不懼四方之敵,國力比先帝朝再度攀登了一個頂峰。
    否則嘉定之役戰敗後,大魏不會如此快速地便能重新整頓出一支收複軍,宋啓迎也沒有軟弱地向狼族低頭,而是不過兩年便就将北境十二城再度搶了回來。
    宋啓迎也沒想到顧長思會說出這番話來,一時間愣住了。
    “如果你只是宋啓迎,我會毫不猶豫地動手。可是,天下萬民,上位者不僅與國姓宋氏一家有關,他所牽連的,是萬萬百姓、萬萬民衆,那樣的恩情在他們眼裏,就是天恩浩蕩,致使五谷豐登、安居樂業、開萬世太平。”
    顧長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地退了幾步:“我父王一直教導我的,是立必俱立,知必周知,愛必兼愛,成不獨成。他說,你要做的不是玩弄權術,而是要守護好自己的那一顆道心。”
    “我做到了,雖然很難,但我做到了。”顧長思釋然地沖他一笑,“至于你……”
    “你不是個好兄弟、不是個好叔叔、不是個好兒子,但你該慶幸,于天下人而言,起碼在昭興十六年之前,你都是個很好的皇帝。”
    “你不必與我道歉,這些年,我無愧,也無悔。如果你真的看清了,真的看清了我的父親與母親,真的看清了我,就請你,他日地下相見之時,就向他們、還有那些因為你的疑心而枉死的人們,誠心誠意地低下你那高貴的頭顱,至真至誠地,向他們道個歉吧。”
    顧長思長揖一禮:“太醫說,陛下聖躬還需多修養,就不多叨擾了,臣告退。”
    話畢,他轉身便往殿外走去。宋啓迎這才發現,因着他大病初愈,身上的大氅顯得又黑又重,于是露出來的那截脖頸細長白皙,整個人逆光而立,仿若降世的神明。
    “小晞——!!!”
    顧長思腳步猛地一頓。
    宋啓迎終于喚出口了,那個名字,那個令他羞愧的名字:“小晞,你告訴三叔、告訴三叔一句實話。”
    “你當真從未想過要坐上九五之尊的位子嗎?”
    “你當真……從未想過當皇帝嗎?”
    這些問題在宋啓迎心裏困擾了太久,他有預感,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有機會這樣真誠地、毫無戒備心地、毫無算計心地問出口了。
    或許也是他最後一次這樣坦誠地見到顧長思了。
    顧長思的背影微僵,良久,他轉過頭來微微一笑。
    “江南好,風景舊曾谙。”
    說完,他就大步流星、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明德宮。
    徒留宋啓迎僵在原地,剎那間,幾乎感覺到血液都在逆流。
    江南好……
    江南好……
    一句詩瞬間将他帶到了少時的歲月,那時候他不過十多歲,太子宋啓連正值聖寵,後宮一派清寧,從未有人敢生出對太子之位的窺伺之心。
    那個時候他們還在上書房讀書,學到這句詩,還是三皇子的宋啓迎纏着他大哥,興致勃勃地說:“皇兄皇兄,将來有朝一日你封我為親王,就把我封到江南那塊兒吧。”
    宋啓連溫柔地對他笑:“啓迎為什麽想要去那裏呀?”
    “因為江南好——”
    “風景舊曾谙。”
    已經四十多歲的宋啓迎與年幼的自己一同念出這五個字,不由得淚如雨下。
    宋啓連什麽都記得,就連顧長思都知道。
    忘記的只有他。
    只有他。
    被自己捆縛後遺忘在歲月與記憶盡頭的人,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