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那場雨下了足足有一個月。
夜城之外，大地龜裂，血色的河流從地底湧出，浪湧湍急，繞城而走。站在河對岸，黑色的瘴氣如同一張巨大的紗網，将整座城池完全籠罩其間，任何人都無法窺探全貌。夜城是死寂的，在未來很的長一段時間，它就像墜入深海的一粒細沙，憑空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線裏。
陸艾也不知道裏面究竟是什麽情況，他偶爾會在想柳驚霜怎麽樣了，陳雙會不會繼續被虐待，那位大總管有沒有跟柳驚霜打架。但李霁傷勢過重，一直不見好轉，他的心思全撲在了愛人身上，沒有再細想。
詹致淳帶他們回了翎雀宮。
這是陸艾第一次看見夜城之外的世界。
和他印象裏的仙氣飄飄的修仙大宗不同，翎雀宮十分安靜蕭條，山石掩映，草木瑟瑟，好幾處地方都未曾修繕，完整保留了被毀壞的模樣，茂盛的藤蔓爬滿坍圮的房梁，零星野花點綴其間，說不出的滋味。
詹致淳将他們安置在一間房內。
房間不大，陳設簡潔幹淨。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陸艾總能聞見一股和李霁身上相似的味道。他現在還是一只橘貓，無法變回人身。詹致淳解釋說，這丹藥制成，便不會因為林止淵的死而失去效力，他還得等上一段時間。不過老人家也保證，這解藥不難，不會讓他等太久。
“沒關系，我不着急的，多謝掌門。”陸艾依偎着小狐貍，并沒有為自己的事情而憂愁。他想了想，又問， “掌門，李霁他，什麽時候能醒”
“不好說。”詹致淳撚着胡須， “那伏仙陣差點侵占他的神識，就算身上傷口全部愈合，他也不一定能醒。”
陸艾張張嘴，那就是成植物人了他的心一下沉到谷底，詹致淳安撫着: “但是小霁，是個很堅定的孩子。”
“嗯。”陸艾垂眸，耳邊只有詹致淳平緩而又蒼老的聲調: “小霁曾經，很執着于報仇。”
小橘貓愣了愣，沒有說話。
詹致淳繼續道: “阿吟殉劍後，我便獨自帶着小霁修行，他那時候十分沉默寡言，每日除了練劍，便是練劍。”
李霁在傷勢痊愈後，愈發勤奮刻苦，但也沉默寡言許多。他不分晝夜地練劍，在碎裂的岩石上刻滿了大大小小的“正”字。詹致淳望着那密密麻麻的石板，叫停了李霁這種幾乎自虐式的修行。
“小霁，你在想什麽”
詹致淳的目光落在了李霁纏滿繃帶的手上，對方十分平靜: “弟子在修行。”
“修行是為了什麽”
“報仇。”
李霁從不說謊，從不掩飾自己的內心，他自始而終都是誠實而真摯的，無論愛恨。
詹致淳沉默良久，語重心長地說道: “小霁，修行不該只為報仇，那是你一生的大事，若是只沉浸于仇恨，容易迷失本心。”
李霁筆直地站着，眼神有點空，他那時候剛剛化形，也才不過十歲的模樣，這種道理對他來說難免有些晦澀。
山風凄涼，吹在倆人身上，個中滋味不可言明。詹致淳拍拍小徒孫的頭，無聲地嘆息着。
老人家最終沒有再幹涉李霁的做法。好在除了報仇，小狐貍依舊是只善良的狐貍。
時光荏苒，在去夜城談判的前一晚，許久不曾蔔卦的詹致淳為自己的小徒孫打開了塵封的羅盤。
“我那個算到，會有一個人出現，改變小霁既定的命局。”詹致淳莞爾， “只是最開始，沒算到會是這樣。”
陸艾啞然，沉默片刻，他道: “李霁是個很好的人，我很喜歡他。”
“多謝。”詹致淳托着他的拂塵，微微躬身，陸艾吓了一跳: “啊”
“不管怎樣，小霁心有歸處，我也算是對我兩個徒兒有了交代。”詹致淳斂了笑意，靜靜站着。日光從窗戶外照進來，落了他半個肩頭，白眉長須，仙風道骨，既有一宗之首的端莊肅穆，也有為人師長的慈愛悲憫。
陸艾溫聲說道: “掌門，您不要太難過，卓吟前輩也許已經過了奈何橋，去了來世。”
詹致淳笑而不語。
他沒有告訴陸艾，李逐流和卓吟要有轉世可能，還需要漫長的等待。但那已經是他要去做的事情了。
他給陸艾講了許多事，許多前因後果。小橘貓訝異不已，但詹致淳已然料到，他十分平靜，緩緩說着: “賀松岩賀掌門，其實在三年前就已經去世了。”
陸艾一怔。
“他臨終時，只有我在。”
詹致淳在出山後，得到了卓吟的一封絕筆信，便也知曉了這個中曲折。但那時候，林止淵已經屠了好幾座山頭，姚書弈也不知去向，大道分崩離析，人間風雨飄搖。賀松岩尚不知情，還帶着門下弟子竭力抵抗魔族，他在潛鱗山山門外站了一天一夜，最終沒有踏入那個地方。
天下蒼生還需要他們共克時艱，現在似乎不是清算的時候。
詹致淳在先祖牌位前跪了三天三夜，
“我與賀掌門曾經在迷霧臺論道，算是半個知交。”詹致淳嘆道， “他性子剛烈，雖然氣性大，但是個正直之人。可惜對門下弟子管束不嚴，尤其溺愛姚書弈，致使那人犯下彌天大錯。而賀掌門知曉真相後，一病不起，最後竟是駕鶴西去了。”
陸艾唏噓不已: “可能，那位賀掌門也沒有想到會是如此結局吧。”
“告知他真相的，是姚書弈的師弟，具體叫什麽我不太記得了，約莫是個很內向的孩子。”
詹致淳又是長長一聲嘆息，他至今都記得賀松岩臨終前，躺在病榻上求他不要将這件不齒之事說出去的樣子。
“詹兄，卓吟一事是我賀松岩虧欠翎雀宮，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求你，不要讓我潛鱗山成為世人笑柄。來世我當牛做馬，結草銜環，必定報答于你。”
賀松岩那會兒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他死死抓着詹致淳的衣袖，求這人答應。
但這些話，詹致淳不愛聽。
他說: “世人笑柄，我那兩個徒兒受的委屈還不夠多嗎為何姚書弈能成為口耳相傳的英雄，而我那兩個可憐的孩子，一個葬身荒野，一個背負天下罵名殉劍。黃泉路上，你真得能安心地走嗎”
賀松岩瞪大了眼睛，一口氣散了出來，終于是沒了聲響。只是那抓着詹致淳衣袖的手怎麽也不肯松開，仿佛是死不瞑目。
白發蒼蒼的老掌門拂塵一甩，将那只手輕輕掃落。
他平靜地走出了房門，見到了那位告知賀松岩真相的潛鱗山弟子。
那個年輕人看着木讷，不甚惹眼，見到詹致淳出來，呆了片刻，才拱手行禮: “詹掌門。”
老人不說話，與他對視着。對方複又說道: “詹掌門，您會昭告天下嗎”
詹致淳停頓良久: “你想和我說什麽呢”
若是與賀松岩一般說辭，他可能拂袖便走。
但那個年輕人卻十分謹小慎微地說道: “詹掌門，姚師兄一事，是我潛鱗山有過。晚輩願意為姚師兄償還一切罪責，只是門中師弟師妹尚且年幼，如今師父卧病在床，恐難以支撐，晚輩怕魔都緊逼，害他們性命，還請詹掌門給晚輩一點時間，讓晚輩送他們去安全的地方，之後，晚輩自會回來結這一切。”
詹致淳深深地看着他，年輕人微低着頭，似乎十分緊張。
這混亂的因果之中，早已有無數無辜之人喪命，詹致淳比誰都清楚，如今賀松岩已故，姚書弈下落不明，他逮着個小輩要什麽補償呢方才在賀松岩房中，不過是心生怨怼，多有不忿罷了。
可他注視着面前這個人，又想起他那兩個徒弟，也是那麽年輕，也是大好的年紀。世間之苦，白發人送黑發人，必是其一。
詹致淳微微搖頭: “你好生安排你師父的後事，照料好師弟師妹們，今後的路還長，便不論往昔了。”
老人颔首，孤身離去。
後來又發生了很多事。
那個年輕人怕賀松岩離世的消息走漏，潛鱗山會面臨覆滅的風險，便封鎖了山門，勉強抵住了林止淵的攻勢。好在那時候也已經到了正邪之戰的末期，雙方再沒有那種烈火燎原的大勢。
陸艾聽了，不免嘆息: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後來，那個年輕人在正式休戰之前，因為積勞成疾，去世了。”
詹致淳說話很輕，聽不出是惋惜還是悲傷，陸艾不知該作何反應，選擇了沉默。
老人家突然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我收到了他的遺書，大抵是他十分愧疚，今生虧欠，來世再報了。”
“那，宴會上那些人”
“都是我用桃木做出來的幻象。”詹致淳解釋着， “林止淵也已是強弩之末，所以他沒有看出來。”
陸艾有些困惑: “我在夜城的時候，他的手下都很畏懼他，那麽強大的人，怎麽會到了強弩之末”
“他三百年前就已身亡，只是心結難消，為此強撐了這麽多年。”詹致淳微阖雙眼， “他的路，我算不出。”
陸艾不知為何，心情有些悶重。他仍是無法适應這個世界的法則，他來到此處，最值得他慶幸的，也許就只有遇到李霁這一件事，但之後，又該何去何從呢這個世界有輪回有來生，有他不懂的天道命數，但他不屬于這個世界。他只有這一生，短暫到對李霁來說，只是昙花一現。
陸艾心情不大好，窩在昏睡的小狐貍身邊，不言不語。
詹致淳望着他，又道: “小霁就托付于你了，今後煩請你多加照顧他。這個孩子雖是心性堅定，又有時候難免天真固執了些，你心思通透，多多指點他，好嗎”
陸艾不敢應這一聲托付，他還沒有準備好告訴李霁自己的來歷，可他望着詹致淳蒼老的面容，又于心不忍，只道: “我一定盡力。”
“多謝。”詹致淳又向他道謝，很快便離開了這個房間。
陸艾往小狐貍懷裏拱了拱，毛茸茸的尾巴纏在一起。他心疼又焦慮，頭腦昏昏沉沉的，嘟囔着: “李霁，你快點醒過來吧，我有很多事要和你說。”
他以一個別扭的姿勢躺在李霁懷裏，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