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陸艾在雷電怒吼中狂奔，血腥的風刺入眼中，又疼又辣。他忍着眼淚拼命朝前跑，嘴裏的鐵片不知道什麽時候割破了他的嘴角，滿嘴的鐵鏽味。柳驚霜無聲無息地跟在他身後，微微蹙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詹致淳為他們倆人開道，縱使天雷壓頂，他們也毫發未傷。柳驚霜擡眸看了眼那雷電交織，靈光滾動的大陣，也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心口。
“疼是真疼啊，恩公。”
柳驚霜抓緊了自己的衣襟。
陣中，李霁傷重，右手虎口裂開了一道極深的口子，每揮一下劍，劇痛便會從掌骨蔓延至全身。他難以支撐，卻咬牙不肯認輸，四面八方全是那人狂妄的嘲笑聲。
“這就不行了嗎，小霁”那聲音低啞許多， “你帶着這把劍來，不就是為了取我性命來啊，來啊!”
李霁左手結印，逼退潮水般湧來的符文，他的眼前逐漸出現了些虛影，明明滅滅，不知道是人是鬼，是樹木是草葉。他好像又看見了那個萬裏無雲的秋天，他從樹下跳下來，跳到李逐流背上，抱着那人的劍穗蕩來蕩去。
“師爹，師爹，我在這兒!”
小毛團子咯咯直笑，那金黃的銀杏葉紛紛揚揚地落下來，迷住了他的眼睛。
李霁搖搖晃晃站穩，持劍擋下了淩空而來的一擊，整個地面都坍塌下陷，地底伸出無數道鎖鏈，捆住他的雙腿往下拉。李霁揮劍砍斷，眼前虛影不斷，他還看見那天暴雨，命懸一線的自己被人撿走。對方剪了一塊幹淨的布給他裹了起來，頂着風雨，不知往何處去。
“就這點本事嗎”
對方挑釁的聲音還在不斷回響，李霁突然悶哼一聲，招式竟比之前淩厲許多。
“你是誰”青年發狠問道， “你是誰!”
眼前虛影搖曳，晃得他心煩意亂。
陸艾猛地停下腳步，大陣上空的光芒弱了許多，他有些看不清了，焦慮湧上心頭的那一瞬，他好像聽見李霁在憤怒地大喊: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小狐貍從來不動怒的。
陸艾一驚，完了完了，不會走火入魔了吧李霁你撐住!他拼了命地往那個亮點處爬，沒想到，被人拖着尾巴拽了回來。
“嗚嗚嗚……”
陸艾還以為是詹致淳施術拉他，嘴裏又咬着東西不能說話，一通嗚嗚呀呀地叫，結果一回頭瞧見是柳驚霜，吓得立馬閉了嘴。對方揪着他的尾巴，一張臉冷得跟結了冰似的: “就你這小身板，靠過去就會被橫溢的魔氣碾死。”
小橘貓的眼珠子轉得飛快，他巴巴地望着柳驚霜，你能送我過去
對方翻了個白眼: “看不懂。”
他迅速化出原身，張嘴咬住了陸艾的後頸，吓得小橘貓胡亂蹬着腿，柳驚霜很不耐煩地把他吐出來: “站着別動!要我送你還死命折騰信不信我一口咬死你”
陸艾吓懵了，呆立着不動了。
“晦氣!”柳驚霜吐着蛇信， “一嘴貓毛，呸呸!”
又不是我讓你叼着我的。
陸艾縮縮脖子，沒敢再動彈。
柳驚霜又一次叼着他，憑着靈動的走位順利将他送到了陣眼處。魔氣征伐剽悍，會碾碎一切入侵之物。但柳驚霜本身是魔，而且很會隐藏自己，陸艾也是個無靈力之人，捎帶一下并不難。
何況，林止淵也顧不了太多。
柳驚霜的心疼得厲害，他望着頭頂那微弱的光芒，又很舍不得，叼着陸艾沒松嘴。他焦躁地游來游去，又聽陣中爆發處一聲凄厲慘叫，似哭非哭，似怒非怒。他抖了抖，終于将小橘貓抛了上去。
陸艾吓了一跳，四肢并用趴在了那團黑影上。
這玩意兒居然是有形的
他一怔，就聽柳驚霜催促道: “快去!”
陸艾回過神，顧不得許多，直奔那微光而去。
陣中，李霁已經站不穩，全憑本能在揮劍，豆大的汗珠從他鬓角滑落，衣衫被汗水與血水浸透，狼狽不堪。他還是會看見虛無的人影樹影，他看見年幼的自己爬上那棵燦若雲霞的桃花樹，朝着樹下的人問: “師父，這棵桃樹怎麽都不結桃子啊”
樹下的人在笑，在說: “它要是能結果，就不會開得這麽漂亮了。”
小狐貍不太明白: “我家那裏，桃花樹都可以結果子的。”
這麽絢爛的花，沒有辦法長出果子，多可惜啊。
小狐貍在枝頭蹦來蹦去，嘗試着尋找某個可能存在的青澀果子。它腳下一滑，就要從樹上掉下來，慌亂之中，它咬住了挂在樹上的某根紅繩，整只狐貍懸在了半空中。
“嗚嗚嗚嗚嗚……”
小狐貍胡亂撲騰着，就感覺一陣風掠過，某個人已經坐在了樹上，正望着他笑。
“師爹嗚嗚嗚嗚……”
小狐貍含糊地叫着，那人笑着: “小霁，你咬着的可是師父和師爹的紅繩哦，要是不小心咬斷，師爹就要打你屁股。”
小狐貍委屈得快哭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他眨着眼，可憐巴巴地盯着樹上那人。
李逐流笑歸笑，還是大發慈悲地伸了手，将他從半空中解救出來。小毛團子“嗖”地一下鑽進他的衣襟裏，只露着半個腦袋在外面。
“準備好了”
李逐流問。
“準備好了。”
小狐貍點點頭。
李逐流摸摸他的頭，縱身跳下，在即将落地的那一刻踏上劍身，如離弦的羽箭那般順着山路往下滑。小狐貍雪白的毛毛被風吹得炸開來，跟結籽的蒲公英似的，他興奮大叫: “師爹，再快一點!”
李逐流大笑，轉了個彎，一把扛起了追過來的卓吟，對方掐着他的下巴: “放我下來，成何體統!”
“不成體統!”
李逐流抱着他們倆漫山遍野地飛，卓吟紅着臉摟着他的脖子，把整張臉藏在對方頸側，偏偏小狐貍還不懂，逢人就喊: “師兄!師姐!你們好呀!”
李逐流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卓吟照着他的後腦勺就是一巴掌。
……
李霁踉跄着後退兩步，手中長劍愈發沉重起來。他耳邊的笑聲像是變了個調，成了低啞的悲泣，漸漸地，又什麽都聽不見了。 “砰”，他重重撞在了堅硬的地磚上，陌生人一步一個血印地朝他走來。李霁仰面躺着，頭疼欲裂。他又看見了倒塌的神像，慘白的日光從破碎的屋頂上落下，母親就坐在他身邊，摸了摸他發燙的額頭，接着握住他柔軟的尾巴。白發蒼蒼的詹致淳也走了過來，母親似乎在與師祖談心，語聲柔緩，可小狐貍半分沒有聽見。
什麽時候呢母親什麽時候來過呢
李霁掙紮着爬起來，陌生人的劍鋒落了下來，他微微側過身，用肩膀擋下了這一擊，然後舉起右手，長劍刺入那汩汩流血的影子。黑與紅混沌一片，仿佛一切都爛透了。
李霁指尖都在發抖: “把……把他們……還給我……”
他發紅的眼尾爬上一長串黑蟻般的符文，他發狂似的低吼: “還給我!”
陸艾心尖一抖，終于将那斷裂的鐵片準确扔進了即将熄滅的微光之中。剎那間，銀色的火焰升騰而起，強大的威壓将小橘貓整個兒彈了出去，柳驚霜接了他一下，兩個小可憐雙雙倒地。與此同時，原本漆黑如墨的大陣也崩開無數道裂紋，隐約可見裏邊對峙的人影。陸艾顧不得許多，骨碌爬起來飛速朝前狂奔，他體內的元靈珠也在發燙，焦灼難忍，他急促地大聲叫喊: “李霁!李霁!”
青年眼瞳中的符文應聲而碎。
李霁周身起了一層朦胧的劍光，近在咫尺的陌生人面目猙獰，巨大的蛟尾将碎裂的石磚拍成粉末，本就脆弱的地面再度下陷，如同一個吃人的漩渦，要将倆人一并拖入地獄。
“李霁!”陸艾喘着粗氣大喊，無法靠近，柳驚霜卻是掐緊指節，一言不發。
李霁本能地用力，無聲劍又刺入幾分，卻再不見有血流出。那陌生人已然變成了人臉蛟尾的怪物，可他在笑，僵直着上半身沒有動。他金色的眼瞳不再充滿殺伐之氣，反而透着些溫和與耐心，強加在李霁身上的伏仙陣如大霧般散去，青年渙散的眼神卻怎麽都聚不起焦點。
“好樣的，”陌生人低聲笑着， “老太爺很欣慰。”
李霁只看見他的嘴在動，可他在說什麽呢怎麽一點都聽不見。
恍惚間，這張陌生的臉好像變成了李逐流，變成了那個曾經無比熟悉的人。
“師爹，我怎麽還不能化形啊”
小狐貍頂着一個又紅又大的蘋果，蹲在大石頭上看蝴蝶。那只五彩斑斓的蝴蝶繞着他飛了好久，一會兒停在他鼻子上，一會兒又落在他耳朵上。小狐貍圓溜溜的眼睛轉來轉去，李逐流将他腦袋上的蘋果拿下來，擦了擦， “咔嚓”啃了一大口。
“師爹!這是修行要用的蘋果!師父要生氣的!”
小狐貍哇哇大叫，李逐流笑着，将剩下半個塞到他嘴裏: “哎，你不說，我不說，阿吟不會知道的。”
新摘的蘋果格外甜，像漬了冰糖水似的，小狐貍兩只爪子抱着，一邊啃一邊問: “師爹，你還要出山嗎”
“是呀。”李逐流摸摸他的頭， “不過這回，你師父要跟師爹一起走，你跟着師祖要好好修行哦，不能偷懶。”
李霁眨着眼，總覺得哪裏不對: “可是師爹，師祖在閉關呢。”
“他出關啦，以後你就要叫他師父咯。”李逐流跳下那石頭，轉身朝着那棵燦爛的桃樹走去。桃花樹下，卓吟長身玉立，李霁叼着吃剩的半個蘋果追了過去，卻只聽見師父在說: “師兄。”
卓吟笑起來的時候，似有春風拂面，他又說: “師兄，你回來啦。”
李逐流什麽都沒說，只是用力抱緊他。
李霁忽然停住腳，就這麽靜靜地看着。嘴裏的蘋果還是那麽甜，那麽脆，可秋天才有蘋果，秋天，怎麽會有桃花樹呢
這秋風好涼快，吹到眼睛裏，卻又澀又癢。
那剩下的半個蘋果滾到了地上，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像屋檐下連成線的雨水。小狐貍眼前模糊一片，卓吟俯下身，輕輕摸着他的頭: “小霁，回頭看，有人在叫你呢。”
“回頭看，你們就走了。”
小狐貍仰着頭，他還是那麽小，茶壺那麽點大，卓吟笑着: “哭什麽，你都是一只大狐貍了。”
李霁張張嘴，桃花就落了，卓吟和李逐流都不見了。
盛夏的庭院開滿了燦爛的丁香，香氣濃郁，飄滿了這小小一隅。他睡在床上，有個年輕人舉着兩件小衣服，笑着: “李道長，我給你做的新衣服，試試嗎”
那人總是很高興的模樣，喜歡抱着他，摸他的背，李霁團起身，趴在這人腿上，任由對方摸來摸去。
“李霁，李霁。”
那人喜歡一邊摸他，一邊叫他的名字，更過分的時候，還會咬他的耳朵。
李霁望着窗外，天陰了下來，飄起了血色的雨。他不知為何，努力往那人懷裏鑽，惹得對方咯咯直笑: “癢，別亂動了。”
可是李霁不安，他還是拼了命地往那人懷裏鑽，對方抱着他，倒在床上，大被蒙過頭，貼着他的耳朵哄着: “睡吧睡吧，我在。”
狐貍不是一只小狐貍了。
李霁茫然地望着他，慢慢地，視野就只有那張臉。
好黑，周圍都好黑，只有那人的樣子是清晰的。對方雙頰緋紅，啞聲說道: “李霁，你靠近些，再吻我。”
李霁忽然流了淚，他艱難地朝那人伸出手，氣若游絲地喚着: “陸……陸艾。”
“在!我在這兒!”
小橘貓拱着他的脖子，李霁受傷太重，直接變回小狐貍了，傷痕累累地倒在地上。天上血雨不斷，陸艾甚至不能為他擋雨，只能竭盡全力抱着他，好讓那體溫不至于流失太快。
“謝謝你。”
你的到來，救贖了我。
李霁緩緩閉上了眼睛。
陸艾急哭了，詹致淳手握拂塵，蕩開一縷清風，他送陸艾的那根桃木拔地而起，竟是沖破層層阻礙，長成了一棵參天巨木。須臾間，桃花盛開，落英缤紛，遮蓋了這千瘡百孔的地面。老人緩步徐行，路過柳驚霜時，微微颔首，便錯身而過，走到了小狐貍身邊。
柳驚霜愣愣的，他在陣外，看見林止淵變成了一具蒼白的骨架，再化為一抔骨灰，随風而散。那蛟尾上的鱗片紛紛剝落，魂魄重新成為原本的樣子。凄風苦雨中，他好像又一次回到了那個深夜，他第一次在海島上見到林止淵。只是他再也不需要畏畏縮縮躲避任何人，他在這魔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他盯着那個虛無缥缈的魂魄，那中間有個東西被挖走了，空蕩蕩的，一眼看過去，只有後面破碎的磚瓦。
“林止淵，你在想些什麽呢”柳驚霜問着，有些呆呆的， “我從前一直不明白，你若是喜歡我，為什麽執意赴死可你若是不喜歡，又為什麽留我活口我很想知道原因，但你現在這個樣子，恐怕沒有辦法回答我吧。”
他深深呼吸着: “林止淵，你若是魂飛魄散，我怎麽辦呢可你鐵了心要做的事，我也攔不住。你怎麽就不能為了我，好好活着呢”
他還是不知道，他的恩公在三百年前就死了。
柳驚霜低低地笑起來，那幾近透明的魂魄化作一縷風，徹底消失在大雨之中。微風打着旋兒落到他肩上，柳驚霜分明聽見林止淵在對他說: “我死後，會跟着這雨，化成一條河，守在這城外。你莫要出城，你不出城，那些正道就傷不了你。”
柳驚霜睜大了眼睛，突然跪地嚎啕大哭起來。
林止淵自始至終都沒有學會什麽是愛，但他知道要保護柳驚霜，哪怕他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