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子时,这场别开生面的欢迎会才宣布结束,姜思苓借了月重的搀扶站起身,周围满是酒气熏天的将士,飞花令他们沾不上边,酒筹令倒是玩得熟练,左掷骰子右划拳,不一会儿便叫众人酩酊大醉。

    这群烂醉如泥的大老爷们中,裴越和杜闻息是两个意外。

    杜闻息一介武夫,刀枪棍棒耍的样样在行,却唯独滴酒不沾;裴越五斗先生,量如江海,分明灌下四囊烈酒,仍面不改色,似笑非笑。

    “让侍郎大人久等。”

    裴越朝她点头,抱有些许歉意,军中将士哪里会放过这个千杯不倒的将军大人,敬酒之人接二连三,倒生生把他困在了此地,如今觥筹交错堪堪停下,他像是入了水的游鱼,立马又回了精神气。

    趋近熄灭的灯火下,姜思苓望了眼不远处依旧通明的火光,只浅浅摇头:“裴将军好酒量,臣甘拜下风。”

    “甘拜下风?……侍郎可真会说笑,这飞花令我就没有在你手下赢过一局,哪来「甘拜下风」的说法?”裴越微微眯起眼,摊手笑道,“如今我还真挺想念那位带兵驻守雁门关的右校尉,至少……在飞花令上,他从不是我的对手。”

    “臣只不过占了身处京都的便宜,这京都诗人盈千累万,日日叫人听了去也略懂一二,自然不比将军镇守塞北关,还要熟诗经来得艰难。”

    裴越闻言大笑一声,收了手中酒囊,挂在腰间,和着那鲤鱼玉佩碰的叮当直响。

    “好,不愧是京都来的侍郎!果真能说会道、妙语连珠。”他拂去衣摆灰尘,径直朝前方走去,随口说道,“不知京都之人……是否皆如大人般心思通透呢?”

    ——

    对于这个问题,与其说姜思苓不知道,不如说她看过太多心思通透之人反倒被利欲蒙蔽双眼,逐渐步入混沌的结局。

    在前世尚且不知权谋为何物的阳春三月里,礼部尚书刘璋德做寿,很多官员都去贺寿,小小的她牵着大皇兄的衣袖,也坐上了贵宾的席位,席间众人谈天说地,脸上如沐春风,然包围庭院的桃林繁花正盛,枝叶繁杂,一眼望不到尽头。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原来春桃也会有令人如此心悸的时候。

    后来久待铅华宫,她一遍又一遍翻看手中的《罗织经》,回想起那日密不透风的桃林,才明白席间众人谈论的不是江山美景,分明就是她姜族四分五裂的天下。

    月重低了头,便瞧见靛衣公主的脸色显而易见地沉了下去。

    “时至三更,我倒也有些困倦了。”

    都说边关将士不拘小节,十天半个月不沐浴的比比皆是,营房内杂乱无章、臭气熏天,可这主营账内反而干干净净,铜鼓安静摆放在一端,向下了是整齐有序的枪矛并作一排,檀木桌面平整,裴越提了鬃毛笔,沾墨随意往空白宣纸上书写着。

    “裴将军,接下来要说的事,望将军绝不可与任何人提起。”姜思苓眉目阴沉,“事关大姜安危,吾亦是不得已之举。”

    裴越写字的手一顿,抬了眼来看向她。

    “不久

    前我正说过,等会儿需要重新认识一下您,现如今这里只有我们三人……侍郎大人,原来您还是个女官啊?”

    微凉的夜风中,姜思苓也心中一颤,眉间的戾气霎时去了半分。

    “裴将军认识我?”她有些惊诧。

    “不,我粗人一个,最是喜爱这大漠荒原,平生便从未离开过塞北,怎的认识京都的官员?”裴越连连摇头,语气诚恳,听上去挺无辜,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指了指二人,“不巧酒意横生,竟无意嗅见二位的脂粉香气……这种东西,应该不会出现在男子身上吧?”

    姜思苓还没说什么,月重先怒目圆瞪:“你!……裴将军,枉我们尊你为镇北将军,未设严防,你怎的能做出这般登徒子的行径!”

    裴越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那表情虽玩味,但隐约透露着温情的色彩,分明不像个登徒子应该具有的模样。

    姜思苓略一思索,心下了然:“将军这是试探我们?”

    前往塞北的路途艰辛,途中只有她和月重二人相互照应,一辆马车,一箱金银,有时不敢去小客栈歇息,便专门挑选府衙附近的空地,在车上闭目养神,梳洗都不一定能够及时,更别提日日沐浴焚香,涂抹脂粉了。

    所以嗅见脂粉香气什么的……完全就是胡说八道。

    “毕竟偷溜进来的胡人也不少,前一阵子还有位自称京都醉春楼的头牌要找我赎身呢!”裴越道,“我就想莫非胡人一招不成,甚至知道伪造腰牌来接近我了?”

    姜思苓干笑道:“塞北边疆战事凶险,裴将军留个心眼也算好事。”

    裴越也跟着笑:“看来您不是胡人,也不是侍郎。您到底是谁?”

    ——

    传言镇北将军裴越青面獠牙,心狠手辣,见到其人时又觉慵懒潇洒,不拘小节,与将士们打成一片,豪迈饮酒的模样像极了长河落日的江流,又像极了江流旁一树会笑的桃花,眉眼如画,灼灼其华。

    本以为是个虚有其表、吊儿郎当的将军,然其能够统御镇北三军,威名遍布中原胡地,凭靠的绝不是平易近人的本领。

    正如同此时,这位吊儿郎当的将军弯弯好看的眼睛笑眯眯,眸子里却如削了春水的刀刃,令人不寒而栗。

    这般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她还只在父皇身上遇见过。

    姜思苓稳了稳心神,用原音轻声开口:“将军认为……这大姜的天下,应该归何人所得?”

    “至少……不该为胡人所得。”裴越嘴角含笑,眯起了眼。

    姜思苓拔高声音又道:“那将军以为,这镇北军又该保护谁?”

    “自是护佑黎民百姓不受战乱之苦,免遭胡人侵犯。”

    闻言,姜思苓心中一动。营帐内灯火忽明忽灭,斑驳火光映在裴越侧脸,显出一股子寂静沉默,仿若夜里与将士把酒言欢的那人掩于青山中,留下来的少年面色淡淡,眸也淡淡。

    她握紧了拳,仿佛那里塞进大明满城风雨:“敢问将军,大姜王朝……还需要姜氏么?”

    裴越回

    望她,一字一句道:“需不需要姜氏我不清楚,但的确需要一个明君。(s)?()”

    月重尚且仍沉浸在两人剑拔弩张的氛围里,下一秒便见姜思苓拢起下袍,扑通一声直直跪在坚硬的土石地里,吓得她手忙脚乱,慌忙手脚并行跟着趴去地面。

    “吾乃长阳公主姜思苓,今日前来镇北军营只为求将军一件事。?(小$?说)_[(.)]??来?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少女跪倒在地,但腰杆挺得笔直,是春意的桃花,是寒冬的腊梅,分明套着粗糙简洁的袍褥,也未着女子爱美扑散的脂粉,那张脸却明明白白,干干净净,如山水湖光,亦如疆场孤雁。

    “摄政王勾结丞相李佑及中书省六部意图谋权篡位,现朝廷内风云渐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望裴将军能率兵南下,帮吾、帮姜氏铲除逆贼,还大姜一个朗朗乾坤!()?()”

    那外表是柔弱的水,然语气铿锵有力,鹿眼眸中激起一阵无法言明的风,将裴越的心吹得紊乱。

    “……你说你是长阳公主,可是那位陛下最疼爱的女儿?(s)?()”

    裴越冷不丁问。

    “正是。”姜思苓点头。

    裴越又问:“帝姬的意思是……要让我率镇北军南下,去对抗禁卫军与十六卫,诛拿逆贼摄政王及丞相,然后匡扶姜室?”

    姜思苓欣然道:“确是如此,吾相信镇北军骁勇善战,定能令逆贼溃败而逃。”

    裴越恍然点头,手中毛笔又往纸上落下三分。

    “那我该怎么才能相信您就是长阳公主呢?”他笑了笑,“望二位见谅,我裴越一介武夫,自小便在塞北战场摸爬滚打,好不容易爬上将军的席位,也没来及去闻名天下的京都看一眼,连陛下的长相都尚且分不明白,更不敢轻易认出公主呀。”

    姜思苓不慌不忙,侧头朝月重示意,月重忙掀开随身的布袋子,拿出来时,最里边儿躺了枚金灿灿的凰鸟印。

    “这叫凰印,想必将军不会陌生。”少女两指捻起那枚小巧的金印,哪怕处于光源不足的三更时分,金印下的凰鸟灿烂得好若要展翅高飞,“当年将军加封镇北名号时,要由龙印、虎印与凰印三印钦点,龙印属父皇,虎印属丞相,这凰印便在吾的手上。”

    裴越盯着这枚凰印看了半晌,若有所思。

    “裴将军,待我们联手除了那反贼,吾保将军升官加爵,从此不用呆在这漫天胡雪之地。”

    即使知道对方不近功利,但人心总会善变,与其要求对方心怀家国,不如让她以公主之名担保许其荣华富贵,毕竟……在这个世间,没有人可以拒绝权与力,

    她站起身,拿出了公主的气派:“不知将军是否愿意?”

    可裴越似乎并不吃她这虚张声势的气派,只握笔写着他的东西。算上前世,姜思苓二十二年的人生里从未迫切地要求过别人什么,无论是被皇兄抢了去的桂花糕,被宫女们放断线的风筝,还是被摄政王夺走的江山。

    好像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要亲手夺回什么。

    但这是她如今唯一、必须要做的事。

    她忽觉眼角有些酸涩,是一种莫名的委屈,所有人都将她当作深宫飞不出笼子的金丝雀,保护的同时也将她囚禁,所以摄政王唯独留下了她制成傀儡。

    难道就连镇北将军也不愿相信她的请求么?

    正当姜思苓暗自神伤时,裴越动了,少年手腕遒劲有力,行端如流水,落笔如云烟,横撇弯钩下,他搁了笔,用一双桃花眼直视她,清清楚楚地说:“王室有难,臣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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