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紧下去，”陈南礼催促，“别耽误了孤上朝的时辰。”
唐清梦抬腿欲走，又被他叫住，站在马车边不知所措地回头。
“晚饭前回来，”陈南礼又吩咐道，“不要私自去见其他人。”
唐清梦随意答应了一句，跌跌撞撞地走向妓院旁边的馄饨摊，要了一碗馄饨后坐下。
王时看着她没显然是没有迈进妓院的打算，在马车上不由得笑出了声：“让半大的丫头进妓院找人，殿下您还真是心思奇特。”
“她也不小了，”陈南礼打断，“再说唐家就剩她一个，她若不拼了命在这世间活下去，孤能救她一次，救不了她第二次。”
唐清梦失魂落魄地坐在馄饨摊的小桌边，目光呆滞地盯着桌面。
店家吆喝着“馄饨来喽——”，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小馄饨放到她面前。蒸腾起来的热气打湿了她的睫毛，在眼前形成一片水雾。
新出锅的馄饨烫得她舌头发麻，她却全然忘记了将它吐出来，脑子里一味地想着如何找到薛放，如何好言相劝，让他就地倒戈。
她本以为平州一事不过是陈南礼口是心非暂且撂下的缓兵之计，让她能找到一条理由名正言顺地留下。殊不知这人还真是物尽其用，转头就把她当成权谋的工具推出去，让自己替他奔走效劳。
兄长那一身病也一定都是被他压榨出来的。唐清梦暗自腹诽，长舒了一口气又舀起一勺馄饨。
尚未至卯时，天虽蒙蒙亮，街道上并无几位行人，就连商贩也刚刚支起摊子，准备迎接白日里的繁盛与喧闹。
“公子可是觉得馄饨不合口？”
见唐清梦食不甘味，店家主动凑过头来询问她的口味。唐清梦摆了摆手，故作一脸愁云惨淡：“汤头鲜得很，馄饨皮薄馅大，放眼整条街，恐怕都没有厨子能比得了您的手艺。是我有一桩心事——”
馄饨摊里除了唐清梦并无其他顾客，一旁帮忙的伙计闻言也凑了上来，等着她继续往下说。店家拿着擀面杖将小伙计赶了回去，回过身神神秘秘地指着妓院问：“公子说的可是这？”
唐清梦叹了口气，失魂落魄地朝店家诉苦：“我家少爷与夫人吵架，宿在这半月有余，连铺子都不管了。夫人命我叫少爷回去，若不把人带回去，就让我提头来见。我家少爷也是个倔脾气，您说我哪里劝得住……”
店家仿佛万分了解她的难处，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家宅内事，确是难办。”
“您的馄饨铺子支在这有些年头了吧？”唐清梦卖足了同情，转而开始套话，“不知道您这几日可见过我家少爷？是否了解他的行踪？”
店家当即一拍桌子：“我孙五在这门口做了十多年的馄饨，整个京城的嫖客哪个我不认得。整个绮红楼上下百余人，哪个没吃过我做的馄饨。小兄弟，你只管报上名来，不管是谁，行踪我都能倒背如流。”
“那我这碗馄饨可真是吃对了，”唐清梦笑眯眯地拿着勺子在碗里拨弄，“我家少爷姓薛
，行二，家住平州，到京城是来……”
店家在听到“姓薛，行二”时脸色骤然一变，连忙朝她摆手起身便走。唐清梦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怎的您可是得罪了我家少爷？听到他名号便像撒丫子的兔子一般。”
“小郎君，”店家不住地朝她作揖，“今日就当我们从未说过话，您也赶紧去寻您家少爷吧。”
“我家少爷又不是会砸铺子的人，您为何这样避讳他？”唐清梦穷追不舍，“他是不是为你们招来了什么麻烦？”
店家顾不上向她要馄饨钱，指挥伙计拿起扫帚将她赶出去。唐清梦一边躲避扬起的灰尘，一边不断追问店家。
纠缠之下，身后突然传来“咚”的一声，惊得她顾不上闪躲，肩头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扫帚。
小伙计也慌了神，呆头呆脑愣在原地：“您您您没事吧？”
唐清梦并不理他，转头朝身后看过去。
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子自绮红楼门口的十三级台阶被重重抛下，鬓发散乱，妆容与泪水混做一团。台阶上站着位身形颀长的男子，一身靛蓝的衣袍为他俊美的容貌平添几分深沉。逆着光看过去，这张脸让唐清梦的脑中浮现的第一个词竟是柔媚，即便衣袍的款式尽可能做得沉稳大气，也丝毫压不住容貌上的倾城之色。
唐清梦甚至看呆了片刻，不过转而清醒，立即奔向摔倒的女子身边，伸出手扶起她。那女子只借她的力朝男子的方向跪下接连磕头，声泪俱下道：“奴知错，求公子饶恕奴一回。”
额头很快渗出丝丝血迹，地上的尘土也被染成红色。台阶上的男人仍旧不为所动，目光阴冷地看向磕头的女子。
唐清梦心底暗自叹气，不知前因后果，也不敢轻易开口劝阻。
因时辰尚早，又许是男子身份不凡，街边商贩竟无一人胆敢上前围观，更不提扶起女子这事。唐清梦到底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扶住女子的又欲低下的肩膀，劝慰之语刚要出口，就瞥见女子嘴边的血迹和脸上的巴掌印，连同胳膊上也是一片青紫。一双纤纤玉手似脱骨般无力地垂落，如同脆弱的空心芦苇，轻轻一折即可断成两截。
从她指腹上厚厚的茧子可以窥见，她应当是一名乐工。而此时唐清梦也真正意识到这双巧手无力的原因——她的手指被人折断了。
唐清梦的火气蹭得一下蹿到头顶，横眉冷目朝男子怒道：“她犯了什么错，你要这样打她？倘若她真有错，何不报官，交由官府评判，竟胆敢在此动用私刑？”
男子的声音平稳得如同宫宴上舒缓的丝竹，语气里夹杂着不可置信，一字一顿地问：“私、刑？”
“难不成你要告诉我，她的手是自己折的不成？”唐清梦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牢牢裹住乐工的手，“仗着你是他们的恩客，就能为非作歹吗？她是乐工，是要靠这双手讨生活的——”
未等她把话说完，男子已经笑出了声，唐清梦倏地被他的笑打断，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听男子笑道：“一介凡夫俗
子，染指了独幽，弹断了琴弦，我为何不能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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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琴问世，本就是供人弹奏。琴弦断了，换一根就是。公子又何必强人所难？”唐清梦皱眉答道，“人人都是肉眼凡胎，人人皆是凡夫俗子。如若不能达到超脱之境，岂非这辈子都不能弹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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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没料想遭到唐清梦一番抢白，咬牙切齿挤出一句：“连广陵散都弹错了音，自然算不上什么上佳乐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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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因为她专修的是琵琶，”唐清梦指着她的手道，“左手指腹的茧比起右手更厚，平日里恐怕用拨子弹南音琵琶更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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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可是如此？”唐清梦俯首看向跪在地上的乐工，从乐工怯懦游移的眼神中看出了她的恐惧，“我若是猜对了，就一定为你把公道讨回来。”
“别怕。”衣摆覆上了乐工的眼，让她不用再承受男子阴沉的目光，“我说得可有半分差错。”
“并……并无。”
乐工拽着唐清梦的袖子，泣不成声。
“敢问阁下是哪家的公子？”男子寒声道，“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像刚死了的那个……”
“敢问你又是哪家的权贵？”唐清梦回怼，“在下竟不知京中还有这般横行霸道之人。”
在旁观望已久的店家此时悄悄插了一句嘴，对唐清梦小声道：“你怎么连你家少爷都不认得，这就是薛家二爷。”
同时男子朗声报出自己的名姓：“平州薛氏长房次子，薛放。”
*
王时悄悄把纸条塞到陈南礼手中，面上状若无事，心底已经翻江倒海。
穆平施站在另一侧，口若悬河地讲着今夏准备推行的新税收法令，坐在上首的皇帝偶尔提出几句疑问，紧接着又有大臣站出来解答。
陈南礼一手握着笏板，另一只手死死攥着纸条。指甲抠进肉里，留下两道红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分外可怖。
皇帝突然叫到他：“太子有何看法？”
陈南礼恍若大梦初醒，拱手道：“儿臣并无异议。”
皇帝对他难得的温顺满意地点了点头，大手一挥：“那便拟定，交由门下省审议吧。若无他事，退朝罢。”
百官低头称是，无人再站出上奏。皇帝身边的侍从宣令退朝，群臣跪安退去。
陈南礼跪在地上，见皇帝已经离开，终于不再紧绷着神经，蓦地松懈下来竟支撑不住身体，浑然倒在地上。
百官起身，三五成群地结队离开，并无人注意这边的动静，只当是太子尚未回神而已。
王时立马扑过去，低声唤了一声“殿下”，陈南礼恢复了一丝神智，示意他从自己的衣袖中拿出药瓶。
棕色的瓷瓶还没拧开，血已经顺着陈南礼的嘴边流了下来。王时手忙脚乱，又想扶起他又想尽快将药送到他的嘴边，反而急得红了眼眶。
已经有宫人注意到了陈南礼的状况，正打算上前询问，就见他用手轻轻蹭了蹭嘴边，扶着王时站起来，二人说说笑笑地朝殿外走去。
陈南礼面上笑着，眼里并无半点柔和快意。手里的纸条上沾满了嘴边擦掉的血，白纸已经变成了一张红纸。
王时强颜欢笑，询问下一步当如何安排。
“岚之失踪的事肯定没这么简单，”陈南礼看着纸条，“安排江南的暗桩尽快找到他，绝不能让他手里的信落到三皇子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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