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南礼顶着日头跪在太极殿阶前，背挺得笔直。
路过的宫人低着头不敢投来半分视线，唯恐触了陛下和太子的霉头而因此丧命，只敢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两句议论太子被罚的原因。
王时陪他跪着，偶尔抬抬袖子擦掉脸边滑落的汗，微微偏着头观察陈南礼的神情。
跪了近一个时辰，他似乎全无不适，那副从容的模样仿佛刚刚在太极殿内与三皇子争辩得面红耳赤的人并不是他。
“殿下，”王时轻声唤他，“要不我们……”
“父皇说是两个时辰，就是两个时辰，一刻都不少。”陈南礼抬头望向太极殿的匾额，神情肃穆庄重，仿佛皇帝本人就站在面前，考问他的功课。
事情要从一个时辰前说起。
陈南礼捏着草拟好的折子上了入宫的马车，王时畏畏缩缩地坐到他身边，神情虽没有多少慌张，颤抖的手却已经暴露了心底的恐惧。
“昨日刚收到礼部和御史台一起上书参您的消息，”王时一时间摸不清此时宣召究竟意欲何为，“陛下今日若要发难，究竟是看了谁的折子……”
陈南礼低头检查奏疏上是否有错字，对着最后一条应对措施有些懊恼道：“不若将朝廷赈灾的银两从二十万改添到三十万，此次已有漫江坝二次决口的前车之鉴，江南多地水坝也应重新加固。”
“殿下——”王时拖长了尾音，将他手里的折子拿过来，“检查疏漏、增删批注的事是臣的分内事，您不妨趁着这时候好好想想，三殿下和陛下都说了什么，陛下若问起前些天参您的奏本，您又该怎样回答。”
“左不过挨顿骂的事，”陈南礼阖眸靠在马车边小憩，刚喝了药气都不曾理顺便被宫里的人请上了马车，忙得他心口郁郁地疼，“又不是第一次了。”
太极殿内愁云惨雾，皇帝看着三皇子陈寄昀的陈情奏本和江南百姓签了千人名字的请愿书，神色由早先的畅快逐渐转向沉郁。
“出了这样大的乱子，连一州刺史都逃了？”皇帝气愤地将桌边摞着的奏本拂到地上，“还有没有点朝廷命官的样子！”
陈寄昀走过去将奏本一个个捡起，看见礼部弹劾太子德行不端的折子，偷偷将其换到了最上面。
“儿臣听闻江南水患之事太子一直在插手，还派了亲信一路筹措物资，并先遣岑思麟主持赈灾事宜，”陈寄昀顿了顿，“不知道严嘉熙逃窜的事，太子又知道多少？”
皇帝从鼻腔里哼出一句：“他这是有意拉拢姓岑的那个老东西。”
陈南礼在太监的宣告声中上殿。刚迈进殿门，他便感受到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死死钉在他身上。他无视陈寄昀，直接走到书案前跪拜行礼：“儿臣叩见父皇。”
理应从皇帝口中说出的“平身”迟迟未落入他的耳朵，反而是陈寄昀率先开口：“听闻太子今日身体欠佳，不知可是劳心劳力所致？”
陈南礼直起身子：“听闻三哥最近广交群臣，不知可对储君之位有所图谋？”
两个儿子的话都触及到了皇帝心中逆鳞，他也懒得管儿子们的嘴仗，摆摆手让陈南礼站起来。
不等陈寄昀为自己辩解一句，陈南礼率先呈上手中奏本：“儿臣听闻漫江坝二次决口的噩耗，立即命人草拟了六条赈灾方案，望为父皇分忧。”
身边的太监为皇帝接过奏本，将奏本在他面前展开。皇帝一条条政令看过去，满意地点了点头，嘴里难得蹦出一句赞赏：“太子不错。”
陈寄昀不满地压低了眉毛，语气中怀有些许试探和犹豫：“只怕分忧事小，分权才是真吧？”
“三哥慎言，”陈南礼绵里藏针，“儿臣既是父皇的第七子，又在朝中领任要职，自当尽心尽力，尽好为人子的孝道，恪守臣子本分才是。”
“岑思麟此人不妥，”皇帝拿起朱笔，圈出其中一项条目，“其余都照办吧。”
“此人乃逸群之才，父皇三思，”陈南礼诚恳道，“赈灾交由他办，朝廷只需派遣监察使即可。”
“那监察使又由谁来做呢？太子不会要主动揽下这个差事，说是为父皇分忧吧。”
陈寄昀特意在分忧二字加重了语气，继续说：“岑思麟赈灾是太子举荐，太子又任监察使，岂非会被人议论成一丘之貉？儿臣还记得，逃了的严嘉熙当年也是太子极力推荐，如今……”
“孤早说过，这人只是有几番小聪明，不堪大用，”陈南礼沉声打断，“是三哥保他到了刺史的位置。”
陈寄昀一脸无辜，指着陈南礼朝皇帝道：“礼部称太子德行有亏，儿臣本还不信，今日听了这番颠倒黑白的话，儿臣才明白这礼部新上任的员外郎还真是洞若观火明察人心。”
皇帝对陈南礼力保岑思麟本就反感，眼神正好落到成堆的奏疏上，礼部弹劾太子的奏折恰巧散开。
多日堆积的火气霎时冲上皇帝的心口，连带着消解了对陈南礼政务上的肯定和对他身体的顾及。皇帝将他的奏本扔到地上：“让吏部拟个名册，挑些能用的人来。监察使就暂且由老三担任。三日后启程去江南，监督赈灾情况。”
“至于太子，滚去殿门外跪着。不到两个时辰，不许起来。”
*
唐清梦将纸条塞到袖中，从躺椅上爬起来，打发小婢女为她准备马车。
小婢女知晓陈南礼不许她在京城中大肆露面的规矩，迟疑着不肯挪步。但拗不过唐清梦一再坚持，并保证不去人多的地方。
“我酉时前一定回来。若有人问起，你便说我在卧房歇着，不见客。太子也不见。”
马车载着唐清梦缓缓驶向京郊梦园寺。梦园寺为前朝一位酷爱佛法的皇帝所建，一度成为皇家在此城的祭祀之地。前朝衰微之际战乱不断，僧人四散逃难，梦园寺的香火也就随之落寞下来。大陈立朝后，皇帝下旨重建天下寺庙，各地拟写好的名单中独独漏了梦园。
有人说梦园寺里藏着前朝余孽，埋着前朝皇室五百年累积的金银珠宝，新朝建立时为了博得一个好名声，下令禁止搜刮民脂民膏，并特赦前朝皇室，恩准他们可以住在京城的宅邸当中。
只有唐清梦知道，所谓的余孽和财宝都是无稽之谈。梦园寺里藏着一块残碑，碑上模糊残缺的文字与图形共同描绘的是一篇棋谱——是天下最精妙、最无解的棋局。
奈何经年已久，石碑饱受风沙侵蚀，棋谱只保留下来半篇，另外一半的棋局，恐怕只有刻碑人与寺里日夜呼号的山风才知晓真面目究竟如何。
出师之日，她师父送她下山。分别时曾告诉她，最精妙的棋局中藏着棋灵，能庇佑她一生顺遂平安。她向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可如今一朝落魄，却又不得不将希望投射到虚无缥缈的神明之中。
待马车驶离东宫更远些，唐清梦摘下头顶的紫金冠，从袖子里翻出一条白布系在头上。
坐在前室的侍从挑着帘子观察车里的动静。见唐清梦换上了一条不带一点装饰的素白发带，调笑着搭话试探她的口风：“大人今日白衣胜雪，容色倾城。倒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男要俏，一身孝……”
“这身衣服若换到太子身上，凭他的容貌也不会落了下乘，”唐清梦故意反问，“你说呢？”
这话说得着实大逆不道，侍从连忙抱拳赔礼：“大人您说笑话，小的哪敢置喙殿下和您的打扮。话说您今日去梦园寺，可是有什么心愿要求？小人听说城南的瀚莲寺许愿最灵，香火也最旺。那儿有百亩荷花，能将花神留住，若能得花神娘娘保佑，这辈子吃穿都不用愁！”
“下次得空必定去看看，”唐清梦应付一句，“今日便罢了。”
“也对，”侍从看出来她兴致缺缺，明显是揣了心事，“向您这样的贵人，怎么会只求吃穿不愁的愿望呢？”
“也是许过的，”唐清梦朝侍从笑笑，神情带了些自嘲的意味，“后来果真实现了。”
牢狱里她苦苦哀求换不来一碗白粥，流放路上她诚恳祷告也为唐清秋求不来一碗治病的汤药。从前视若无睹、唾手可得的东西一朝变得遥不可及，她也曾向佛祖许过不饥不寒的愿望。
后来如愿以偿，她来到东宫做了棋待诏，又回到富贵梦中。唐家三百口却命丧黄泉，连修坟筑碑的尸骨都不曾留下。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花神娘娘尚且连自身的花朵都难以延续四季，又如何庇护人世间的万千子民？
“梦园寺年久失修，里面也没什么僧人，估计也没有香烛之类的东西，”侍从让车夫减了速度，“需不需要小人先去采买一番？”
梦园寺斑驳的匾额已经出现在唐清梦的视野之中。原本鎏金的大字此刻已经破败得看不出曾经的富丽堂皇，木制的边框被蚂蚁蛀蚀得恍若尘网。
她朝侍从摆了摆手：“拜过佛就走。”
*
“殿下，”王时出声提醒，“时辰到了，您可以起身了。”
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双腿发麻如同针刺。陈南礼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被王时扶了起来。
说是扶也并不恰当，近乎是王时拖着他一瘸一拐地往宫外走。马车就停在宫门边，但从太极殿到宫门的这段距离，只能他二人相互扶持着走过去。
“殿下一看从小就没受过罚，”王时怕陈南礼此刻又将他的全副心思扑在可有可无的礼数上，一边将他扶紧了些，好让他走得更轻松，一边主动开口调侃，“小时候我一闯祸，就被我爹赶去跪祠堂，还要在祠堂里抄书，每次都跪到撑不住才肯放我起来。”
陈南礼嘴角勾起的笑又被膝盖的痛压了下去，只好无奈道：“明日你父亲怕是要带头参孤一本，说孤与臣下拉拉扯扯，失了储君威严。”
“我家老头子的脾气您还不清楚，”王时撇了撇嘴，“自从进了御史台，整天就没个清闲。”
王时扶着陈南礼坐进马车。甫一进了马车，王时立刻不顾礼数地栽到软垫上，陈南礼从座位下的抽屉里拿出药酒递了过去。
药酒揉上他的膝盖，疼得王时龇牙咧嘴，药酒洒了一半。陈南礼又笑起来，气得王时将药酒塞回他怀里。
“殿下笑什么，”王时双手搓着膝盖，“淤血若不揉开，晚上会痛得钻心。”
“反正现在又没知觉，左右都是晚上的事。”陈南礼无所谓地从抽屉里翻出纸笔，“有比这更着急的事。”
王时把沾满药酒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凑过头去看陈南礼手里的纸：“怎么？殿下有心上人了？”
陈南礼睨了他一眼，将手里的纸递了过去。
印着太子私印的宣纸上赫然写着“唐氏之死有异，彻查”。
马车隆隆向前，王时端坐在陈南礼身边如遭雷劈。反而陈南礼云淡风轻地将药酒和毛笔收起，左手随意往窗边一搭，一只乌鸦落到他的指尖上。
王时呆呆愣愣地将纸条绑到乌鸦腿上，看着灵动的墨色飞入蓝天，隐没在黄昏当中。
“……殿下察觉出了什么？”王时问，“容安可否还活着？”
陈南礼摩挲着乌鸦落下的一支羽毛，眼里满是阴鸷：“把唐家三百多口和无辜百姓害死的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没卡上点……沉默是今晚的康桥……醒了再捉虫
这一章算八号的，今天正常更
大家晚上见~
陈南礼顶着日头跪在太极殿阶前，背挺得笔直。
路过的宫人低着头不敢投来半分视线，唯恐触了陛下和太子的霉头而因此丧命，只敢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两句议论太子被罚的原因。
王时陪他跪着，偶尔抬抬袖子擦掉脸边滑落的汗，微微偏着头观察陈南礼的神情。
跪了近一个时辰，他似乎全无不适，那副从容的模样仿佛刚刚在太极殿内与三皇子争辩得面红耳赤的人并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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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内愁云惨雾，皇帝看着三皇子陈寄昀的陈情奏本和江南百姓签了千人名字的请愿书，神色由早先的畅快逐渐转向沉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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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陈寄昀为自己辩解一句，陈南礼率先呈上手中奏本：“儿臣听闻漫江坝二次决口的噩耗，立即命人草拟了六条赈灾方案，望为父皇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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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乃逸群之才，父皇三思，”陈南礼诚恳道，“赈灾交由他办，朝廷只需派遣监察使即可。”
“那监察使又由谁来做呢？太子不会要主动揽下这个差事，说是为父皇分忧吧。”
陈寄昀特意在分忧二字加重了语气，继续说：“岑思麟赈灾是太子举荐，太子又任监察使，岂非会被人议论成一丘之貉？儿臣还记得，逃了的严嘉熙当年也是太子极力推荐，如今……”
“孤早说过，这人只是有几番小聪明，不堪大用，”陈南礼沉声打断，“是三哥保他到了刺史的位置。”
陈寄昀一脸无辜，指着陈南礼朝皇帝道：“礼部称太子德行有亏，儿臣本还不信，今日听了这番颠倒黑白的话，儿臣才明白这礼部新上任的员外郎还真是洞若观火明察人心。”
皇帝对陈南礼力保岑思麟本就反感，眼神正好落到成堆的奏疏上，礼部弹劾太子的奏折恰巧散开。
多日堆积的火气霎时冲上皇帝的心口，连带着消解了对陈南礼政务上的肯定和对他身体的顾及。皇帝将他的奏本扔到地上：“让吏部拟个名册，挑些能用的人来。监察使就暂且由老三担任。三日后启程去江南，监督赈灾情况。”
“至于太子，滚去殿门外跪着。不到两个时辰，不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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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清梦将纸条塞到袖中，从躺椅上爬起来，打发小婢女为她准备马车。
小婢女知晓陈南礼不许她在京城中大肆露面的规矩，迟疑着不肯挪步。但拗不过唐清梦一再坚持，并保证不去人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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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载着唐清梦缓缓驶向京郊梦园寺。梦园寺为前朝一位酷爱佛法的皇帝所建，一度成为皇家在此城的祭祀之地。前朝衰微之际战乱不断，僧人四散逃难，梦园寺的香火也就随之落寞下来。大陈立朝后，皇帝下旨重建天下寺庙，各地拟写好的名单中独独漏了梦园。
有人说梦园寺里藏着前朝余孽，埋着前朝皇室五百年累积的金银珠宝，新朝建立时为了博得一个好名声，下令禁止搜刮民脂民膏，并特赦前朝皇室，恩准他们可以住在京城的宅邸当中。
只有唐清梦知道，所谓的余孽和财宝都是无稽之谈。梦园寺里藏着一块残碑，碑上模糊残缺的文字与图形共同描绘的是一篇棋谱——是天下最精妙、最无解的棋局。
奈何经年已久，石碑饱受风沙侵蚀，棋谱只保留下来半篇，另外一半的棋局，恐怕只有刻碑人与寺里日夜呼号的山风才知晓真面目究竟如何。
出师之日，她师父送她下山。分别时曾告诉她，最精妙的棋局中藏着棋灵，能庇佑她一生顺遂平安。她向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可如今一朝落魄，却又不得不将希望投射到虚无缥缈的神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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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前室的侍从挑着帘子观察车里的动静。见唐清梦换上了一条不带一点装饰的素白发带，调笑着搭话试探她的口风：“大人今日白衣胜雪，容色倾城。倒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男要俏，一身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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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南礼嘴角勾起的笑又被膝盖的痛压了下去，只好无奈道：“明日你父亲怕是要带头参孤一本，说孤与臣下拉拉扯扯，失了储君威严。”
“我家老头子的脾气您还不清楚，”王时撇了撇嘴，“自从进了御史台，整天就没个清闲。”
王时扶着陈南礼坐进马车。甫一进了马车，王时立刻不顾礼数地栽到软垫上，陈南礼从座位下的抽屉里拿出药酒递了过去。
药酒揉上他的膝盖，疼得王时龇牙咧嘴，药酒洒了一半。陈南礼又笑起来，气得王时将药酒塞回他怀里。
“殿下笑什么，”王时双手搓着膝盖，“淤血若不揉开，晚上会痛得钻心。”
“反正现在又没知觉，左右都是晚上的事。”陈南礼无所谓地从抽屉里翻出纸笔，“有比这更着急的事。”
王时把沾满药酒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凑过头去看陈南礼手里的纸：“怎么？殿下有心上人了？”
陈南礼睨了他一眼，将手里的纸递了过去。
印着太子私印的宣纸上赫然写着“唐氏之死有异，彻查”。
马车隆隆向前，王时端坐在陈南礼身边如遭雷劈。反而陈南礼云淡风轻地将药酒和毛笔收起，左手随意往窗边一搭，一只乌鸦落到他的指尖上。
王时呆呆愣愣地将纸条绑到乌鸦腿上，看着灵动的墨色飞入蓝天，隐没在黄昏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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