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园寺原有一座金身佛像，战乱时金身被人剥去，仅剩下一堆朽木堆放在莲座上。
唐清梦用帕子擦掉佛像上落满的蛛网，将佛身摆正。慈眉善目的佛像低眸垂眼俯视众生，笑看人世间的一切悲哀与苦痛。
她也不顾佛前并无软垫，直挺挺地跪在布满灰尘的地上。佛像平静地注视着她，聆听这位并不虔诚的信徒许下的徒劳无功的心愿。
“信女以平生功德祈愿，祝我唐氏满门往生净土，早登极乐。”
额头叩向青砖，惊扰起阵阵浮尘。
侍从被唐清梦留在门外不许进来。偌大的佛堂中仅有她一人。许愿的声音很小，小到唐清梦会怀疑佛祖可曾听清了她的心愿。不过转念想到，如若佛祖连洞察人心的本事都没有，又还有什么神通广大的本领。
她释然地笑笑，跪着并不想起身。她好像还有好多话要讲，到了嘴边却又变成了迟疑与否定。她是这世上仅剩的唐家人，她的孤独、她的愧疚、她应该担起的责任……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与浮尘一起落到地上，消弭在时间里。
“您若是真能显灵，就让他来世投胎到普通人家，”唐清梦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用火石点燃一角，双手合十对着火苗道，“让他远离纷争与阴谋，让他做个快乐的书人。”
薄薄的信纸很快燃尽，变成了带着火星的灰尘。她也不觉得烫手，不舍地摸了摸这堆纸灰，低声道别：“兄长，我要回去继续做秦枕言了。”
佛像后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唐清梦站起身，以为是哪里的老鼠或者野兽，不料竟从佛龛后走出了个年轻人。
这人披着一身袈裟，乌发用一顶玉冠束起，斜插一支翠色的翎羽。
唐清梦眉头一跳，谨慎地问：“你是何人？”
年轻人莞尔一笑，蹲下将地上的纸灰拢起，堆到佛像前本应供奉瓜果香炉的桌子上，背对着她答：“小僧自此清修礼佛，却不想正撞见了公子烧什么东西。梦园寺是木质结构，最怕火光。小僧刚想出来阻止，就见公子神色悲戚，不免心中同情，还是忍住。”
他转过身，双手合十朝唐清梦又行一礼：“这地方夜晚常有落单的野兽栖息，灰烬堆在地上容易复燃，更易损伤生灵。公子看着像是有心事，不知烧的是什么？小僧可否为您解惑？”
“为家中亡人写的信而已，不是什么要紧事，”唐清梦点头谢过，“劳烦您了。”
侍从在门口提醒他们须得启程，赶在酉时前回到府中。唐清梦行礼告辞，又被年轻僧人叫住：“不浄心，欲诳他，覆隐实，出异语，”
“施主，妄语也是一柄造杀孽的快刀。悉数恶事，虚妄为本。”
*
吏部尚书纪崇厚进殿行礼，从袖中拿出奏折呈上：“臣已拟好名册，请陛下过目。”
抵在龙椅上打盹的皇帝挥了挥袖示意身边宫人将奏疏拿上来，抬眼从名册上粗粗扫过，声音威严道：“你也觉得，太子更适合监察使的职位？”
纪
崇厚立刻跪下俯首：“臣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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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哪里不敢，”皇帝冷笑一声，“太子许了你多少好处？尚书右丞还是翰林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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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与臣并无私交，”纪崇厚闻言抬起头，神色一派光明磊落，“陛下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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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知道，上蹿下跳的是朕的三儿子，”皇帝放下奏疏，拿起朱笔写了准奏二字，“朕清楚太子的为人，也清楚你的心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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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折回到了纪崇厚手中，只听上位的皇帝继续说：“朕何尝不知道太子更适合做监察使。公明正直，绝不偏私，有手段有筹谋有心计，还有年纪轻轻的冲劲，一看就是少年英主的料子。能有这样的储君，朕怎么能不欣慰？可看到他那张脸，看到他振振有词反驳朕的样子，朕就想起他的生母，想起她身上的江南世家傲骨，和太子一样，都有一种——”
“一股子古板陈旧、文人身上独有的酸腐气。”
纪崇厚看着皇帝陷入回忆中，不敢多说一句，拿着奏本低头站在一旁，隔了半晌才说道：“太子年轻，尚需历练，再老成些，陛下一定满意。”
“就他那个不争气的身体，”皇帝不屑地冷哼道，“朕指望他去江南，别最后收到的是一封报丧信。如若太子福薄，你说，朝中会如何决断？”
纪崇厚拱手尊敬道：“陛下与太子都由天上的福星庇佑，哪来福薄一说？况且朝中上下无一不体察陛下心意，自是以陛下圣意为尊。”
“你这家伙，”皇帝开怀大笑，“跟朕还敢揣着明白装糊涂，吏部尚书这位置还真是委屈你了。”
纪崇厚配合地笑起来：“陛下过誉。”
“但福星庇佑的从来都是东宫的位子，不是位子上坐着的人，”阴狠的表情自皇帝脸上一闪而过，笑容依旧浮在他的嘴角，“但愿朕的孩儿们都扛得住命数。”
*
晃晃悠悠的马车突然停下，唐清梦脑中思索着梦园寺僧人最后对她说的话，一个不察猛然像前倾，撞到了车厢上。
侍从一边应付往来的人流，一边挑开帘子关切地问道：“大人没事吧？”
唐清梦揉着额头，打了个手势示意她无碍，看向窗外络绎不绝的人群问道：“出什么事了？”
“听闻有学子在杏坛闹事，”侍从警惕地巡视马车四周，“还纠集了不少百姓。我们须得绕路回去。”
唐清梦眼睛一亮，来了兴致：“别绕路，我们去看看。”
杏坛只是借了孔子讲学之地的名字，实际上是皇家书讲经、传道受业的之处。平民百姓家的男孩子也可以通过层层选拔考试进入杏坛。往年科举选上来的人才，也大多处于此。
甚至可以说，杏坛就是缩小了的朝堂。
今日旬假，因而留在杏坛里的学生并不算多。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外面围绕着京中各处学堂的书人。一位青衣学子站在门前，手持一柄折扇指点江山。
“古往今来，我朝选贤与能，唯德才一条而已。然太子贤德却横遭怨弃，良臣忠心却惨遭放逐
，我们期许的是怎样的朝堂，辅佐这个天下的，又是怎样的臣子！”青衣学子语气愈发激动，“江南水患，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我们的朝廷在干什么？放任不作为的父母官贪污赈灾的银两，卷了钱财逃跑不去追究，反而去惩罚为天地万民奔走办事的太子。试问，何来这样的公理，何来这样的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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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尽可想想，洪水中离散的是谁家的孩童，被压在堤坝之下的，又是谁家的支柱！大陈太平两百年，除却边关不曾再起过战事，先祖拼命挣来的太平，换来的就是我们今日罹难在大水之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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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赈灾，我们需要的是能官、清官！需要的是视民如子、能济世安民的忠臣良将！我等昔日于杏坛伏案苦，今日便在杏坛替江南百姓发声请愿，严惩狗官严嘉熙，派遣山河柱石上的名臣前往赈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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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京兆尹府的府兵冲破人群，手持长矛包围了杏坛，学子的请愿声霎时被士兵喝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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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清梦放下马车的帘子，示意车夫调转方向，不再看下去：“走吧。”
围在杏坛周围的百姓逐渐散去，请愿的学生被集体转移到了京兆尹府的大堂中。
街上恢复了往常的熙攘繁华，贩夫走卒的吆喝声与来往行人的闲聊声混在一起，分辨不出哪句是店家、哪句是客人，没人再谈论起刚刚的请愿。浩大的杏坛请愿如同被抛进潭水中的石子，仅在跃入水面的一刹那激起几层波浪，隐入水潭之下的深厚污泥之中。而这层层波浪也不足以撼动朝堂之上的真正风波，至多只能算作火盆里迸开的一颗火星而已。
唐清梦清楚，过了今夜，这些闹事的学子不会再出现在杏坛当中。京中每位官员彼此之间都存在这诡异的默契，心照不宣地不会在公堂上提起这件依皇帝看来算是丑闻的事。这些义愤填膺的学子会告别他们的父母，告别他们生活了二十余载的家乡，背上不知是何的罪名或者调令，远赴天涯四海，去到皇帝永远看不见的地方，与黄沙作伴，与寒冰为友。
这就是朝局之道，这就是为君之策。
目前，他们唯一可以寄希望于东宫太子，这个在他们的演说中仅存的公允形象。倘若陈南礼是个敢怒敢言的太子，或许他们还有一丝留下的希望。
唐清梦叹了口气，可惜陈南礼是个窝囊。
她清楚，自己没有立场去同情这些学生。连她这条命都是由别人搭救来的，又有何立场和能力扼腕叹息他们的命运。
或许陈南礼也是愿意救他们的，她想，如果给陈南礼大展拳脚的机会，他也会是个好君王。
百姓心中的太子、东宫之中的殿下、兄长口中的挚友，她分辨不出，她究竟应该相信哪一个，该陪伴哪一个。
载着唐清梦的马车在街道上缓缓向前。隔了两条街的民巷中，陈南礼的马车与她方向相反，车夫娴熟地驱车奔走。两辆马车背向而行，将今日的纷纷扰扰都隐没在马车扬起的尘烟之中。
唐清梦靠着车厢猛然想到什么，一把撩开帘子催促：“快到酉时了，我们务必赶在太子进门前回去！”
明早醒了捉虫！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