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是一贯的好天气。
大陈先祖是北方贵族，自燕云十六州一带起家。立朝之初，太/祖皇帝曾想将京都定于南方，以用来平衡南北门阀势力。然而碍于江南世族势力盘根错节，最后只好定都中原，选了地缘优势最为上乘、人口最为安定的城市做了京城。
唐清梦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拿着白绸扇有一搭没一搭地为自己扇风。
太子贤良，即便抱病也依旧忙得脚不沾地，自然也就没了下棋的功夫。她这个棋待诏乐得清闲，每天在东宫招猫逗狗、胡吃海喝，倒要比在唐家做小姐时还要自在几分。
桌上放着江南快马加鞭送来的雨前龙井，和膳房里揣度她心意，为她特制的桂花糕。青花瓷盘边上放着两朵盛开的金桂，金灿灿的花瓣晃得她又走了神。
日子好像就要这样轻松又闲适地过下去，她不用担心自己的前途命运，不用担心醒来是否会再度遭到解差的责骂与为难，也不用担心是否会被人送走，流落到哪个不知名的角落。
自齐涣走后，陈南礼没再来找过她。她偶尔无聊，主动拿着棋谱去敲书房的门，陈南礼隔着堆满奏疏的小几喊她进来。两人见面也是无话，陈南礼一本本批着折子，唐清梦拈着棋子自己和自己对弈。外人眼中将太子书房视若东宫禁地，到了她这，反而成了发呆所在。
唐清梦索性就不再去找他，整日向陈南礼口中靠得住的宫人打听押送流放犯人的消息。
唐家最后一批流放的队伍也离了京，踏上遥无归期的流放路。自此，京中再无一户姓唐的显贵人家。
叩叩两声敲门声将她从思绪中拉回来，侍从站在门口朝她行礼：“大人，殿下在书房等您。”
白绸扇被唐清梦展开搁在桌边，她指着扇子吩咐院中的婢女：“寻方镇纸来，挑两朵开得好的桂花用镇纸压在扇上。”
“桂香染白扇，当是妙极。”
*
书房安静得出奇，陈南礼阴沉着脸，看着手中的信。
湿了又干的信纸皱皱巴巴，墨痕在水渍的浸染下变得模糊，但从中内容仍旧能让人分辨清楚。
前来送信的太子正字王时跪在案边，眼眶通红地往前挪了几步，握住陈南礼发颤的手，声音同样哽咽：“殿下节哀。”
“怎么可能？”陈南礼将信轻轻放下，指着里面那行小字质问，“是不是三皇子那边放出的假消息？你们到底有没有查清楚！”
王时抬手抹泪：“齐先生亲自递回来的消息，上面还扣着您的私印。臣联络过埋在江南的暗桩，信中所言无半字虚言。”
“百姓四散，救灾人手不足。地方强制赋役后仍赶不上水流冲决的速度，于是将流放的犯人悉数调去抢修堤坝，没想到漫江坝二次决口，埋了五百二十四人在里面。其中官员十二人，六品上三人，百姓一百四十八人，父母妻儿俱在的一百二十五人。其余皆是流放犯，唐氏一族除却刚刚离京的十五人，尽数葬在了大水中……“
“容安死了。”
门外传来哗啦一声响，紧接着门被倏地推开，摔在地上的棋子跳到了书房的地板上，为青色的砖板添上一抹月白。
唐清梦不顾散落满地的棋盒棋盘，两步跨到太子桌前，难以置信地揪住王时的衣领：“你再说一遍？谁死了？?(@?)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王时知道唐清梦的真实身份，只顾着抹泪不敢吭声。唐清梦又转头看向陈南礼：“这消息可信吗？会不会是谁偷梁换柱的法子？()?()”
“岚之的消息从不出错，藏在江南的影子也核实过。除非他逃到了龙王庙，否则……()?()”
后面的话谁都不想说出口，也没人希望这句话能成为此刻的真实。
陈南礼说完，如同被抽去魂魄，捏着信纸趴在书案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悲泣。
唐清梦从他手里夺过信纸，一行行看过去，端正小楷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地方如何推行救灾的政令，执行起来又是如何艰难，最后不得已调用了三百余名流放犯人。边上用极潦草的字简略概括了唐清秋的死讯。
不足十五字将他的生死盖棺定论，一把将他本应熬过眼前艰苦，蛰伏半生等来新帝上位，最终走向光明灿烂的未来抹去。
“他有遗言吗？他就没给我留下什么话？()?()”
唐清梦不依不饶，苦苦追问一个答案，“他凭什么这么快就离开我？我还以为——”
我还以为终有一天，我能从岭南接回他。
跨过毒人的瘴气，越过路上的崇山峻岭，我以为我们还能回到曾经的唐家。
“事发突然，没人能提前预料到……”王时开口，“就算容安真说了什么，听到他话的人也没一个活了下来。”
“各人有各人的命，”陈南礼喟叹，“也许上天注定，让他没办法回到东宫。”
王时翻出空白的奏疏递到陈南礼面前，又把沾满了墨汁的笔塞到他手里：“殿下，眼下还不是伤心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先解决二次决堤引发的流民暴动。乌曲镇的流民逃到了淮河口，被淮口的官兵拦下，两方人马冲突，有不少官兵受伤。”
见陈南礼不为所动，他又补了一句：“三殿下也得了消息，殿下的奏本总不能落在他后头！”
“原来曾经朝夕相处的故人离去，悲伤的空当都不曾留出一盏茶的时间。”唐清梦故作无所谓地抬了抬眉毛，轻巧地夺走书案上放着的奏本。空白的宣纸转眼间撕得粉碎，碎片被她狠狠抛向王时的脸上。
“死了的百姓不值得介怀吗？囚犯的命不是命吗？眼下不去计较如何安抚流亡灾民，首先考虑的是如何与三殿下争权夺利。东宫的位子，你们坐得就这么安心？”
“放肆！”王时怒声呵斥，“你有什么资格这样与殿下说话！”
“我当然没有资格，”唐清梦把写着唐清秋死讯的信拍到桌子上，“但我死了的兄长可以。他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为了你的江山死的。”
说到最后，她干脆看着陈南礼自嘲地笑笑：“多好啊，他为了你死得其所。”
“你说得对，”陈南礼
从悲戚中挣扎起来，在奏本上一条条罗列眼下的对策，“唐清秋为孤而死，是孤没及时救下他，孤就是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孤昏庸无道、冥顽不灵、荒淫无度，根本就当不起这储君之位，迟早要遭到陛下厌弃被废，沦为阶下囚，走上你兄长的老路。怎么样，这番说辞你满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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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清梦没想到陈南礼发了火，张嘴就要顶回去，却见陈南礼合上奏本塞给王时，冷静道：“无误后快马加鞭呈给父皇，不能耽误一刻，务必赶在三皇子之前送到父皇的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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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时拿着奏本起身要走，却在门口又不得不折返回来。皇帝身边的吴公公神情肃穆地随着东宫侍从进来，朝王时和陈南礼行礼：“陛下有旨，宣太子和太子正字即刻进宫。”
?想看山木枝v写的《山河柱石》第 8 章 桂花 东宫太子的位子，你坐得就这么安心...吗?请记住.的域名[(．)]??来?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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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公公宣过了旨意，朝前走了几步，对陈南礼小声道：“三殿下已经入宫，将江南水患的事禀报给了陛下，殿下心中早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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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时捏着奏本一时间不知所措，陈南礼长叹一口气，勉强打起精神，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点头道：“孤服了今日的药便去。”
*
唐清梦浑浑噩噩地走回自己的庭院。躺椅仍放在小石桌边，桌上放着她走时没来及吃的桂花糕。凉了的雨前龙井被婢女撤换掉，换成了一碗甜汤。
见她回来，婢女迎上前去，本想接过她手中的棋盒和棋盘，却不想扑了个空。
“大人可是将棋盘放在书房了？”小婢女揣测着她的心思，“太子可约了明日下棋的时辰？”
唐清梦瘫回躺椅上，身下的软垫传来的柔软触感才终于将她从莫大的悲伤中托起。她朝小婢女挥了挥手，示意不曾，让她去忙。
小婢女又献宝似的拿过她临走前交代的绸扇，放到她手边。几笔嫩黄色印在扇上，朦朦胧胧地形成花朵的样子。不见花瓣，却分明能嗅到桂花的清香。
“大人好雅致，这扇子香得很，”小婢女摸了摸黑色的扇骨，“词曲里讲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若是夏日里也用这个法子，将荷花拓印上去，想必别有一番韵味。”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昔日在唐府，唐清秋的院子里栽了两棵桂花树。唐清梦还记得，某个半夜，唐清秋陪太子夜游京城，翻墙回家时被同样夜游归来的她抓了个正着。彼时她龇牙咧嘴地威胁兄长，背她回院子，她便不将这事告诉父母。唐清秋明知她不会说出去，却还是点头答应。
那正是个秋天，院子里秋意正浓，偌大的唐府桂馥兰馨。路过他院里那棵桂花树时，唐清秋教唐清梦念柳永的《望海潮》，给她讲杭州城的繁华风光。
他说他终有一日要陪太子走遍天下，问及民生，解百姓之困苦，开盛世之太平。
唐清梦趴在她背上撒娇，要他每年在桂花开的时候回来看她。
唐清秋告诉她，江南水土肥沃的地方生长着一种桂花，四季皆绽放，芬芳馥郁，香气满园。他一定带一枝四季桂栽到院中，年年岁岁守在她身边。
那晚唐清秋给她讲了很多有关桂花的故事，告诉她如何把桂花晒成干桂保存得更久，又如何用桂花做糕点、怎样入药……唐清梦在他肩上沉沉睡去，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她躺在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床上，只是枕边被放了一朵盛放的金桂。
她至今记得，在她睡着前，唐清秋曾轻声吟诵一声不知谁做的小令，从中一句：
“若当白月照冬雪，何处金桂落春山。”
而今已见春山桂，不知故人不思归。
一只乌鸦突然落到瓷盘边上，啄食起了桂花糕上撒着的点点干桂。唐清梦没力气拂走这令人生厌的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把糕点啄出一个个窟窿。
“是给您的信鸦，”小婢女轻声提醒，“您不打开看看？”
纸条被婢女从乌鸦腿上解下，放到唐清梦手里。她打开这张不知什么材质的纸，上面极为潦草地写着九个字：
“要事相商，孤酉时必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