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山河柱石 > 第 7 章 大雨 他死不了。
    洪水携裹大块的砾石与折断的树枝冲破堤坝漫出河道,自乌曲江奔腾倾泻而来。连片的田地和村舍湮灭在洪水的咆哮中,多年辛劳之下累积起的家业顷刻间消失不见,被冲刷得不留任何痕迹。

    流放的队伍如同被驱赶的猪狗一般,被差役甩着鞭子赶到临时架起用于避难的棚子里,与乌曲镇的百姓挤作一团。

    茅草搭的棚子并不牢固,斜斜密密的雨丝从缝隙间渗漏下来,棚子中也形成了几道雨幕。

    唐清秋靠着墙坐下,双腿冷得发麻。血衣披在他肩头,谁看了都要主动避让几分。

    墙壁抵挡不住风雨,渗进来的雨点逐渐洇湿了他的衣裳。

    不知谁家的孩童没了大人看管,咬着手指在并不宽敞的棚子中到处乱跑。差役见他凑到流放犯人的身边,拉着小孩的衣领问道:“哪里来的孩子?大人呢?赶紧领走!”

    那小孩油滑地如同泥鳅一般从差役手里挣脱,旁若无人地爬上唐清秋的膝头。

    “你长得真好看,像画里的神仙。”

    小孩的手指戳在唐清秋的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把整张手掌都贴了上去。唐清秋没有反应,泛紫的嘴唇微不可见地动了动,没发出一点声音。小孩察觉到他似乎是想要说什么,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侧耳倾听几乎并不存在的动静。

    “清梦……小梦……救救她……”

    小孩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做噩梦啦!快醒醒!哥哥说黑白无常会在梦里偷人魂魄,人就再也不能醒过来了。”

    梦魇牢牢笼罩在唐清梦身上,任凭小孩怎样拍打,都无法将他从中唤醒。没等来唐清秋的回应,小孩只觉得无趣,干脆不再搭理他。

    屋外雨势不减,棚子内的积水缓缓汇集成了一条水流。解差作为这里的唯一一位官绅,使唤手下差役去寻工具将积水扫出去。原本瑟缩的百姓见状纷纷赶来帮忙,混乱的逃难队伍一时间变得井然有序。

    半晌,小孩从唐清秋的膝上跳下来,指着他朝忙碌的人群喊道:“阿娘!这儿有个人死了!”

    *

    “他死不了。”

    齐涣把陈南礼扶到床上,扯过一床锦被,回过头朝唐清梦道:“你用不着哭哭啼啼。殿下的病看起来虽凶险,但陈大夫能起死人肉白骨,就算魂魄进了阎罗殿,也能被他从阎王那抢回来。”

    陈大夫一手为昏迷的陈南礼切脉,一手将药丸塞入他口中,嘴里还笑道:“齐先生过誉,老朽不过只是略通些民间散佚的救命方子而已。”

    陈南礼似有转醒的迹象,齐涣挑眉向唐清梦示意,期待一张闪着泪花惊喜万分的脸。

    然而唐清梦脸上非但没有一点泪痕,除却最初的惊诧与愕然,平静得近乎乏善可陈。

    “殿下切记,吃药的时辰再不能再迟了分毫,”陈大夫从药箱里拿出一张药方,交到齐涣手里,仔细叮嘱,“续源散的药性太烈,即便可以救命,也绝对不能常吃。殿下身子骨弱,阴冷天病情发作起来,更要难受。”

    陈南礼就着齐涣的手低头喝了几口茶水,哑着嗓子道:“劳您费心。()?()”

    “积劳成疾酿成的病,即便华佗在世也非一日能养好。趁着老朽尚有能力为殿下调养身体,()?()”

    陈大夫收起药箱,“还望殿下早做决断。?()??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陈南礼呵出一口热气,拢紧了被子低声承诺:“待东宫的位子坐得稳些,再稳一些……()?()”

    大夫心下了然,拿起药箱告退,走到唐清梦身边,神情诡异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

    唐清梦只觉得这人分外面熟,细细思索自己的人脉网,除却唐清秋,又无人与东宫有所牵连。

    “想不到姑娘好胆识,竟有投入东宫的能力,”陈大夫朝她抱拳行礼,“不知令兄而今身体如何了?”

    陈大夫鹤发童颜的脸与记忆中的某个片刻不谋而合,唐清梦抓着他的药箱不放他离开:“是你!”

    “对喽,”陈大夫笑眯眯地答应,“流放路上,姑娘与唐公子仍能不改风骨,老朽叹服。当时老朽便看出来,你与你兄长必定不是池中之物——”

    齐涣突然出声打断:“陈老,该为殿下准备晚上的药了。”

    唐清梦本想揪住陈大夫细细盘问有关唐清秋身体的情况,蓦地被这一打断,全部疑问又只好吞回腹中。

    陈大夫低头称是,又朝唐清梦施了一礼,转身离开房间。

    窗外突然落下一只通身墨色的寒鸦,聒噪地站在窗边唱着不成曲调的音符。

    唐清梦暗骂了一句晦气,嘴里念着保佑兄长安康,伸手想将寒鸦挥走。

    在她身后,陈南礼和齐涣在听到乌鸦叫声时齐齐变了脸色。陈南礼本就血色全无的脸更白了两分。

    “别动,”齐涣出声阻止,“那是信鸦。”

    齐涣走到窗边抬起手,乌鸦主动跳到他的手上。他解下乌鸦腿上绑着的纸条,粗粗扫过几眼后递给陈南礼。

    “水患已经波及到了乌曲镇,”齐涣倒吸一口凉气,“漫江坝决堤,刺史严嘉熙携亲信出逃。目前的局面由武冯武司马借着自己在当地的名声暂且控制住。”

    这几个名字唐清梦在地图上看到过,被齐涣用朱笔特意圈出来。

    “漫江坝决口,上游受灾有多严重可想而知,”陈南礼闭着眼道,“你拿着孤的手令自北关三镇开始调取物资,将调取好的东西交予剑南三川的岑刺史安排。”

    “即刻出发,”陈南礼靠着软垫支撑起身体,将纸条放到床头,睁开眼看着齐涣,“到了剑南三川,再替孤亲自问候岑思麟。”

    “京中不必替孤担忧,”陈南礼不给齐涣开口犹豫的机会,“孤不至于这般没用。”

    齐涣哑口无言,只能点点头退出去,按照陈南礼的吩咐草草收拾了包袱,一人一马悄悄出了京城。

    “岑思麟不是什么好人,”唐清梦的视线瞟向放在床头的纸条,“唐家出事的时候,他即使远在剑南三川,也没少上奏本搅混水。”

    陈南礼垂眸不言,唐清梦继续道:“乌曲镇的地方官怎么

    会是这般胆小怕事的怂包?乌曲算得上是江南十五州的门户,朝廷拔擢一方父母官员,总要优中择优,何论是如此重要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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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大坝决口,不论出于何种原因,他这父母官最后都会落得个问斩的罪名,”陈南礼有气无力,“再优秀的人都是怕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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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中陡然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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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清梦不得不承认,陈南礼这话说得着实通透,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不讲情面。她本以为,陈南礼常年身居高位,应该见惯了虚与委蛇的场面,揣着一副见了谁都是从容笑面的皮囊周旋在不同立场、不同势力之间,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当“再优秀的人都是怕死”的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唐清梦下意识想问他,如果换到他身上呢?拖着一身病体的他,整日身居东宫、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时,又可否会害怕死亡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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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容安不怕,他把活下来的唯一机会留给了你。”陈南礼提起这件事,语气中已经没有了惋惜与沉痛,完全是陈述事实的四平八稳,“心中怀有自己的道,足以对死亡二字置若罔闻。”

    “岑思麟就是这样一个人。”

    唐清梦压下心中对岑思麟的腹诽,听陈南礼继续说:“他是名字刻在山河柱石上的人,由他率先出面赈灾,无论是威望还是手段,都最能平复百姓心中的不满。利益分歧让他在唐家一事上掺了一脚,但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他心中的道不会让他犯错。”

    “再者剑南三川财政收入颇丰,朝中的赈灾款若来不及第一时间赶到江南,事从权宜自岑思麟手底下借调也不失为第二手准备……”

    殿中除了陈南礼柔声细语的讲话,再无任何声音。唐清梦坐到他床边,替他把锦被拉到肩膀:“我算知道陈大夫为何说你积劳成疾。一举调令要前前后后考虑这么多事,就是神仙,心神也要耗尽。”

    见唐清梦不再是先前针尖对麦芒、或是一味挣扎求生的语气,陈南礼的态度也缓和下来,难得阴阳怪气了一句:“没事,孤活该的。”

    唐清梦:……

    门外偷听的婢女和侍卫:……

    “此等大灾处理起来,不仅牵扯百姓的生计,更涉及地方门阀士族的利益,劳心伤神在所难免,”陈南礼摆了摆手,示意不用担心他的身体,“最重要的是,赈灾使必须是孤。若落到三皇子手里,恐怕要出大乱。”

    *

    雨渐渐下小了些,避难棚里的人在官府差衙的指引下,逐渐往地势更高的地方转移。

    解差将流放的队伍交到差衙的手里,就此完成他的任务。临走前,他特意站直了身子仰着下巴,用俯视的目光看向被人架着的唐清秋。

    唐清秋气若游丝,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整个人行将就木,仿佛阎王索去他的性命就在下一个瞬间。

    “那人患有惊厥之症,”解差朝唐清秋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劳烦您照看着,别死在路上。”

    差衙不耐烦地答应了一声,转头朝流放的队伍吆喝了两句不堪入耳的话。押送流放人员的队伍冒着雨缓缓向前,踏上与乌曲镇百姓相悖方向的路。

    流放的队伍里有人小声问:“我们就要这样一路踩着水走到岭南吗?”

    唐清秋恢复了一丝神智,头却还是低垂,全身力气都源自身边人的支撑,用极微弱的声音喃喃:“我们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