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东京出差的新生活对桑雀而言,的确是种难得的体验。
从那个在领导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小画师，到走至任何地方都会被尊称句“老师”的制作人，这鲜明的变化足以叫他看清人间冷暖。
自己当真变得很厉害吗？桑雀并不觉得,他深知自己的心和过去没太多两样。
也许是因为陈聿深的存在，也许是因为游戏成功的光环,总而言之,那些残酷的否定再也没找上过他。
桑雀的确是用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将“不配得感”从心底抹去,他开始相信小狗的哲学：人生短暂,要把每一秒都用来做最想做的事，无需再管其它。
在异国稍微安顿下后,桑雀便跟着程酌忙碌起美术工作室的大小事宜。
从场地到人员,包括工作流程与薪资福利,几乎每件琐事都得亲自确认,的确是不可开交,但也大开眼界。
加之有机会与当地厉害的画师们频繁交流,每次都能受益良多。
一番苦苦加班结束，已匆匆过去两周。
这天傍晚桑雀打算独自解决温饱问题,又进到最近爱上的便利店里左看右看。
不料正认真揣度那些包装精美的食物时,忽有意外的招呼在身边响起。
“桑……雀？你好呀！”
桑雀十分惊讶,侧头一瞧,竟是很久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市川老师。
她是他的偶像，难免立即因此而慌张了起来。
其实自从被陈聿深引荐后，两人有交流过几次伴手礼，甚至加了微信，但桑雀从来不敢多加打扰，依然认为能画出那种完美作品的人永远活在云端。
事实上市川看起来是位相当朴素随和的女孩,她带着眼镜，一讲话就笑眯眯的：“好久不见，我最近在学习中文。”
完全是外国人的腔调，有点可爱。
语言苦手桑雀结结巴巴地用日语打了声招呼，接着赶紧拿出救命的翻译器说：“我最近在东京出差，还想着去拜访您呢，但又怕您觉得冒昧。”
“怎么会冒昧，很高兴遇见你。”市川相当热情，“你是在买晚餐吗？如果方便的话，我请你吃碗乌冬面？”
桑雀瞧了瞧手里的便当盒，受宠若惊地点头：“好啊，谢谢。”
*
如果无视作品的光环，市川和同龄的年轻女生言行无异，很喜欢八卦桑雀和陈聿深的恋情，聊起漫画和女性游戏也是欢声笑语停不下来。
她熟门熟路地把桑雀带去家有不少人排队的面店，落座介绍说：“这里的辣萝卜乌冬相当有名。”
对日式食物毫无概念的桑雀认真点头，听她做主下了菜单。
结果几分钟后，服务员竟然拿来两颗巨大的白萝卜放在桌上。
桑雀呆滞：“……”
“萝卜泥要亲手磨才好吃。”市川戴上手套，有模有样地传授起来。
骑虎难下的桑雀只得模仿。
一时间，两个半生不熟的人坐在餐馆里磨萝卜，场面实在有够搞笑。
纵然因性格社恐而有点紧张，桑雀依然忍不住轻笑出声，心情顿时放松了许多。
磨好萝卜泥后，市川才对他手背上的伤好奇发问：“这是怎么搞的？”
桑雀愣了愣，简单解释过几句。
听到翻译器中讲述的内容，市川不断地发出“诶诶”的惊讶声，那反应简直和动画片里的角色一模一样。
不过她的情绪以兴奋居多，问了不少被绑架的始末，简直像是在搜集素材。
桑雀耐心回答。
“真酷啊！”
市川最后这样点着头评价道。
倒了那次大霉后，身边的人多以安慰和劝解居多，还从来没谁生出过这种态度。桑雀弯起嘴角：“是吗？”
市川的漫画以出其不意的虐心情节闻名，脑回路果然与众不同：“对啊，在陈先生身边能遇到如此特别的事，真是让人羡慕呢。”
……
闻言正在喝茶的桑雀差点把茶喷出来。
市川卷起线衫袖子：“我这边也有个伤疤，爬山时摔的。”
果然，她纤细的小臂上竖着一道四五厘米的浅色印记。
市川又亮出手腕：“还有我的猫给我的赏赐。”
又是些深浅不一的旧伤。
前阵子桑雀常被明玫带去整容医院折腾着消疤大业，稍微有点经验：“我知道有种激光可以把伤痕慢慢除掉。”
“为什么要除掉？”市川好奇眨眼，“这是属于我的独家记忆啊，谁没几道陈伤呢？”
……
被问住的桑雀一时间不知该回答什么才好。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太在意了些，不管是对那些看得见的伤，还是对看不见的伤，忽而想着要把它们抹平，忽而又琢磨着如何将它们美化……
其实……好像没什么必要。
伤口，就像随时间生长出的
皱纹，根本无需难过于它的到来，也无需多去注意它的变化。这是人生最平凡不过的细微存在啊。
市川又笑：“听说特别的伤会留到下辈子变成胎记，这样就能够被想念我们的人认出来了——你看我这只小猫，它腿上的花纹，和我死去的老猫被狗咬伤的痕迹一模一样！”
桑雀望向手机屏幕上憨态可掬的胖猫咪，转而轻轻点头：“说明是它回来找你了。”
“是吧？”市川撸下袖子，“我这道伤是为了扶住妈妈才摔出来的，希望来世她能一眼把我认出来。”
……
桑雀点头：“会的。”
而后他又认真道：“老师，您真是位很有智慧的人啊。”
听到翻译后，市川高兴哈哈大笑起来。恰好这时服务员端来热气腾腾的乌冬面，她热情安利：“请吃，乌冬面沾辣萝卜泥，人间美味！”
桑雀掩饰住情不自禁有些湿润的眼眸，低头认真品尝了起来。
*
能出国工作涨长见识，实在是哪里都好，唯独见不到陈聿深让人有点难过。
少爷是非常诚心在研发电车的，工作档期早就排得满满当当，一直找不到完整的时间来东京探望，只能每天抽空打个视频骚扰老婆。
这晚已是午夜，陈聿深的电话才将将响起。
正用平板电脑画画的桑雀伸手接通，见他竟然在家里的餐厅开外卖盒子，不由蹙眉：“怎么这么晚才吃饭？”
陈聿深把手机架到一边，喝着气泡水装可怜：“没有老婆照顾，快要活不下去了。”
……
桑雀挺无奈：“还有一阵子就回去了嘛，你那么多助理，没一个能让你按时吃饭吗？”
“怎么，想替我解雇他们？”陈聿深趁机提议，“不如你回来看着我，我肯定三餐顿顿不落。”
日日听他如此，实在是有些无力招架。桑雀安抚：“不如我跟程老师请两天假好啦。”
没想陈聿深却立刻拒绝：“不用折腾，我周六过去。”
“真的吗？”桑雀立刻开心，而后眨眼，“那刚才还和我装惨？”
陈聿深认真强调：“我本来就很惨，在工厂从早忙到晚，今天只吃过一顿早饭，根本没人在意我死活。”
“……那你快点吃吧。”桑雀担心，“饿坏身体怎么办？”
陈聿深眯起桃花眼：“又想趁机挂电话？”
“没有呀。”桑雀忙保证，“你吃，我陪着你。”
见他真把手机固定在桌前，陈聿深终于开始认真吃饭。估计早就饿到前胸贴后背了，动作却还是优雅又斯文。
真是只训练有素的好小狗。
桑雀默默浅笑，看了一会，便又垂眸画起来。
最近有个挺不错的出版编辑找上门，想把他在微博上连载的恋爱日常漫画集结成册。
纠结过不短的时间，桑雀终于答应，且不管销量如何，毕竟这是无法复刻的纪念。
结束迟来的晚餐过后，陈聿深放下水杯，刚想再多说几句话，却见桑雀已经趴倒在书桌上睡着了。
那毫不设防的表情平静至极，手却还握着笔没有放下。
真像个小孩。
陈聿深无声凝视，心里是说不出的思念。
尽管明玫总希望他和桑雀能领养个宝宝，而拒绝的话也没对母亲说得太死。但其实陈聿深心里是完全不愿意的，他想要照顾的小孩只有眼前这一个，着实无法再将精力分给其他人。
这辈子……就这样过吧，很满足。
刚满二十四的陈聿深，竟然每天都会冒出这种老气横秋的念头。
*
地处东京的美术工作室可以用更低廉的成本吸纳当地人才，为易迅集团旗下的游戏公司提供更高品质的制作资源，这的确是件非常重要的工作。
过去几年严重的腐败问题刚被彻查干净，身为美术总监，程酌必须亲自盯好上下游的各种问题，以绝后患。
待大部分事务终于敲定后，他也稍微放心，诚恳地对桑雀说：“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不辛苦，我是过来学习的。”桑雀忙谦虚，“能帮上点忙我好高兴。”
其实程酌挺欣赏桑雀的老实和谦逊，如果说从前小心翼翼是地位能力始然，而今已经被陈聿深捧在手心里宠的他依然分毫未变，这是很难做到的内心平静。
程酌微笑，看过手表说：“今天聿深过来，你早点走好了。”
……小狗到底通知了多少人。
桑雀尴尬：“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呀？”
程酌笑意更甚：“我倒是不介意，只怕他想杀了我。”
恋爱脑小狗的确有可能闹脾气，毕竟他在朋友和自己面前常常是两副面孔。桑雀没办法，只好收拾起办公用品，小声打招呼说：“那好吧，程老师再见。”
“嗯。”程酌忽想起什么，“对了，你想好纹身图案了吗？”
之前桑雀感觉自己的设
计太丑，的确是有咨询过程老师能否帮忙。此刻忽被问道，他不由抬起右手瞧了眼，而后浅笑说：“放弃啦，就这样吧。”
虽然伤疤会随着时间变淡，但白皙的手背总会因此显不得够完美。
好在桑雀受到市川的乐观影响，已经完全想开了：这不过就是某年某日的一次事故，之于未来，它已无关紧要。包括陈聿原、罗杰、吴善丽……或是已经去世的父亲，所有恶念全成过眼云烟，再不值一提。
*
羽田国际机场永远人潮熙攘，各国乘客被不停地迎来送往。
尽管陈聿深反复嘱咐过，绝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但桑雀实在迫不及待，最终还是卡着时间跑到这里苦苦寻觅，终于在航班降落前找到了贵宾通道的出口。
方才他不知该给少爷什么见面礼，挑来选去，竟然选了个呆萌呆萌的玩偶抱在怀里。
好像还不如鲜花呢……
等待时桑雀不禁这样后悔着琢磨。
正怔愣时，熟悉的高大身影忽而出现在视野之内。
因是私人出行的原因，陈聿深终于摆脱了过度精致的西服，只穿着颜色低调的休闲装和运动包，远远望去，气质青春又利落。
将近三周未见面，桑雀此刻开心难掩，竟然直接跑过去抱住了他。
被扑个满怀的陈聿深自然失笑，扶住桑雀的脸认真吻过，而后又质问：“想我没？”
桑雀点点头，赶紧把玩偶递给他。
陈聿深果然嫌弃：“这是什么……”
一只故意做成大小眼生气表情的小黄狗玩偶，捏在手里软绵绵。
桑雀心虚：“不是很像梅梅、很可爱吗？”
陈聿深呵了声：“是你自己想收集，假装送给我吧？”
“你的就是我的，不要问那么许多。”桑雀赶忙关心，“梅梅还好吗？”
陈聿深诋毁：“好得很，天天跟着训狗师玩，已经把你给忘光了。”
桑雀郁闷敛眉：“不会的，它肯定一直盼着我回家呢！我给它买了好多种小狗零食。”
陈聿深瞥他：“那我呢？”
“嗯……我请你吃饭！”桑雀立刻拉住他的手，“我发现了超级好吃的餐厅。”
每天都会打视频联系，面对面的温暖依然难以取代。
陈聿深回握住他的手，尽管还想再多谴责下小山雀对自己不够重视，心情却还是无法自控地愉悦了起来。
*
鉴于桑雀在餐厅方面一向品味难评，陈聿深本对他介绍的“美食”不抱任何希望。
没想来到这处环境极清幽的当地民宿，品尝过食材和手艺都很顶级的怀石料理，还真……说不出差评。
他脑袋动得飞快，疑惑打听：“这是你发现的？”
正在小口喝汤的桑雀讪笑：“程老师介绍的。同事们都在同一家酒店住着，我考虑你去也不方便，就订了这里。”
陈聿深无所谓：“有什么不方便的？”
回忆起少爷以往在各地酒店的表现，桑雀不置可否。他可不想大半夜换床单、换房间之类的事被同事撞见。
很快便会意的陈聿深含义不明地笑了：“怎么，非常期待我对你做些什么？”
“那倒不是。”桑雀轻咳，“禁欲之后身体都变好了，我打算等下带你去庙里拜拜。”
……
陈聿深压住想吐槽的欲望，关心道：“在这里工作开心吗？看你挺有精神的。”
“嗯，大家都对我很好。”桑雀生出了点小小的得意，“偶尔休息时我自己去逛过很多地方，我厉害吧？”
比起小山雀之前的胆怯和慌张，而今敢在异国他乡独自探索，的确是变化很大。
陈聿深微笑：“厉害死了。”
*
随着去过的城市渐渐变多，桑雀发现比起去看那些著名的景点，分享些独一无二的旅居记忆好像更加有趣。
饭后他把陈聿深带去自己常会遛弯的公园，在附近吃了些甜品和小吃，又极幸运地在河边发现了萤火虫。
漫无目的地玩下来，再回民宿时已经很晚了。
这次来东京陈聿深是硬挤出的时间，趁着桑雀去洗澡，他又坐在沙发边忙忙碌碌地回起邮件和消息。
从零开始制造国产电车比想象中困难太多，几乎每天都能生出全无预兆的意外。
正蹙眉研究着技术部门的报告时，忽有清淡的香气飘来。
抬眸的瞬间，桑雀就跨坐在了他的腿上，红着面庞对视片刻，轻轻扶着陈聿深的肩轻吻上去。
无论是婚前婚后，老婆的主动简直屈指可数。
陈聿深难免有点激动，在深吻中夺回主动权的同时，便拽下了桑雀身上碍事的真丝浴袍。
光滑的布料滑过，同样光滑甚至更加温暖的白皙皮肤暴露在空气中。
直至此时，陈聿深才发现他底下什么都没穿。
桑雀的脸红到更加夸张的
地步，努力控制着凌乱的呼吸，小声说：“我……我自己弄好了……直接……”
实在很害羞，话说不完整，只能去慌慌地解少爷的牛仔裤。
陈聿深思想上根本没反应过来，身体倒是很诚实，根本不用再撩，只一个香甜的吻，就已然蓄势待发。
……
依然不喜欢锻炼的桑雀没什么力气，更何况还要掌握主动权。
他没多久就累到不行了，涨红着靠在陈聿深肩上哭腔狼狈着哀求退缩。
陈聿深扶着桑雀纤细的腰，同样喘息难掩，却偏想逗老婆：“今天也是三分钟小山雀吗？我不管，你要对我负责任。”
桑雀难耐地抽噎，抬起头来用含泪的狐狸眼瞪他半晌，忽落下湿漉漉的轻吻，小声说：“老公……给我……给我好不好？”
……好可爱。
陈聿深忽觉不对：“喂！”
……
桑雀满脸细汗，又无力地亲了他一下：“三分钟小狗。”
*
久别重逢胜新婚这种话的确是有道理的。他们好像太习惯彼此在身边了，忽然分别如此之久再见面，稍微点着了火就不可收拾，仿佛跌入了欲望的深渊。
当然，过度失控的人主要是陈聿深。
凌晨三点，他把刚被洗好澡的桑雀放在床边，又贪婪无度地吻上去说：“老婆，我好想你。”
这次出差完全是自作主张，桑雀起初的确是想满足下小狗的，可人的想法若超过自身能力，就只能苦果自负。
此刻不太好使的身体极为疼痛狼狈，出口的话自然也委屈：“少说这些啦，別再碰我。”
陈聿深感觉冤枉：“我都很收敛了。”
……你还能怎么不收敛？快碎掉的桑雀不由微微惊愕。
陈聿深搂着他躺好，伸手说：“给你看。”
说着便把白色的运动胶布扯了下来。
由于少爷几乎每天都要健身，桑雀之前并没在意，此刻瞧见裸露出的手背竟然竖着串字母纹身，不由诧异：“……你……什么时候弄的……”
那串花体字母其实很好辨认，sangque，正在桑雀做手术的位置。
陈聿深微笑：“我觉得该记住那些的是我。”
为了另一半在身体上纹身之类的事……中二到好像只有上学时才做得出来。
桑雀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扶住他的手腕，第一次对陈聿深说出这个词：“……傻瓜
。”
陈聿深微笑：“要是不想我继续犯傻
你可得保护好自己
知道吗？”
桑雀抱住他没讲话。
生活当然越变越美好了
但对他们来说
前路仍旧满是未知。
偶尔想起死缓中的陈聿原
想起他那些阴毒的“好友”
还有远在加拿大的外公外婆……桑雀难免会有些害怕。
怕失去幸福
怕彼此再受伤
怕所有失控。
好在陈聿深的陪伴
赋予了他比钻石更珍贵的勇气。
“那天市川老师说
身体为对方留下伤痕
下辈子就会被对方认出来呢。”桑雀摸住他的大手问
“你相信吗？”
“这辈子不就把你认出来了？”陈聿深回答
“下辈子该你了。”
桑雀轻轻靠在他肩头：“我肯定第一眼就知道你是我的小狗。”
陈聿深失笑：“总说我是狗
真要当狗了怎么办？”
桑雀毫不犹豫：“那我肯定也是
我陪你流浪。”
陈聿深：“你不适合流浪
还是适合当小山雀
站在树上唱歌。”
桑雀被彼此过于童稚的话逗到
笑过后才说：“没遇见你之前
我不就在流浪吗？每天下班后都会想
要是我忽然消失在世界上也没人知道吧？”
他又表情温柔地表白：“不过现在不会了
卍水兵洛)
我知道你每天在等我回家。”
听到这些
陈聿深将桑雀抱得更用力些
轻声追问：“我有让你感觉到幸福吗？”
桑雀惊讶：“当然。”
陈聿深总想了解更多：“什么时候？”
桑雀认真地回忆片刻
而后于近在咫尺的距离对他微笑：“每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