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城的春天寒意料峭,冷风微过，仍旧能带来凛冽的感觉。
当年桑雀妈妈去世之后葬得潦草，谈不上有什么体面的墓碑或牌位,桑父只不过随便找到处便宜地方把骨灰埋掉而已。
漫长的日子悄然过去，大约除了桑雀,从来没人曾探望过她。
对于传统观念颇重的东港人来说,迁坟可不是件小事。
虽然陈聿深并不懂得其中门道,但特意咨询过几位长辈之后,还是请来了非常专业的公司和备受推崇的大师,准备将仪式大办特办。
亲自操持这些事难免费神。
在宾馆看着少爷电话不停，不厌其烦地确认种种细节,桑雀自然心生感动。
他明白陈聿深向来讨厌麻烦琐事,却偏偏能为了自己违背本性,实在太过难得。
等到把明早的仪式都安排好后,桑雀便主动提议：“出去吃点东西吗？”
此时天色渐晚,窗口已然透入了黄昏时色调神秘的暖光。陈聿深打量过外面的街道,迟疑回答：“叫餐来吧，早些休息。”
“你是怕遇上吴善丽和桑安祈吗？”桑雀不禁笑了,“什么时候你也变得怕东怕西？”
陈聿深坦然承认：“我是怕他们闹事,惹得你心情不好。”
而今再提起继母,桑雀神色相当平静：“没关系啦,漠城再小也有几十万人呢，哪会那么容易遇见？再说，就算遇见也无所谓……我已经想开了。”
“那好。”陈聿深从不纠结，“你想吃什么？”
这回一走，怕是再没什么机会回来，最后一餐,应该是什么味道的才无遗憾？
桑雀认真沉思片刻，抬眸微笑：“跟我走。”
*
其实目的地只是一家狭窄且陈旧的小披萨店，稍微观察过便知是知名品牌的山寨。
用不着陈聿深这样的大少爷评价，就连在东港待久了的桑雀也难免感觉残破。
他安静落座，默默地环顾后发出无声的叹息。
见忽然来了两位明星般的大帅哥，服务生小妹立刻开心凑近，紧接着她便将人认了出来，兴奋道：“哇，你们比节目里还要好看呢。”
尽管恋综早就停播了，可余威始终未曾消退，桑雀俨然成了家乡的“网红”，但凡露面，便会招来年轻人兴奋围观。
他无可奈何地苦笑，硬着头皮点了几样食物，而后又陷入习惯性的发呆状态。
陈聿
深等服务生离开后才问：“怎么想吃这个，你不是讨厌芝士？”
桑雀露出陷入回忆的神色：“上中学的时候，同学们很流行来这里聚会呢，那时我整天想办法打工赚钱，从来没舍得尝过。”
他垂眸：“后来终于过了隔壁市的艺考……兜里还剩了几十块，便犹豫着要不要点个披萨庆祝下。结果在外面站了半个小时，最终还是……放弃了。”
每次听到那些往事，陈聿深都会在无法想象之余生出难以言表心疼。
桑雀本人却眼神带笑：“我当时对自己发誓，等学会画画赚到钱，再回来想吃什么就点什么。结果那学校要一年两万，并没有去成，复读后再考到东港师范，也没再想着要回来。”
其实陈聿深很想让他忘记在家乡发生过的一切，可越了解小山雀他便能越明白，那些都是没有可能忘掉的铭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怎么一脸严肃？我就是有点感慨而已。”桑雀眨了眨狐狸眼，“好像每次都分享给你不开心的事……毕竟以前也没怎么开心过。”
陈聿深勉强微笑。
这种店以预制菜品为多，服务生很快就把热气腾腾的食物端了上来。
即便属于山寨配方，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吃。
原来是这种味道的啊……的确是小孩子会喜欢的口味，桑雀暗想。
结婚后，他变得更加喜欢弥补遗憾了，只要是曾经想要而未实现的，都会提起精神试一试。
因为试过了，也就放下了。
芝士和可乐实在甜腻，桑雀没吃多少就感觉到撑，扶开杯子摇头：“感觉一口披萨胖三斤，果然不适合我。”
陈聿深一如既往地对食物并无挑剔，闻言轻笑：“还有这种好事？”
“你为什么总盼着我长胖呀？”桑雀敛眉质问，“变成胖子对你有什么好处？”
陈聿深立刻回答：“手感好。”
“哦。”桑雀多少习惯了他口无遮拦，移开视线说，“现在手感不好，你可不要再乱摸。”
假装没听见的陈聿深呵道：“长尾山雀本来就是圆圆的，上次不是在北海道见过了吗？”
桑雀正要讲话，余光忽瞥见窗外，原本愉悦的脸色瞬间微变。
竟然是久违的桑安祈。
他怎么找上来的？是被熟人告知，还是在网上看到消息？真是阴魂不散。
巴掌大点的地方，果然藏不住任何秘密。
心神不宁之际，外面已有
保镖把三大五粗的青年拦住，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陈聿深刚刚起身准备去处理，就被桑雀扶住手腕。
桑雀轻声表示：“我跟他讲吧……本来就是我该面对的。”
毕竟从不想干涉老婆家事，陈聿深犹豫之后才勉强落座。
桑雀深吸了口气，缓缓走出门去，瞬间就听到弟弟毫不体面的叫嚷。
可能是有血缘关系的原因，桑雀始终不曾害怕过弟弟，他表情略显出几分倦意，靠近后质问：“你又要干什么？”
保镖谨慎搜身之后，终于放开了桑安祈。
依然人高马大却又满脸青涩的青年毫无变化，只比过去多出几分戾气，想必混得不好。
他愤愤不平地朝哥哥叫嚷：“还问我想干什么？我倒要问问你打算干什么呢！你是想把我妈和我逼死吗？小人得志！”
小人……
从小到大被他勒索被他欺负，至最后竟然得到如此评价，人性至此，实在荒诞。
桑雀被吼得微微蹙眉，半晌后才艰难地开口：“如果你指的是房子的事，抱歉，那本来就不应该全部属于你们。”
“可你已经不需要了！”桑安祈气急败坏：“你就那么恨？无论如何都是我妈把你养大的！忘恩负义的东西！”
如果是以往听到这胡话，桑雀肯定会被气得浑身发抖，可如今他心内已没有太多波澜，甚至不愿分辩：“过去的事我没兴趣跟你多说，本来也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你也知道和我没关系啊？”桑安祈双手握拳，“所以为什么非要这么害我，大学没得上，连房子也……”
桑雀不怒反笑，忽然淡声打断他：“大学的事你怎么好意思再讲呢？为了帮你赔钱，我花光了好几年的积蓄，已经仁至义尽了，没想到你还敢埋怨我……那不如，你把赔偿的钱还回来？我们两清？”
听到关于真金白银的要求，桑安祈气焰略小，但仍恼怒：“我是你亲弟弟，上一辈再怎么对不起你，那也是上一辈的事，你已经拥有那么多了，还非要对我赶尽杀绝，我真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
“我也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桑雀抬眸，“不过这些话跟你讲不着。其实，我从来没把你和你妈当作一家人，此后井水不犯河水最好，你非要继续闹，我就一分一角和你们算清楚，到最后结果如何，也都是你求仁得仁。”
根本没怎么好好读书的桑安祈讲不出像样的言辞来回击。
他似乎不敢相信，那个连话
都不敢大声讲的哥哥怎么变得如此难以对付。
风有些寒，桑雀倦了，垂眸道：“无论你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都请你离开，不然我说到做到。”
桑安祈欲言又止，忽仿佛看到极可怕的存在，尽管不服，却还是扭头匆匆逃了。
桑雀恍惚回头，对视上陈聿深略带笑意的桃花眼。
……干什么一副“孩子终于长大了”的满意表情？臭小狗。
心情无奈的桑雀嘴角微弯，在漠城的微风中神色轻松。
这份轻松虽然迟到了许多年，但也终是来了。
*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声势浩大的仪式便如期举行。
桑雀也是头一次看到此类场面，懵懵地等着和尚们祈福诵经，此后又瞧着殡葬公司的员工将骨灰拿出，换成他在东港亲手烧制的精致瓷坛，而后才小心接过，直接坐上了去往省城机场的专车。
此刻，车窗外的阳光已经相当明媚了。
在宽敞又香氛弥漫的豪车里，抱着那个精致的坛子，桑雀心情无比复杂。
他生出种带母亲去往好地方的错觉，并极力希望她真的在天有灵。
术后的伤口依然明显，闪亮的婚戒也很耀眼。
桑雀摸着坛子，小声问：“妈妈，我结婚了……你看到他了吗？”
也许是巧合，也许的确冥冥中自有力量，车队经过一处荒凉的河边，空中竟然出现了彩虹。
眼泪倏忽落下的刹那，笑意也浮于面庞。
陈聿深害怕桑雀太难过，故意道：“看来你妈妈对我很满意。”
桑雀回神，安静地瞧瞧他：“……你要非这么想也行吧。”
陈聿深立刻不悦：“什么意思？我哪里不好吗？像我这样的男人已经不多见了。”
……像你这么得意的小狗的确全世界只有一个。
桑雀含泪而笑，没再搭腔。
“你为什么要把戒指戴在右手？”陈聿深趁机问出他没想通的问题，“还有手镯也是，你又不是左撇子。”
若当年镯子没挂在右手腕，也不至于伤到影响画画的程度。
闻言桑雀愣过两秒，白净的脸庞转而便极明显地变红了，他小声解释：“……这样，就可以常常看见……画画的时候……也能看见……”
得到意外答案的陈聿深同样怔愣，随后神色是止不住的开心。
太了解这家伙的秉性，桑雀抱紧瓷坛警告：“你不要乱来
哦。”
此刻的确不是肆意亲昵的时候，陈聿深想了下，竟然把左手的戒指摘下来，也戴到了右手上。
桑雀没忍住：“……学人小狗。”
陈聿深并没生气，反而轻笑：“乐意。”
*
虽然过程有点仓促疲惫，但总算在清明节前把母亲的骨灰葬入了新买的墓地。
那是桑雀用游戏分红支付的吉址，独自在棵松树下，位置十分安静。
极美丽的遗照也是他亲手修复，配上刻着“慈母许悠”的墓碑，终于像模像样，拥有了珍贵的尊严。
《回忆沦陷》发布后，大部分评价都极好，毕竟亲情本就是普世的软肋。
但也有很多玩家和粉丝质疑——平心而论，一个选择自杀并把五岁孩子丢在山里的妈妈，真的配得到长达二十余年的思念和爱吗？
桑雀当然没有解释过，但陈聿深很理解其间缘由。
毕竟许悠是过往唯一珍视他、善待他的存在，如果连这种记忆都忘记，生活艰难的小山雀，一定连一天都撑不下去。
人类需要温暖的幻象保护自己。
但陈聿深希望，此后桑雀所能感受到的每一分爱意，都货真价实、毋庸置疑。
*
几乎贯穿手背的伤疤，两次开刀动骨，难免存在感鲜明。
这晚桑雀静静地蹲坐在床上，一直用支眉笔在那里低头认真描绘。
原本好奇的梅梅早就顶不住困意，在一旁四脚朝天地呼呼大睡了。
忙完工作的陈聿深走进来，见老婆在摆弄伤疤，不由不安：“怎么了？”
桑雀抬眸，又抬起手背微笑：“我在想……要不要像程老师那样，干脆纹个身算啦。”
伤疤旁边被画上了植物的线条，有些欲盖弥彰。
“不过不是很好看……”桑雀用化妆棉擦了擦，敛眉叹息道，“左手好难落笔。”
人活着总会受伤的，受了伤就要学会面对，那比逃避更加管用。
这道理陈聿深早就明白，可伤在桑雀身上，令他难于想到就做到。
努力压抑住心底的黑暗情绪，陈聿深跪坐到床边：“我给你画。”
“你又不会。”忽然被抢走笔的桑雀很无奈，“还给我。”
陈聿深偏不听，而且表情分外认真，非要拉着他的手遮遮掩掩地涂抹，十分可疑。
力气没这家伙大，桑雀只能安静等待。
磨蹭过一
分钟，陈聿深才松开：“好了，杰作。”
只见白皙的手背上赫然多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小狗爪印。
桑雀无语：“谁会在手上纹这个呀？”
见他无情擦掉，陈聿深不满：“你敢嫌弃？”
桑雀不吭声，因为被反复涂抹，白皙的手背已然通红，衬着那道伤疤更显得狼狈。
“别折腾了，多去医院几次，会消失的。”陈聿深心疼握住，“程酌那种乱七八糟的喜好不适合你。”
桑雀轻声答应，又道：“我只是觉得，留个纪念也不错呀。”
陈聿深很难开心：“这种事有什么好纪念的？”
“纪念我在那一刻忽然想通了。”桑雀缓缓眨动狐狸眼，“只要你没事，其他怎么样都无所谓。”
人活着，多多少少想要证明自己是谁。
爱和那些会发光的成就一样，会让平凡的生命生出全宇宙独一无二的印记，自此与众生不同。
正是这种心情，让桑雀走过了难挨的痛苦。
甜蜜情话陈聿深自然照单全收，可被绑架的回忆，在他心里永远不会变得云淡风轻。
桑雀轻轻抬手，用白皙的手指抹平他的额头：“好啦，你不是挺洒脱的吗？”
谁能对老婆的安危洒脱？脑残吗？
陈聿深没有继续这个略显悲伤的话题，拿出手机道：“不如给你看看更有意义的印记。”
桑雀好奇接过，竟见是电车的LOGO设计图，虽然方案提供了很多种，但主题都是山雀轮廓，实在很好辨认。
他惊讶道：“这不妥吧……”
虽然完全不懂车，但因为陈聿深的关系，桑雀也变得很关注电车市场，知道现在的竞争已经白热化，无论是入局还是日后发展，都属于相当危险的选择。
正因如此，更应该事事谨慎。
可陈聿深偏极度自信且不以为然：“很妥当，我喜欢。等到了初期试驾阶段，还要请你去体验，只有让你这种完全不会开的小白都觉得舒适顺手才行。”
？？？
听到这话，桑雀立刻凑近，轻轻卡住他的脖子质问：“你不是说我开得特别好吗……原来都是骗我的。”
一不留神说出真心话了，陈聿深忙亲了他一下，想要糊弄过去。
但桑雀偏不愿意被敷衍，立刻捂住这家伙想花言巧语的嘴巴，小声说：“陈聿深，小狗不诚实是要受到惩罚的。”
被他们的动作惊醒的梅梅
迷糊地舔舔嘴巴，仿佛在等着瞧少爷挨揍。
陈聿深并不怕，桃花眼里依然笑意满满，仿佛在表达“你能怎么罚我”似的，略显嚣张。
“本来还在犹豫的，”桑雀认真说，“我要和程老师去日本组建美术工作室，一个月，你在家修行吧。”
修什么行，直说禁欲就得了！
陈聿深果然着急，拉下他的胳膊质问：“这种事为什么要你去，你不准和别的男人——”
“有好几位同事啦。”桑雀小声解释，“我要多试试嘛，而且日本的画师都很厉害，我想找一位合适的，给新游戏做设定。”
无论如何都不应当干涉老婆的事业，但……
陈聿深表情很不满意。
见他没有多讲什么，桑雀便知是答应了，立刻搂住少爷的脖颈微笑：“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的。”
话毕他自然而然地亲吻上去，就像在吻一朵花，轻柔而温情。
一想到要那么久不方便见老婆，陈聿深依然控制不住抱怨之情，待桑雀稍微离开，便道：“只会用美色蛊惑老实的我，你不在我怎么办？”
桑雀失笑：“什么怎么办？”
陈聿深：“吃不好也睡不好，我会死。”
……
“少夸张啦。”桑雀没办法地戳了下他高挺的鼻尖，“你不是经常出差吗？只许州官放火？”
陈聿深更加不平：“哪次不是忙完立刻回来？有超过三天吗？你直接一个月！”
确实。
桑雀心虚：“我会想你的……”
陈聿深脱口而出：“想我的时候会自己满足自己吗？”
？
原本还挺真诚的桑雀愣了下，而后脸红地推开他：“你、你就只会琢磨那种事是不是？”
而后又丢下句话：“能修身养性去我很期待。”
见老婆要跑，陈聿深毫不犹豫地拉住他，强行压在床上说：“请问，那小山雀撒谎要不要被惩罚？”
桑雀几度挣扎未果，郁闷道：“我没撒谎。”
谁像你能力这么强，每天上班忙不停简直要累死了，虚弱的中年人回家后只想好好喝杯参茶安然入睡。
陈聿深眯着眼睛瞧了半晌，什么都没再说，竟只是把脸贴在桑雀胸口，默默地听着心跳如鼓。
“骗我。”
最后他这般评价。
偶尔的纯情让桑雀的脸更红了，弱弱地分辨：“我只是、只是……喜欢
你……不代表想……”
陈聿深命令：“是吗？那你换一种方式表达喜欢我。”
顿时被难住的小山雀陷入沉默
琢磨很久
才像逗梅梅一样
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陈聿深顿时被气笑
抬起脸质问：“哪天走？”
“下下周。”桑雀眨眼
?)
“会给你带礼物的。”
陈聿深呵道：“行吧
日本的情趣睡衣——”
小狗就是小狗
卸下伪装了果然不喜欢做人
桑雀按住他的嘴唇：“再胡说就给你买
你自己穿吧。”
陈聿深躲开他的手：“好啊
你喜欢哪种？参考你看过的漫画
兴趣应该不简单吧？”
“就会胡说。”桑雀没办法地淡笑
重新摸摸他的帅脸
“这样就很好……每次看到你的眼睛
心跳就已经很快了。”
陈聿深明显得意
但不表达。
桑雀故意夸夸：“你是最帅的呀
别人都不能和你比。”
而后又补充：“这么痛快就答应让我出差
不愧是帅气小狗。”
“桑雀！”陈聿深忽然按住他的腰
“今晚被收拾都是你自找的。”
有点怕痒的桑雀笑了起来
等稍微缓和
才用温柔的狐狸眼看向少爷：“好吧……那你惩罚我吧。”
话毕又抱住他的脖颈补充：“做什么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