绀云低声道:“殿下, 崔公子那边要派人去接吗?”
    “不必,他认识路。”元妤仪说出的话伴着一股朦胧的白雾。
    绀云蹙眉思忖片刻,“他应该不会以为我们怠慢崔家了吧?”
    不怪她这样想,崔家远离朝堂、不问世事多年, 归根结底无非两个字——
    清傲。
    既清高又孤傲,氏族皆是如此,崔家尤甚。
    但今年不一定了。
    从下任家主崔峭答应见靖阳公主的那一刻, 便注定崔家要换条路走了。
    元妤仪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她将手炉往怀里揣紧几分, “不会,不派人过去迎接才是真的尊重他,崔峭最厌恶那些打量的目光。”
    所以她们得把他当成一个完整的人。
    而且,崔峭是个聪明人,他只会有所求,达成自己的目的,不会计较这些。
    绀云立即会意,想到那位崔公子的情况,也不由得捏紧了心。
    她还是为殿下委屈。
    忍不住开口,“殿下明知道谢家长公子也回京了,那位有官职在身,年前又和江丞相有龃龉,分明是更好的人选。”
    绀云憋着一口气,脸上满是不乐意,“哪像崔……”
    元妤仪打断她的埋怨,“好了。”
    少女不笑时,眼角眉梢便显得冷淡矜贵,“哪有人迫不及待地利用自己的救命恩人的?岂不是忘恩负义了。”
    她眼睑低垂,只用这个理由搪塞过去。
    但其实元妤仪亦有别的考虑。
    他救过她,自己也确实对这位谢公子很感激,但仅凭这个理由,还不足以让她大义凛然地放弃。
    更重要的正是绀云提过的“谢公子和江相不和”,元澄已经跟她讲过兖州案的始末,更说了谢洵亲自监斩江节度使的事情。
    他心中有名为“公正”的一杆秤。
    而这件看起来捅了大篓子的祸事,也在谢、陆两家的竭力周旋下,最终不了了之。
    元妤仪也明白,江相不会就此罢手,也会记恨谢洵,但有站在他背后的两大家族,他便只能收手,咽下这个哑巴亏。
    谢、陆与江不和已是定局,如今的谢洵在元妤仪看来,已经是朝堂这盘棋局中,固定的活棋。
    而她,还想要一枚暗棋。
    于是拉拢崔家便成了更好的选择。
    元妤仪的目光忽然微微闪烁,她看见了那辆熟悉的马车,玄色白缨,篆刻着“崔”字。
    琼正门后,禁通车马;
    但崔家可行,也是她今日为崔峭特地求来的例外,算她的一桩诚意。
    “去章和殿。”
    元妤仪抱紧手炉,轻声开口,然而刚要转身,余光瞥见另一个眼熟的人影。
    那人步行入宫,绛红官袍,元妤仪居高临下地望着,目光准确地落在他腰间那块双环玉佩上。
    青年气质矜贵,在一众官员里格外明显,出类拔萃,他显然也看见了崔家的马车,停下脚步和马车里的崔峭攀谈几句,神情从容。
    上次匆匆一瞥,元妤仪这次才算看清他的脸。
    剑眉微挑,眼皮略窄,是一双清冷孤傲的瑞凤眼,高鼻薄唇,脸颊轮廓虽瘦削,却不显刻薄。
    丰神俊朗,如圭如璋。
    元妤仪不自觉弯了眉眼,他倒无愧这世家第一公子的名号。
    但这人的脸长得如何合她眼缘,也终究是个只能看,不能动的活棋。
    遂她还是收回目光,缓步走下煦照台。
    宫道上,谢洵有些意外地看着马车内的人,“渡闻,许久未见。”
    他望了一眼空旷宽大的车厢,又道:“怎么只有你一人赴宴,伯父呢?”
    马车内的青年与他年纪相仿,看了一眼谢洵身上的官袍,目光微微失神,温声答道:“京城皆知家父性情,他不会来的。”
    博陵崔氏推崇淡泊,现任家主更是将“清傲”二字贯彻到了骨子里,最厌恶这些觥筹交错的场合,哪怕对方是当今天子亦不例外。
    谢洵闻言,微一颔首,又道:“听闻静茶阁新进一批上好的老君眉,不知崔兄是否愿意宴后赏光一叙?”
    崔峭道:“求之不得,只是我今日有事,不大方便,改日再叙吧。”
    “自然可以。”谢洵点头,又先一步离开,走时眼底的期待若隐若现。
    崔峭搭在膝盖上的手略颤。
    他和谢洵曾有六载同窗之谊,志趣相投,也曾相约入仕,辅佐明君,打造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
    只是,现在真正能朝这个方向努力的人只有谢洵自己了,自从出了那件事,博陵崔氏的长公子便被摒弃在官场之外,再无任何翻身希望了。
    崔峭心底有时也会怨。
    怨性情淡泊的父亲,怨只求名声而丝毫不考虑家族情况的族中长辈,也怨自己,这个毫无能力,只能躲起来、无条件服从家族打算的容器。
    他清楚地明白崔家的问题在哪里,可所有人因他自身的情况并不认同,崔峭的路,步步为难。
    但今日冒险入宫,崔峭不悔。
    毕竟他想改变的命运,只有那人才能给。
    至于博陵崔氏,百年之后,他们会理解他的所有做法,只有他,才不会让崔家陷入没有任何资金周转的空壳子。
    谢洵本就步子快,又有想见到的人,早早便到了章和殿。
    宣宁侯眼巴巴地等着他坐到自己身边,只差上前喊人,却不料青年仿佛没看见他,含笑坐到陆老祭酒身侧。
    “外祖父。”
    陆老祭酒抚了把自己的白胡子,一脸欣慰地看着自己这个身着绛红官袍的外孙,笑道:“好孩子,还真有点为官的模样了。”
    谢洵垂眸应是。
    宴会马上就要开始,江相却止不住地夸夸其谈,看着那道与为祸兖州百姓的节度使相仿的身影,谢洵心头闪过一丝不屑。
    他的目光扫了一圈,方才在宫道上还打过招呼的崔峭却久久未到。
    谢洵的思绪不自觉放空,下意识想到那些细微之处的异常,崔峭平生最喜名茶,瑞雪时节后的老君眉有价无市,难得一两。
    静茶阁上新,他怎会缺席?
    更何况崔家本就不喜这些场合,家中祖训更是严苛刚正,一向唾弃追求权势的做法和行为,崔峭今日接下拜帖入宫,处处透着古怪。
    谢洵考虑到自己离京三年,或许是错过了一些事,正想询问身旁的外祖父时,身着玄色龙袍的少年皇帝便大步流星地坐上主位。
    待景和帝入座后,外面又传来内侍的传唤声,“靖阳公主到!”
    谢洵的目光一亮,循声回望。
    少女相较十年前的模样长开许多,脸上肉嘟嘟的婴儿肥已经褪去,变成一张精致的鹅蛋脸,黛眉凤目,明艳华贵。
    然而众人的视线除了关注这个野心勃勃的靖阳公主,还有其他饱含深意的目光,落在她身边的年轻男子身上。
    崔峭刚及冠的年纪,皮肤是常年待在府中的冷白色,青玉冠束起乌发,一丝不苟。
    青年相貌清隽,目光温和,身上带着崔家子弟独有的文雅书卷气。
    只是这位崔公子随族中长辈去偏远乡县讲学时,路遇山匪,被劫持做人质威胁崔家。
    但博陵崔氏虽徒有声望,却阖族清俭,凑不出赎金,家主更孤傲,不屑屈膝寻旁人借钱,选择报官,山匪恼怒,要杀人质泄愤。
    年仅十二岁的崔峭只能拼命自救,迷晕看守自己的歹徒后,逃出山寨,却不慎跌落山崖,最后勉强留下一条命。
    本并称上京双杰,难分伯仲的崔、谢两位世家公子,百姓自此默契地忽略了不良于行的崔峭。
    就算今日听闻崔家会赴宴,众人也只当是崔家家主转性来此,却没想到竟是少在人前现身的崔峭。
    当年在民间素有贤名,曾随父开坛讲学的崔家嫡长子,由那位恶名昭彰的靖阳公主,亲自推着轮椅入殿。
    谢洵方才还疑惑的问题在此刻迎刃而解,他已经明白崔峭为何会来,元妤仪又为何姗姗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