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在想,青城山僻静难行,承恩寺作为皇家寺庙,来往香客不多。
    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去到几乎荒芜的山寺避居三年,肯定很苦。
    谢霄说得口干舌燥,转头一看本应耐心听讲的堂弟却早已神游天外,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反正我们谢家不掺和朝堂争端,更何况是这么一个狡诈女子,你今日既救下她便罢了,于仕途总不会有坏处,日后离她远点就好,你可得记住。”
    在谢霄眼里,自己这个堂弟得谢、陆两家宠爱,是百年大族蕴养出来的将相之材,未来前途不可限量,绝不能跟大逆不道的靖阳公主扯上半点关系。
    谢洵闻言只掀起眼皮瞥向严肃的堂兄,“她不是那种人。”
    她才不是心狠手辣的狡诈女子。
    谢霄被他简简单单一句话噎住,但转念一想,跟不知内情的堂弟不必置气,只摆手道:“她是不是与你无关,你知道该怎么做。”
    堂弟最好的选择应当是与门当户对的贵女成亲,两家知根知底,双方互有助益,才是最顺利的路。
    谢洵如今代表的可不只是他自己。
    如今朝中暗流涌动,江相和另外几个老臣针锋相对,作为刚回京、却又在兖州斩了江节度使的年轻臣子,谢洵于理不该再惹江丞相。
    但谢洵却对堂兄提醒的话毫无反应。
    于是谢霄又神情凝重地对他强调,“总之,陈郡谢氏没有尚主之心,你也别着公主的道,你以为她赶在年底下山是为什么?”
    谢洵未答,他走了那么久,也确实不清楚,只是垂在袖中的手不动声色地蜷起,手背上显出道道青筋。
    谢霄刻意压低声音,语调笃定,“江相曾言,靖阳公主已至婚嫁年纪,而他膝下长子恰巧尚未定亲。”
    皇族和权臣两派斗法,世家看得清楚,理所当然地不愿入局。
    谢洵沉默良久,最后只凝望着男子道:“堂兄,我娘早就递信要和离,如今她终于回了陆家,我也不再是陈郡谢氏的人了。”
    所以谢氏族内的想法,与他无关。
    倘若要冷眼旁观元妤仪的痛苦,那他也不愿意被囚在这样名为“家族”的牢笼里。
    “衡璋,你这是什么意思?”谢霄一脸讶然,“你可是下一任家主!”
    谢洵神情淡漠,显然对此没什么兴趣,“族中子弟多有适合这个位置的英才,我不想,也不愿。”
    谢霄仿佛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眼睛瞪直,“你在说什么疯话!”
    谢家族内长辈何尝不知现任家主和夫人和离之事,只不过挽回无望,也就随她去了,只是下任家主,他们依旧默认是谢洵。
    而且于情于理,陆老祭酒和陆夫人也不会阻止谢洵掌管谢家,所以陈郡谢氏并未将和离一事放在心上。
    却没想到,父母和离,如今竟成了谢洵叛离家族的由头。
    谢霄见这个堂弟神情漠然,恨铁不成钢地劝道:“你自幼被当少家主教养,寄予厚望,两家长辈再不和都与你无关,偌大世家是你在朝的后盾,怎能说弃就弃?”
    谢洵不为所动,掀起眼帘看他,“堂兄,我从未想过要仰仗家族入仕。”
    他求的一直是真才实学,清明政绩,不是在外响当当的名头,内里却一堆败絮。
    谢霄微怔,连叹两口气,气得走出两步,又甩袖回来,眼底带着一分深意。
    “我知你心气傲,今日只问一件事,你若看在咱们自幼堂兄弟的情谊上,便告诉我一句实话。”
    “你到底为什么非得脱离谢家?”
    他脸上神情焦躁难安,带着不解,在他看来家族于堂弟只有益,并无害。
    他行走于朝内外,世家第一公子的身份何其风光,家族为他在京城铺路,他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呢?
    谢洵眸如点墨,一如既往的沉静从容,“我不愿受家族所累,规矩束缚。”
    谢霄闻言沉默片刻。
    最后他妥协地点点头,皱眉低声道:“反正不是因为儿女情长就好,我还担心是你想要尚主,恼怒家中长辈阻拦……”
    谢霄这个念头刚冒出的时候,便心惊胆战,惊出一身冷汗。
    还好他猜错了,堂弟今日救公主一次便动了其他心思,怎么可能?太荒谬了。
    衡璋自幼心思缜密,为一个女子这样冲动,偏偏择险处而行,也不是他的风格。
    孰料京兆尹焦灼的心刚落地,谢洵又拍了拍他的肩,一本正经地同他道。
    “堂兄,我确实想尚主。”
    “你疯了?!”谢霄左眼皮直跳,伸手摁在青年肩头,眼里几乎要冒火星子。
    “你身上招什么脏东西了?别人避之不及的人,你倒好,上赶着往前凑,家主才把你斩节度使的案子压下来,你还去惹丞相晦气!谢衡璋,你嫌自己命长,惹的祸事不够多是不是!”
    谢霄怒极,噼里啪啦一顿骂,歇了口气又压低声音开口。
    “别以为回陆家就好了,江相这几年和陛下愈发不和,公主的婚事就是导火索,端看谁先让步,你跟着瞎掺和什么。”
    平日在谢家,谢霄作为兄长,极少对谢洵说重话,今日却被他气得狠了,脸上是压不住的戾气。
    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跟靖阳公主结亲,就是锣对锣、鼓对鼓地跟江丞相作对,谢霄不懂平日运筹帷幄的堂弟怎么会如此荒唐。
    谢洵思忖片刻,看着面前气昏头的堂兄,也放轻声音,找了个听起来合适的理由劝他。
    “堂兄何必如此顾忌江相?侄儿为祸一方,狡猾奸诈,捞的油水够百户人家十年吃食,何况是本家叔父。”
    谢霄狐疑地盯着他。
    谢洵神情淡淡,“江相这些年在朝中一手遮天,结党营私,如今陛下励精图治,堂兄不妨猜猜这条百足之虫还能撑几时?”
    谢霄眉头紧皱,“那又如何?”
    “江相愈发过分,陛下又要亲政,我完全可以赌另一条路,譬如依据上意,尚主后再扳倒……”
    谢霄没耐心地挥手打断他。
    “停停停!”
    “冠冕堂皇地说了半天,你还没死了那条尚主的心?大好的前程,怎么只见人一面就想着去当闺阁女子的入幕之宾?!”
    谢洵情绪倒没什么波澜,这提议在他看来相当合理,故坦然道:“堂兄,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件丢脸的事。”
    青年眉宇间是清冽正气,颀长身影靠着身后的高墙,别有一股端正笔直的风姿。
    谢霄看他的眼神愈发痛惜,气得甩袖便走,但又忍不住折返,责备道:“出门一趟,本以为你长进许多,没想到你疯癫了!”
    谢京兆尹急匆匆地来,气冲冲地走,脸上满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恼意。
    他觉得自己起码,或者至少应该提前跟族中长辈们委婉地透露些内情。
    譬如他们倾尽家族之力养出来的少家主,刚回京就中了靖阳公主的美人计。
    而且少家主被这一碗迷魂汤灌下去,顷刻见效,中毒颇深,已经救不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个if线大概是一个久别重逢、暗恋成真的故事^v^
    第86章 if线暗恋成真(二)
    ◎她站在他的挚友身侧◎
    时至腊月, 瑞雪纷飞。
    因逢瑞雪丰年,又是新帝生辰,故于章和殿设宴, 收到邀帖的皆是晟朝权贵之家和朝中重臣。
    然而更令众人意料之外的是, 今年的宫宴上,一向自诩尘世之外的崔家也接帖入席。
    博陵崔氏虽为开国四大世家之一,可历代家主皆是淡泊名利,比起纵横朝堂, 他们更推崇开坛讲学, 桃李满天下。
    所以在朝中的势力远不及王谢两家,早些年还有几位崔氏大儒留在朝中,可时间长了,大儒年长逝世, 虽在民间声望不错,却难免显露颓势。
    元妤仪站在煦照台上,看着从琼正门鱼贯而入的大臣宾客, 捧着手炉呵了口气。
    她没站多久, 便有侍女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