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早恋了
唐朗月双目通红,脖颈爆起青筋,再也不顾礼数,对百里复吼道:“既然如此,你就来罚我啊!反正对错与否都错在我这罪奴身上,你何曾为我多说一句话?灵族养着我不就是为了我一身重明血脉,好给你们灵族当血袋,连猪猡都不如!这些年来,什么水牢黑狱,我哪个没去过,又何曾怕你!”
灵族自古以来,圣子圣女身怀重明血脉,每逢大劫降至,灵族都将重明血脉祭天,换取灵族延续。唐朗月的生母便是上一代圣女,唐朗月的生父不舍妻子献祭,带妻儿潜逃,令灵族蒙受大难,血流漂橹。幸而执法堂将二人追回,献祭圣女阻止浩劫,却不想令唐朗月流落山林。
灵族抚养教化唐朗月,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能让他无怨无悔地为灵族奉献重明血脉,将他削为奴籍,则是为了更好的控制他,让他莫要像前代圣女一样,被供着捧着,反而生出了不该有的念想。
大劫期降至,神族衰微,灵族也不能明哲保身。从前天灾万年一次,而后是千年、百年,间隔越来越短,可能下一秒,灵族就将生灵涂炭。
在灵族延续面前,一个罪奴的命已经不是一条命,也无法被任何一个人拥有,哪怕是唐朗月自己自然也无权掌握自己的命运。
一切的羞辱与惩戒,就是为了磨灭他的自尊和人格,让他心甘情愿赴死。
而被灵族推出的执剑人,就是百里复!
百里复给唐朗月锦衣玉食,让他吃穿用度不输各家宗子,又教导他诗书礼乐、骑马射箭、君子五德,连心法修为都未曾落下。若宗族弟子被他这般培养,早已木秀于林、出类拔萃,可放在唐朗月身上,他越是卓尔不凡,越易招致嫉恨。再优秀又如何,还不是被人踩在脚下,永无翻身之日。
他一面塑造他的人格,却又一面折断他的羽翼。
从始至终,唐朗月都在清醒着跌入深渊,越陷越深,无法挣扎。
但无论如何怎样,百里复教诲之恩,他必须报答。
只是这一次,压抑已久的矛盾却终于冲毁堤坝,唐朗月再也无法自欺欺人,看着他平生最敬重最仰慕之人,竟感到无比绝望,一滴清泪夺眶而出。
他真是傻透顶,将百里复随手施舍的温柔当作救赎,明明自己就是猎物,反而往猎人怀里跑!
百里复从未见这少年哭过,他惊慌之下竟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接下这滴泪。
泪水擦着指尖坠落,百里复怔然。
他向来冷若冰霜,脸上罕有情绪显露,现下却笨拙地笑了笑,似在安抚,“错从不在你,是我的错。从前总是闷着你,如今偶尔放开,却又怕你被人骗去。我对你不好,你却也不怪我,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已有决断……”
百里复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唐朗月用手背擦去眼角泪水,缓缓开口:“你可还记得,我十八岁那年被人捉弄,他们逼我服了软筋散,封了我全身灵力,将我卖给了那奴隶贩子。”
“……我记得。”
“我当时缩在笼子里冻得发抖,已然绝望,却没有想到你会来。你提剑杀光了那些奴隶贩子,救我于危难之间,我只觉天神降世。我在挣扎中弄丢了鞋,又撕烂了衣袍。你怕我受冻,就脱下法衣裹住我,又脱下鞋给我穿上,背着我回了留音殿。”
百里复自然不会忘记,少年蜷缩在铁笼间,黑发蓬乱,一身伤痕,恍惚间竟让他想起了初遇时那个被野狼哺育长大的孱弱幼童,四肢百骸皆生出爱怜的痛楚和勃然的怒意,竟是无法压制剑意,一举杀光了那群贼人。
“后来你闭关百日未曾露面。我才知,执法神官一举一动,皆受重明神君以神力刻于石上的灵族律法约束,于我而言,你杀那些贼人是替天行道,救我于水火,于灵族律法而言,你却是徇私枉法,审判不公。灵族不把奴隶当人看,贩卖奴隶本无罪,你却为我染上血煞之气,损了千年修为。”
“……”
“从那时起,我以为你对我并非全然利用。偌大神明台,你是唯一在乎我的踪迹,关心我冷暖之人。”
纵使相逢之时将他看作棋子,可十年朝夕共处,总该捂热百里复这一块坚冰,软化他心中一角。
百里复眸光颤动,指尖微微颤抖,声音也失了调,“我竟不知……”
唐朗月阖上双目,掩去其间动容之色。
夜凉如水,青年的声音如此清晰。
“我曾对你,年少倾慕。”
短短一句话,却让百里复如遭重击,难以置信地看着唐朗月,却隐隐窥见其眉宇间的寂寂之意。
“可惜年少倾心只是一时冲动,如今我敬大人如师如父,不敢越雷池一步,望大人海涵。”
原来……竟已错过。
烛火幽微,百里复敛眸,神色隐于阴影中,“如此,你是选了百里决?他生性懦弱,护不了你,你要想好。”
“可他曾言要除我奴籍,带我游街赏花,带我……”唐朗月已经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言语如刀只为割伤眼前这个无情无欲的神官,不甘心唯独自己心痛难忍,他却冷眼旁观。
百里复嗓音艰涩,问出最后一遍,“为何求情果?”
“我误入禁地,身中情毒,求情果解毒。”
“果真如此……”
呼吸滞了滞,纵使已有猜测,听闻唐朗月亲口所言,百里复仍是心如刀绞绞。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却对旁人哭,为旁人笑,为旁人顶撞自己,还为旁人落得一身伤。
唐朗月只看见眼前一晃,以为百里复要对自己施法,下意识紧闭双目双手遮挡,良久未见动静,他放才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
眼前莹白的掌心上,竟是一枚情果。
“你……”
“你可曾记起,你幼时曾随我进过禁地,你不只见过情树,还亲手摘过情果,稚子不识情爱,情树自不会伤你。”
那时他也是,未曾起那龌龊念头。
唐朗月嗫嚅道:“记得,我未除兽性,跑到禁地深处,被你抓了回来,看到……”
看到什么?
唐朗月突然感觉,自己的记忆像被抽去一块,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也许是幼年记忆太模糊,缺失了一块。
百里复眉间似有异色,幽幽叹息,不再讨论这个问题,“如果百里决真能带你离开灵族,看界外美景,那再好不过。”
唐朗月不知他此言深意,只觉得他的身形似在一瞬变得落寞无比。
“你可是同意?”
百里复闭上双眼,不再看他,将千般思绪藏于冰雪砌成的皮囊下,“你走罢。”
难以想象,百里复竟这样轻易将自己放走,看样子竟是不再追究。
唐朗月眉头一紧,“放掉罪人,你可会被灵族律法反噬?”
此言脱口,他竟已看到百里复唇间隐隐血色浮现,更是一惊。
百里复缓缓露出一抹笑容,这笑容似乎撕毁了他往日伟岸高洁的形象,染血的唇角在昏暗烛火下显得无比妖异。
“既然知道,还不快走?若是我反悔,可就晚了。”
唐朗月看着他,竟感到陌生。他无言以对,只能带着情果离开。
他连夜出神明台,将情果交给百里决,并在其府上借宿。
翌日一早,便有神侍亲临,传执法神官旨意——
罪奴唐朗月,剔除奴籍,逐出留音殿。
与之一同送到唐朗月手上的,是一个小瓷瓶,饮下瓶中液体,便能消除罪奴印。
百里决看到此物,脸色并不好看,“他怎么可能给你这个?”
自己未实现的诺言,反被他人夺先,百里决只感觉自己的脸面被扇得啪啪作响。
唐朗月不解。
“罪奴印种下容易,去除却难如登天,必定要以神仙仙骨为引。”
听闻此物如此贵重,唐朗月手一抖,千金难求的仙骨险些落地。
“莫非是从狱中死囚身上取的?可他怎会自己动手?连生出这念头怕都要受罪……”
唐朗月沉默看着此物,“他怕是不惜自伤,也要和我一刀两断。”
一口饮下,眉心眼红的罪奴印顷刻消散。
百里决自认为唐朗月为他盗情果,叛神殿,定是对他色授魂与,只差临门一脚,揽住唐朗月,想要亲昵一番。
却没有想到,唐朗月一手推开他,“我心无所属,为你盗情果本出于歉疚,与百里复决裂,也与你无关,不曾想引你误会。”
百里决却不急不恼,见唐朗月居无定所,便邀他同住。衣食用度无不精细,整日嘘寒问暖、甜言蜜语,对唐朗月的冷淡视若无睹。
唐朗月无奈,暂且答应百里决,不妨一试。
外头满城风雨,早传百里决抱得美人归,百里决春风得意,红气当头,竟跑去跟百里复炫耀。
百里复却也大度,取出一木匣当做贺礼,赠与百里决。但此匣为机关匣,百里决不懂奇门遁甲,无论如何也打不开,却也不敢损坏木匣。
唐朗月看了,三下两下就解锁机关,却见匣中空无一物。
百里决大怒,认定百里复戏耍他。
唐朗月打量着匣子良久,感觉匣中机括如此眼熟。最终,他恍然大悟,露出一抹苦笑。
谎言竟在此时被戳破。
唐朗月道:“这机关是奇门遁甲,破解之道与禁地中木石机关相通。他赠你这个匣子,是提醒你别再误入禁地,误沾情花。”
百里决大惊失色。
“不用担心,他用匣子提点你,便不会再追究。”
百里决仍是不安,“他定是因你之事迁怒于我。”
唐朗月却转头,看向窗外春光融融,鸟语花香,莺歌燕舞,目光神往。
“你说带我出灵族游玩,可还作数?”
“……我近日公务繁忙,你且等等。”
“可我一个人不行。”
百里决有些不耐,感觉唐朗月未免太黏人,左右已将人哄到手,唐朗月无处可去,也不担心人跑了,较从前轻慢了些,“你已不在奴籍,若是想去,自己出去便可。”
唐朗月皱眉,“我试过,我自己出不去。”
很奇怪,为什么出不去?
所有人都能出去,为何自己不能?
怪哉,怪哉……
百里决见他思索,干脆自行离去,走到门口,似乎听见唐朗月的声音远远传来。
“汝非良人,吾将别去……”
百里决大惊,转头冲向室内,却已无唐朗月身影,唯有窗牖摇动。
……
烛火幽微,百里复端坐在案前,手执一卷华严经。
穿堂风过,带来一丝不寻常的幽香。
百里复抬头,已知来者为何人,缓缓弯了唇角。
“我想不明白,你教我。”
离得太近,百里复被美人幽香笼罩,似也微醺,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松,经书就掉在案上。
“擅闯神殿,该当何罪?”
唐朗月倒真被百里复的威严肃穆的神色唬住了,踌躇着不敢上前。
“我递不进拜贴,只能夜闯。”
百里复的目光扫过他,一如那执法堂上的执法神官审视犯人,唐朗月在堂下,好似犯了什么重罪。
那神官一双冷情的薄唇翕合,说的却是——
“是我吩咐下去的,就等你……夜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