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掀桌了

    唐朗月听他一番话,下意识这是百里复的请君入瓮之计。但转念一想,凭百里复的能耐,完全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百里复抬眸看他,不动声色道:“上前来。”

    唐朗月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好乖乖上前,绕过桌案,倾下身。明明前不久才与百里复大吵一架,闹得好似要老死不相往来,此时相见,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百里复偏头看他,见烛光笼着唐朗月的半边面容,使他灯下的面容变得分外柔和。垂下头时,鸦发从肩头滑落,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反倒比往日多了几分乖巧。

    “可是要给我看什么?”

    唐朗月话音刚落,却感到自己被重重一扯,整个身子歪倒下去,整个人栽进百里复怀中,低低地惊呼一声。

    温香软玉霎时间落了满怀。

    唐朗月刚要挣扎,却被百里复按在怀里。

    “听!”

    唐朗月安静下来,寂静之中,果真听到了殿外凌乱的脚步声和兵戟之声,顿感惊慌。心道,这回莫不是要被关门抓个正着。

    他回头,唇瓣好巧不巧擦过百里复的脸,整个人都僵了僵。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似要往这边来。

    “我要走……”

    “可想喝酒?”

    唐朗月惊讶地看着百里复,不知他为何在此时说出这般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他责怪地看着百里复,却发现他的表情如此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百里复也身体力行,手上掐决,移形换影。唐朗月甚至没有捕捉到灵气波动,整个人就已经被百里复携至高空。

    背后是浩瀚星海,圆月高悬,凌空下瞰,就连高耸与峰峦之上的留音殿,都如同苍莽大地上的一叶扁舟,而在如此距离之下,殿中嘈杂喧嚣、兵荒马乱,似乎都与两人再无瓜葛。

    唐朗月吃了一惊,一阵罡风吹过,他下意识扒紧身边唯一能依靠的百里复。还来不及稳定心神,就感到身后传来一股异常灼热的气息。

    他一转头,就感到热浪迎面扑来,猩红火光将他的眸子燎得灼热干涩,巨大的火球在他面前熊熊燃烧,天火流星略过眼前,直直砸向地面。

    唐朗月一眨眼,但见此时夜空落在他眼中,竟再全然不复刚才所见的浩瀚高邈,三垣二十八宿,以天幕为底,勾勒成画,皆陈列与他眼前。而此刻星象,竟正是他曾在星图中见过的“荧惑守心,长庚伴月”之象!

    此时此刻,无数火球将天幕照得亮如白昼,曳着猩红的长尾从天上坠落。护族大阵启动,阻挡着天火侵袭,漾起一圈圈波纹。

    唐朗月震惊地看着这一幕景象,此等天灾,莫非又是一次灵族大劫?

    一块陨石险险擦过两人,唐朗月拉这百里复躲开气浪,对他吼道:“这怎么回事?你不要命了!”

    百里复听了他的话,使出法器将两人从空中瞬移到地上。

    唐朗月仰头看着被陨石震得颤动不止的大阵,暂时松了一口气。

    “你此时本该镇守护族大阵,而非在此处闲逛……”

    唐朗月一转头,却见百里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两坛桃花酿,劝诫的话顿时憋在肚子里。

    好嘛!掌事的不愁,换他愁什么?

    怪不得留音殿涌入这么多人,定是来请百里复出山。

    至于用什么摆平天灾,不就得靠自己一身宝血嘛!

    百里复没把他交出去,反倒拉他来喝酒?!

    “我去也无用,反倒是你……”

    一掌拍碎封泥,顿时,醇厚酒香四溢。

    唐朗月观察四周,越看越心惊,疑问道:“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此处正是灵族禁地,非神官不得擅入。

    他接过百里复的一坛酒,听百里复道:“边走边说。”

    在频频的撞击声和炫目火光中,百里复的眼眸极深极冷,唯独在他仰头将烈酒灌入喉中时,酒水顺着他的下颌滚入衣襟,陡增几分豪放,剥开了他清冷自持的外壳。

    唐朗月打量着他,满肚子疑惑,“他们找不到我,定恨得牙痒痒。”

    百里复说走,就是真的在走,而且行进速度极快,御风而行。

    唐朗月却捕捉到一个细节,“为何你一直在催动法器?”

    百里复自身修为就能帮他做成许多事,使用外物反倒赘余,也鲜少见他拿出来过。

    百里复没有回答。

    他们穿过斑驳残旧的古祭坛,绕过情花纷扬的情树,经过千刃岩,又掠过天地碑……这些最可称道、最神秘莫测的遗迹都不是百里复的目的。

    沿着这条路径,一点飘忽的记忆在唐朗月脑海中复活。

    终于,百里复停下。

    唐朗月扯了扯百里复雪白的衣袖,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然而,他没有等到回答。

    那具向来如峰峦般挺拔的身躯摇摇欲坠,玉山倾倒。

    唐朗月瞳仁震颤,脑海中一片空白,在无比惊愕中冲上前去。

    “这是禁地边界,你可记起?”

    靠在唐朗月怀中,百里复的声音十分虚弱。

    但唐朗月此时已经无心去看那半透明的膜壁,他颤抖着手指捧起百里复的脸。

    刚才他怎未察觉——法器辅助、灵气亏虚、饮酒止痛……

    刺啦一声,不顾百里复阻挠,唐朗月撕开了百里复后颈处的衣料,果真看到其脊骨处的狰狞伤痕。

    必须极锋锐的神兵,才能割开这具经过千锤百炼的身躯,划破宽阔脊背上的结实肌肉,刺穿脊骨,才能从中取出仙人躯体上最为宝贵之物——仙骨。

    唐朗月嗓音抖得不成样子,“为何?就为我去除罪奴印,你就做到如此地步!”

    “灵族罪仙有几个?又有几个罪可至死?既是我种下的因,就该由我来了结”,百里复握住唐朗月的手,轻声道:“旁人灵气污浊驳杂,用我的仙骨不算委屈了你。”

    “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百里复深深与他对视,“我不复执法神官之职,要这仙骨也无用。那日你说对我年少倾慕,可还算数?”

    唐朗月震惊,“什么?!”

    紧接着,他就感觉百里复英俊的面容在他面前无限放大,所有的惊疑都被堵在口中。

    酒坛落地,清澈的酒液汩汩流淌,散发出馥郁醉人的酒香。

    以吻封缄,百里复手指穿插在唐朗月乌黑发丝间,唇上细细辗转,如同手捧稀世珍宝。

    十数年间,朝朝暮暮,春花秋月,对比灵族的漫长一生,反倒成了朝菌蟪蛄不值一提的一瞬。

    灵族众人的欺凌本该是他为唐朗月成长设计的一环。但那日,他看到囚车上的少年,一身新伤叠旧伤,衣衫褴褛一身狼狈,目光却始终坚定清澈,他方才感到如此强烈的怀疑和心疼。彼时他选择加重他的课业,严管他的修行,将他安放在留音殿中不为外物所扰,如此想来确实可笑。

    他亲眼看这孩子从小小一团长成风流少年,看他愈发成熟,愈发动人,含苞初放,醉了他的眼。

    怎能舍得?

    怎能舍得!

    他怎么舍得摔碎,他亲手雕琢的美玉无瑕!

    不知是呆了还是傻了,唐朗月竟未将他推开。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响起嘈杂的叫喊声和脚步声。

    “快来,他们果真在那!”

    唐朗月瞳孔一缩,立即意识到追兵已至。

    注意到唐朗月的分心,百里复却不满地咬了一下唐朗月的唇瓣,全然不将灵族追兵放在眼里。

    怀璧其罪,今夜已是死局。

    心知自己命不久矣,眼前的百里复,和一个猝不及防的吻,却成了唐朗月此时此刻唯二能抓住的瞬息欢情,本已放下的年少倾慕,却在此时成……

    思及此,他一时意动,鬼使神差地闭上双眼,投入百里复怀中,重重和他抱在一处。

    “他们在……?”

    “真是不知廉耻?!”

    天雷勾地火,无视一切噪声,二人吻得难舍难分。

    直到一个满腔愤懑地声音横插进来,“好啊,我竟也被你蒙在鼓里,不知你二人早有奸情!怪不得你宁可留在留音殿,也不可能与我一道,竟是早已献身于百里复!”

    百里复半阖的眼猛然睁开,那双如覆冰霜的眸子瞪向百里决,似在说一个字——

    “滚!”

    “穷途末路,竟敢如此猖狂!”

    毫不犹豫,百里决祭出本命灵剑,以千钧之势刺向百里复。

    这一边,剑意铮然作响,肃杀呈万军之势反扑过去,竟是直接将百里决的剑罡震散。

    “怎么会这样,你们不是说百里复已失仙骨?”

    就在此时,唐朗月一跃而出,抽出软剑。他速度极快,又出其不意,瞬息之间竟掠至百里决身后,持剑挟持了他。

    “抱歉了。”唐朗月低声说。

    滔天怒火涌上心头,百里决失态怒吼,“你为了他,不惜对我下手!”

    百里复看着这一幕,却是弯了弯唇角,不过这笑容转瞬即逝,因为——

    结界损毁,大阵被攻破了!

    眼前是漫天火光,阵阵起浪卷起唐朗月的及腰长发,周身灵气在顷刻间沸腾,各长老竟是不管不顾百里决的性命,唤出各种法器,对唐朗月群起而攻。

    “献祭重明血脉,救我灵族!快结阵!”

    天空似被撕裂出一道猩红巨口,大地颤动不止,发出凄切的悲鸣。唐朗月硬扛下一掌,眼看就要被下一剑刺中,却见一道白影挡在自己身前。

    他瞪大双眼,惊呼眼看就要出口,却见百里复抛出灵剑挡住剑风,扯住自己的手跃出包围圈。灵剑寸寸龟裂,嗡鸣一声后彻底被击碎,百里复与其命脉相连,竟也吐出一口鲜血,倒在唐朗月肩上。

    而百里决却没有这样幸运,围攻众人收势不及,又不愿承其反噬,大半攻击竟都打在他身上。剑锋没入他的左肋,他喷出一口鲜血,其间隐隐可见内脏残渣。

    “百里复,我念你为灵族执法神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要你交出此子,我等可既往不咎!”

    百里复已听不见他们的聒噪,一丝不苟的发冠此时一片凌乱,他缓缓擦去唇角鲜血,眼下满口血腥,却感到唐朗月捧起了自己的脸。

    “我虽对灵族无留恋之情,但也不忍生灵涂炭,你把我交出去吧。”

    百里复惨淡地笑了,“早知不教你舍己为人,舍生取义之道。”

    身侧传来连连破空巨响,陨石曳着灼目的长尾坠落,围捕他们的灵族躲避不及,其中一人竟是看百里决重伤,将他推出去顶灾,一阵慌乱下来,损伤惨重。

    看着相识之人惨死当场,甭管有何过节,唐朗月终究是不忍地别过眼。

    百里复看着这些人,冷笑道:“就算为此等蟊贼送命,你也甘愿?”

    “灵族虽欺我厌我,却也有无辜妇孺、良善之人,我……”声音弥散在罡风烈火中,唐朗月深吸一口气,将三尺青锋递给百里复,“但我不愿他们动手,你倒是可以。”

    百里复接过剑,幽幽看着眼前人,“我们才心意相通,你却要弃我而去。”

    明明何等危急时刻,生死诀别皆在一念之间,唐朗月却无端红了脸,“你不要胡说!”

    百里复敛眸,冷冷瞥了一眼百里决不成人形的尸身,“他食了言,未曾带你共游灵族之外,你还未曾看过世间万种风情,实在可惜。”

    唐朗月却笑,“不可惜,你代我看。”

    林海雪原、落日黄沙、绝日高山、海上明月……我无福消受,此去经年,良辰美景,你代我阅尽人间。

    百里复抿了唇,看着手中的剑,却是失神。

    底下仍有人叫嚷,“神官,快杀了他!杀了他,我们就都有救了!”

    百里复缓缓举剑,唐朗月笑着闭上双眼。

    剑光凛然,千钧一发之际,唐朗月越听脑中传出一道惊呼:

    【不要!】

    酷烈剑风割断了他的青丝,百里复身为执法神官,剑气何等煞气森然,死亡的威胁袭来,唐朗月却听到了灵族之人欢欣鼓舞之声。

    百里复抽去仙骨,忍痛百日,却仍能使出如此肃杀剑意,唐朗月有些惊讶,有些慰然……起码临死前活过一回,也不算可惜。

    只可惜相伴十数年,万般情谊,缘起缘灭,尽数断于这一剑之间。

    然而,一道碎裂声传来,之后万籁俱寂。

    死亡并未如期而至,唐朗月睁开双眼,却惊讶地看见,百里复此剑并非斩向自己,而是斩向禁地边界!

    顿时,无数晶莹碎屑飞溅,化作灵光千片,炸裂开来,耀眼灵光铺天盖地,淹没了陨星的火舌。

    “何为真,何为假?亦幻亦真,亦真亦幻,假而生真,真而生幻。”

    漫天灵光之中,唯有百里复声音响在耳边,如同浩荡天音,灌入神海。

    【他掀桌了乖乖!】

    无数灵光疾射出,穿过唐朗月的身体,却未对他造成分毫伤害。

    为何他出不了灵族,为何他穿不过界碑,为何他生而便要死,为何灵族有如此古怪的约束,为何他们二人生来必须反目……

    为何?!

    何为真,何为假?

    庄周不知梦蝶,蝴蝶不知庄周。

    虚幻之中,唐朗月踽踽独行许久,记忆碎片一点点流进方寸灵台,灵魂破碎的碎片被一点点拼补完全。

    一张几、一幅画,却是十丈红尘,百载人间。

    大梦三生,此时终于梦醒!

    鸦羽长睫颤动,唐朗月却没有马上张开双眼,而是在脑海中道了一句。

    【谢谢你,009。】

    【你没事就好。】

    简单的两句含蓄,已无须再说什么。

    唐朗月张开一双凤目,见悬挂于墙壁上的古画无声自燃,心知残局已破。

    倒也不是破局,而是有人掀了棋盘。

    一剑撕裂虚空,斩断因果,倒也真是威风。

    唐朗月起身,刚一转头,迎接他的并非楚荆河,倒是一柄狭长银白,出鞘如龙吟的绝世名剑。

    掩日架在他修长的颈子上,楚荆河眼眉压得极低,又凶又煞气。

    幻境中楚荆河身体健全,如今见一行金字浮现,执法神官成了哑剑仙,唐朗月反倒有些不习惯。

    【你坏我道心,我必要杀你!】

    唐朗月惊骇地瞪圆眼睛。

    不愧太上忘情楚荆河,三生三世的欢情爱冤,怎的到你口里就成了打打杀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