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心人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一只仙鹤划过如洗碧空,发出一声清唳,徐徐收敛羽翼,落于一座雾霭氤氲的湖心小岛中。

    仙鹤浑身雪白,唯额心一点朱红,恰似红炉点雪。

    一双修长莹白的手轻轻抚摸仙鹤额头,青年衣衫胜雪,皎如玉树,长身玉立,好似簪缨公子、少年神官。

    然而,其眉心一抹殷红如血的罪奴印,却打破了这一丝美好的幻想。

    只有灵族最低劣、最肮脏之人,才会有这深刻在神魂中,代表着耻辱的印记。

    三名身着神明台神侍服的少年沿着湖中长桥行至唐朗月身侧,本通过几人绰绰有余的通道被三人走得挤挤挨挨,恨不得去唐朗月三丈远,连一丝气味都不愿沾上。灵族各宗族少年皆要入神明台担任神侍,受诸神官教导,他们自出生就金尊玉贵,看一眼罪奴都嫌晦气,更别提平白撞上这个恶名远扬的唐朗月。

    举止神态上的嫌恶仍不解气,其中一少年冷嘲热讽。

    “也不知一茹毛饮血,啃食鼠肉为生的野种有什么能耐,莫不是靠着一身狐媚魇道蒙蔽百里神官,又迎奸卖俏引诱我世叔,竟诱使他说出什么除你奴籍的忤逆之言?!”

    野种、杂碎之词唐朗月听得多了,他幼年被山间野狼哺育,后被百里复寻到,重回灵族。只听闻他那素未谋面的生父乃是灵族千古罪人,于是他便也被削为奴籍,成为神明台中一名最卑贱的奴仆,如此便是十数年。

    而少年话中的百里神官,整个灵族只有一位,正是神明台上的执法神官,百里复。而他口中的世叔,却也是百里世家的嫡系血脉,百里决。

    之所以骂他狐媚,骂他奸淫,则是因为十日前执法堂上,百里决竟出言向百里复索要唐朗月的归属,不惜背上骂名,也要为他剔除奴籍。百里复从成为执法神官之日起,已与百里家无半分瓜葛,公正不阿无丝毫偏颇,自然驳回了百里决的妄语。

    却不想,两位大人物的争执落在唐朗月一介罪奴头上就成了无妄之灾,他被罚白日顶着寒重水汽喂鹤,晚上又要去水牢受罚,可谓苦不堪言。

    早十日就被百里家的后生戳脊梁骨骂了一通,如今面子里子早丢光了,自是不惧,干脆没骨头似地往阑槛上一靠,挑眉朝那出言讥讽他的百里家少年一笑,媚骨天成,“我有什么能耐,公子不妨亲身试试?”

    尾音又低又长,直往人耳朵里钻。

    少年神侍亟刻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大骂,“你……你不要脸!”

    早听传闻灵族稍有姿色的罪奴都是不知廉耻的仙门共妓,自可随意亵玩摆弄,此子更是将那狐媚之术习得十成十,也经了多少人才习得此等本事,果然是真真不要脸、真真腌臜之物!

    三名少年心智尚浅,羞辱不成,羞红了脸,逃也是地跑了。

    唐朗月仍在出言挑逗,“别走啊!像你这般年轻水灵的少年,我还真未尝过鲜!”

    一阵忙乱后,湖心亭除唐朗月外又空无一人,他自嘲地笑了笑,摸了摸鹤鸟的头,“可怜你这鸟,跟着百里复饮露眠霜,却又要听我这说这些淫词浪语,困在神明台上苦当什么神鸟祥瑞,可曾怨憎?”

    仙鹤不答,他感到湖心风凉,抱紧了自己的双臂,开始自言自语。

    灵族中,就连和他一样的罪奴也不愿因同他扯上干系,唯恐触怒诸位神官。他倒宁愿同草木花鸟叙话,对人早失了期望。

    唯独……

    “你可别跟他告状,他不喜我形容无状,尤其厌我自轻自贱。”

    若非他肯出手庇佑自己,教导自己,如他这般地位,如他这般容貌,必然早让人占了便宜,怎可全须全尾地活到今日?

    鹤鸟偏了偏头,也不知听没听懂。

    “好鹤儿,我就当你懂了。”

    在湖心亭吹了半日冷风,唐朗月又被拉到水牢受刑,此处水源引自地脉,寒凉入骨,几欲钻心。每一次被关进这里,唐朗月都要丢掉半条命。

    牢门无情关闭,唐朗月双手被碗口大的铁链束缚,吊在水中,下半身似乎都失了知觉。

    冰霜浸透了他的发根眉梢,寒气入体,衣物也如铁衾般被冻得冰凉坚硬。

    在他神志涣散之际,牢门却又吱呀一声被打开。

    逆着光,唐朗月晦涩地抬头睁眼,却看到了一身姿如松如玉的神官站在他眼前,滚金边的神官袍扎进他眼底,让他久久愣神。

    不过一会儿,他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与此同时,他的四肢百骸似乎有微小的电流闪过,那一点点的雀跃不住地在他的心头升腾,如同小猫抓挠,慕濡之情升到顶点。

    唐朗月的嗓子被冻坏了,声音像被粗砾磨过似的哑涩,喜悦之意却怎么也藏不住,“大人,您怎么来救我了?”

    灵力蒸干了唐朗月身上的水渍。

    百里复道:“按灵族例律,罪奴引诱仙人本是重罪,百日水刑都算轻。”

    唐朗月小心翼翼地将脑袋贴在百里复胸口,细细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并不不虞之色,才安下心来。

    言语却是委屈,“我真与百里决无一丝苟且,我甚至没见过他几面!”

    嘴上这么说,唐朗月却是心如明镜,甭管有关无关,大错小错,必定是罪奴先领罚先认错,他们天生低人一等,连灵族律法也将他们归为下等。百里复身为公正无私的执法神官,秉公执法无一丝错处。

    百里复垂下长睫,端详着唐朗月的面容,沉声道:“我知道。”

    他明知他冤枉,却还罚了他!

    百感交集,千般委屈顿时涌上唐朗月心头,“即使如此,你就不该让我这一盆脏水污了了的衣衫!”

    执法神官,六根清净,无欲无求,有私情则有偏颇,有甚者将失去神格。百里复是何等人物,断不会让儿女私情误了法度严明,哪怕唐朗月是被他从小带大的孩子,也不会有例外。

    百里复停住脚,神情愈发冰冷,“许是我太纵着你了。”

    执法仙官何其威严,往日训诫历历在目,回想起那戒尺、那水牢、那黑狱……唐朗月被吓得一句话都不敢顶撞。

    唐朗月刚服完刑,便继续他往日的工作,在百里复的留音殿洒扫除尘。往前数十年,春秋冬夏,他都是这般度过,往后十年,他自认为也将是这般。留音殿中罕有来客,仙娥稀少,流言蜚语传不到他耳中,唐朗月情愿窝在殿中,十百千年,蹉跎度过也罢。

    但事与愿违,一日百里复外出,不速之客却前来。

    百里决站在庭中,不为见百里复,却为见唐朗月。

    百里复端得是寒霜傲雪、肃杀凛冽,百里决则是温润如玉、公子无双。

    唐朗月忘不了才因百里决受刑,私下相见更是有违礼数,本意拒绝。但百里决却率先致歉,言辞恳切。

    哪怕是百里复,也不会为一罪奴低下头颅,百里决的姿态却是这样诚恳,让唐朗月受宠若惊。非但如此,百里决还笑若春风,拉着唐朗月的手邀他出殿同游。

    第一次,唐朗月拒绝了。

    可是在第二次、第三次之后,他不免有些动摇。

    “留音殿外有十里长街、漫山春景,而灵族之外,有浩渺海疆、十万林海、落日长沙、千丈高峰……我有缩地成寸、移山倒海之能,千般美景,我带你一一观览。”

    唐朗月瞪大眼睛,百里决所言,皆是他未听过也未见过的景色,他长于山林,向往自由,不免心往神驰,有所意动。

    就这样,他将手递给了百里决。

    趁百里复未归,他们开始频繁出入留音殿,百里决果真未食言,隐去他眉心罪奴印,带他看留音殿外热闹街景、春花遍野。无人知他是神明台上一个身份低微的罪奴,少年少女热情相邀,盛赞他的容颜,对长风酣高楼,共宴共饮,其乐无穷。

    直到酒热正酣,百里决轻吻他的唇角,表露心意。

    唐朗月却拧眉躲开,思绪杂乱,连他自己也理不清。

    见他不愿,百里决却落下泪来,道:“我已时日无多,愿意在弥留之际带你看遍世间美景,你却不愿同我在一处。”

    唐朗月大惊,问他为何这样说。

    “你可知神明台上的有花无叶的情树?我倾心于你,却误被情树花打在身上,情毒入骨,药石无医……除非……”

    此时因他而起,唐朗月自是愧疚,无论如何也想救百里决的命。

    “情树千年结一果,珍贵无比,存于历代执法神官的百宝匣中,若是……”

    言及此,唐朗月已明了。

    “只是你万不可让旁人知道我中了情毒,若是族人知道你与我的关系,你我定会万刑加身。”

    唐朗月笑容惨淡,心中隐隐作痛,黯然神伤,“可惜我一介罪人,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百里复公务繁忙,唐朗月早已摸清他的习惯,趁他不在,为百里决窃情果,本十拿九稳的事,却偏生出了岔子。

    百里复不知怎的半路折返,将唐朗月抓了个正着,勃然大怒。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几次偷偷出殿?!若是我不问,你又瞒到什么时候?!”

    唐朗月僵在原地,却并不惶恐。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怀着一种扭捏至极的心理,既希望百里复不知道,又希望他知道,既希望百里复不在意,又希望他在意。他想要他亲口告诉他,他在乎他,而不是仅仅将他当成一个奴仆。

    “你不说,那我说!可是百里决诱你出殿,可是你对他妄动凡心?!”

    “我何其卑贱,只有我引诱仙君的道理,哪有仙君引诱我的说法?”

    “你如此自甘堕落,我不得不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