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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2章
    “翠微, 你過得好嗎?”
    扶桑今日把她請來,其實只想問這一句。
    柳翠微聞言,神色微怔。
    這個問題太難回答, 她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從嬌生慣養的大家閨秀, 到無依無靠的孤女,再到以色侍人的高門寵妾, 她歷盡磨難, 嘗盡苦楚,受盡委屈,卻也開闊了眼界,豐富了閱歷,增長了見識, 最終她脫胎換骨,變成了一個嶄新的、從未想象過的自己。
    她幡然醒悟, 從前所學的《女訓》、《女誡》其實是男人是對女人的精神控制和荼毒,為的是把女人困在後宅裏生兒育女、相夫教子, 但這絕非女人存在的意義, 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樣有慾望、有野心,女人也可以逞強好勝、争權奪利, 成就一番事業,乃至青史留名。
    她認識兩個這樣的女人,而且這兩個女人都是韓氏女,一個是攝政王的女兒韓靈稚,另一個是攝政王的妹妹韓若夢,她們表面上都是身不由己的弱女子, 但實際上野心勃勃、心狠手辣,為達目的, 甚至不惜弑夫殺子——從澹臺無争到澹臺順宣再到澹臺折玉,這些天潢貴胄的死各有蹊跷,現如今坐在皇位上那個垂髫小兒也不可能長命,他終将成為韓若夢的墊腳石——世人都以為啓國的存亡掌握在攝政王手中,殊不知韓若夢才是那個在背後攪弄風雲的人。
    說起來,她之所以能夠結識韓靈稚和韓若夢,并加入她們的宏圖大業,這其中也有扶桑的一份功勞,多虧了扶桑讓她送的那封信,她先是與三皇子澹臺訓知相識,又通過澹臺訓知搭上了韓靈稚,得其青睐,從而一步步走上了這條未曾設想過的道路。
    短暫的沉默之後,柳翠微輕笑着開口:“我現在只是個妾,還要通過生孩子來博取都雲谏的歡心、提升我在都家的地位,我過得不算差,但也算不上好。好在我已經找到了真正的自己,也找到了真正想做的事。等到有朝一日,我既不需要‘妻以夫榮’,也不需要‘母憑子貴’,只靠我自己就能享有榮華富貴的時候,我才可以問心無愧地說一句——‘我過得很好’。”
    這番話讓扶桑既敬佩又慚愧,和柳翠微相比,他實在沒什麽追求,只要他在乎的人一切安好,一家人能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他就心滿意足了。
    “我幫不了你什麽,”扶桑道,“只能祝你所求皆所願,所願皆所得。”
    柳翠微道:“我也祝你多喜樂,長安寧。”
    兩個人相視一笑,扶桑的笑意不再像從前那般純淨而明亮,仿佛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翳。
    柳翠微看在眼裏,心裏不由生出些幽愁暗恨,然而斯人已逝,再多的勸慰也不過是徒惹傷心罷了。
    只能寄望于時間,再銘心刻骨的愛意也會被時間消磨,再撕心裂肺的傷痛也會被時間撫平,時間既能治愈一切,也能摧毀一切。
    柳翠微情不自禁地抱住扶桑,在他耳邊道:“我們都要好好的,希望此生還有機會再見。”
    扶桑回抱住她,帶着微弱的哭腔道:“一定會再見的。”
    由于扶桑精力不濟,這次來之不易的重逢并未持續太久,但兩個人都從這次倉促的會面中收獲了彌足珍貴的慰藉。
    都雲谏就沒那麽舒心了,他巴巴地來一趟,卻連句話都沒跟扶桑說上就打道回府了。
    柳翠微和他面對面坐着,見他面色不佳,便幸災樂禍道:“你怎麽了?誰惹你不開心了?”
    都雲谏撩起眼皮睨她一眼,不答反問:“你跟扶桑聊了什麽?”
    “他問我過得好不好,許是擔心你苛待了我。”
    “你如何答的?”
    “自然是狠誇了你一頓,我總不能在外人面前說你的壞話,尤其……”
    她忽然停住不說了,都雲谏看着她追問:“尤其什麽?”
    柳翠微道:“他是你求而不得的一縷月光,你定然希望你在他心目中是個可信、可靠、可親、可愛的好男人,我豈敢說你一點不好?”
    都雲谏嗤笑道:“你未免也太擡舉他了,不過是個出身低賤的奴婢而已,除了那副好皮囊,他就是個又蠢又笨的廢物。”
    “我當時真該給你一面鏡子,讓你看看你看他的眼神有多炙熱、多貪婪。”柳翠微似笑非笑,“都郎,沒人比我更清楚你有多想得到他,你又何必跟我裝模作樣呢?”
    不可告人的心思被無情拆穿,都雲谏卻并未惱羞成怒,默然片刻,他雙目炯炯地逼視着柳翠微,沉聲道:“你願意幫我嗎?”
    柳翠微明知故問:“幫你什麽?”
    都雲谏道:“我這輩子向來心想事成,想要的東西就沒有得不到的,柳扶桑是第一個。過去是礙于澹臺折玉,而今澹臺折玉已經死了,我沒什麽好顧忌的了,我必須得到他。”
    “你打算強取豪奪?”柳翠微問。
    “我先把人弄到手,你再勸他委身于我,”都雲谏道,“他把你當作好朋友,你說的話他應該能聽進去。”
    柳翠微簡直哭笑不得:“你把我當什麽人了?”
    都雲谏道:“事成之後,你想要什麽我就給你什麽。”
    車廂裏驀地靜下來,只能聽見辘辘的車輪聲,好似軋在人心上。
    過了許久,柳翠微淡聲道:“你先把人弄到手再說罷。”
    都雲谏勾起一個邪氣四溢的笑,胸有成竹道:“這就不勞你操心了。”
    ……
    和柳翠微這次相見對扶桑來說猶如服了一劑良藥,雖然不至于藥到病除,但郁結的情志得到了纾解,整個人的狀态應時就變好了,飯也吃得下了,覺也睡得着了。
    第二天,和君如月一起用過早飯,扶桑就該上路了。
    他罕見地穿了一身黑衣,外面罩一件靛青色毛領鬥篷,頭上戴一頂皂紗帷帽,遮住他惹眼的容貌。
    包袱還是來時那個包袱,除了盤纏和幾件衣物,裏面還有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給他防身用的。
    君如月送扶桑出門,因為安排了數名高手暗中保護,也沒什麽好叮囑的,只讓他平安抵達嘉虞城後一定要來信報個平安。
    扶桑卻有事要囑托:“自從薛大哥走後,就一直杳無音信,就算我想給他寄信也不知往哪寄。如若他哪天給你來信,麻煩你替我轉告他,讓他去嘉虞城找我。”
    “就算我不說,他也知道該去哪裏找你。”
    “我怕他不達目的不罷休,白白浪費時間。都怪我當時太心急,忘了和他約定一個期限。”
    君如月笑道:“你未免把他想得太傻了。”
    扶桑道:“他确實很傻,我從未見過比他更傻的人。”
    隔着面紗,君如月看不見扶桑的表情,但他聽得出來,扶桑對薛隐似乎不太一樣……如果扶桑能和薛隐在一起也不錯,至少薛隐有本事護扶桑一世平安。
    雖然早就決定放棄,可一想到扶桑可能會屬于澹臺折玉之外的男人,君如月心裏依舊很不是滋味。
    君如月張開雙臂,故作潇灑道:“抱一下?”
    扶桑擡手摘了帷帽,抱住君如月,久違地喚了聲“月哥哥”,輕聲道:“謝謝你這段時間對我的照顧,我無以為報,只能先欠着了。”
    君如月的聲音也變得輕柔:“你還欠我一個補償。”
    扶桑愣了下,旋即想起來,那年剛到碎夜城的時候,他們住在君府,玄冥咬死了君如月養的金絲雀,他便向君如月許諾,日後定會給他一個補償,然而至今也沒有履行諾言。
    “你想要什麽?”扶桑問。
    隔了好一會兒,扶桑才聽見他低聲道:“我要你永遠記得我。”
    離別是一件無論經歷多少次都做不到淡然以對的憾事,扶桑悲從中來,卻竭力克制,哽聲道:“我會的……你要保重。”
    君如月倏地收緊雙臂,轉瞬又松開,從扶桑手中拿走帷帽,幫他戴好,笑着道:“走罷,一路平安。”
    扶桑上了馬,從小厮手中接過缰繩,最後再看君如月一眼,策馬而去。
    來時從西便門入城,去時仍從西便門出城。
    扶桑牽着馬兒走了一段路,撩起面紗,回望巍峨的城門,恍然在飄渺的塵煙裏看見一隊人馬,簇擁着一輛辎車,浩浩蕩蕩地朝這邊行來。
    他呆呆地停在原地等了半晌,卻什麽都沒等到,才意識到那只是一場源自過去的幻覺。
    心裏突然空落落的,仿佛被人用刀剜走了一塊肉,卻感覺不到疼,只是有些難受,形容不出的難受。
    扶桑放下面紗,重新上馬,不疾不徐地前行。
    并非他騎不快,而是他不想,他要把這段路程拉得很長很長,一如曾經那般,優哉游哉,絕不累着自己。
    那次離京是在十一月底,這回是十月底,雖然相差一個月,沿途的風景卻沒有太大差別。
    扶桑邊走邊看,那些回憶便一幕幕在腦海中浮現,清晰得就像昨天才發生的一樣。
    他并不知道,君如月派來保護他的人就遠遠地跟在後面。
    而在這些人的後頭,還有另一隊人馬悄然尾随,耐心等待着殺戮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