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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家一日不可無主, 國一日不可無君。
    玄宗皇帝澹臺折玉崩逝當天,還不滿兩歲的太子澹臺見微在靈前即位,名正言順地成了啓國的第六位皇帝。
    曾經的蕙貴妃, 先是在玄宗登基後被尊為皇太後, 不到一年時間又成了太皇太後——太皇太後,聽起來像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婆, 可她也不過三十五歲, 雖然韶華已逝,卻依舊充盈着蓬勃的生命力,漫長又無趣的宮廷生活并未消磨掉将門之女的銳氣,反而被歲月淬煉得越發鋒芒畢露了。
    新帝尚且年幼無知,太皇太後垂簾聽政, 又有積威多年的攝政王坐鎮朝堂,監理軍政, 無人膽敢趁機作亂。
    世人贊頌攝政王雄才偉略,高瞻遠矚, 讓啓國躲過了一場奪權篡位的災難, 百姓得以安居樂業。
    ……
    那段日子渾渾噩噩,扶桑完全忘了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
    他在生不如死的境地裏苦苦掙紮, 看不見一點光亮,感受不到一絲溫暖,曾經帶給他幸福、快樂、希望的深摯愛意現在卻滋生出無盡的痛苦,每一次呼吸都是痛的,活着成了一種煎熬,他不想這樣無休無止地煎熬下去, 他無數次想過追随澹臺折玉而去,可一想到小船兒, 卻又割舍不下。
    那是他拼死生下來的親骨肉,身上流淌着他和澹臺折玉的血,他怎麽忍心讓小船兒成為無父無母的孤兒?他要回到小船兒身邊去,他必須抓住他的救命稻草,才有可能活下去。
    當扶桑終于有氣力從床上爬起來時,已是半個月後了。他告訴君如月,他要回嘉虞城,君如月沉默片晌,道:“再過半個月他就要啓殡,難道你不想送他最後一程嗎?”
    曾經總是氤氲着笑意的澄麗雙眸而今卻彌漫着濃到化不開的悲傷,扶桑凄然道:“人死如燈滅,萬念俱成灰。送或不送,又有什麽分別呢?”
    君如月目光沉沉地看着扶桑,心裏有萬語千言,卻無法宣之于口。
    喜歡一個人實在是毫無道理可講,君如月這輩子遇見過那麽多美人,卻從不曾為誰怦然心動過,誰成想因着一次印象深刻的偶遇,當經年之後再次見到記憶中那個驚鴻一瞥的少年時,他想當然地就以為這就是命中注定的緣分,于是輕而易舉地動了情。
    可惜這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他心悅扶桑,扶桑卻和澹臺折玉情投意合。澹臺折玉是君,他是臣,臣不能與君相争。為了徹底斷了這個念頭,他不得不向父母妥協,倉促地成了親,過往的種種堅持最終成了一場笑話。
    然而世事無常,誰都想不到澹臺折玉會英年早逝。生在帝王家仿佛是一種詛咒,那些年輕的皇子在明争暗鬥中一個接一個地死去,盡管澹臺折玉笑到了最後,卻依舊難逃厄運,就這麽撒手塵寰。
    他對澹臺折玉忠心耿耿,自然為澹臺折玉的死感到痛心和惋惜,可有些念頭一旦産生就再也無法消除——貪欲、嗔恚、愚癡,佛家謂之“三毒”,無人幸免,無藥可醫。
    如今扶桑不再屬于任何人,他和扶桑有了再續前緣的可能,只要扶桑願意,他可以帶着他回嵴州去,遠離京城的是是非非,做一對逍遙自在的神仙眷侶。
    可是,他在嵴州還有個妻子,他的妻子沒有任何過錯,他既不忍心辜負她,也不願意讓扶桑受絲毫委屈。他只能二選一,所以他一直躊躇難決,縱有千愁萬緒,卻不敢向扶桑表露分毫。
    現在扶桑要走,他卻說不出一句挽留的話來。他已然明白,無論澹臺折玉是生是死,他和扶桑都沒可能,錯過了就是錯過了,終究是有緣無分,好似一場春秋大夢。
    君如月壓下繁蕪的思緒,試着勸道:“你如此虛弱,好生将養幾日再走也不遲。”
    扶桑卻搖了搖頭:“我意已決,你不必再勸了。”
    君如月轉念一想,扶桑早些離京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扶桑和澹臺折玉的關系不算秘密,除了他,薛隐和都雲谏也是知情人,薛隐雖然為澹臺折玉所用,但他真正的主子其實是攝政王韓子洲,倘若攝政王知曉了扶桑的存在,不定會生出什麽事端,還是趁早離開的好。
    “好罷,”君如月道,“我派人護送你……”
    “不用了,”扶桑輕聲打斷,“給我一匹馬,一把防身的匕首,就足夠了。”
    從京城到嘉虞城這條路,對他來說意義非凡,他只想一個人走,不想被外人打擾。
    君如月不忍心拂逆他的意願,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再次讓步:“好,什麽都依你。”
    嘴上這麽說,心裏卻在想,派幾個人暗中跟随就是了,他不可能讓扶桑獨自遠行——扶桑太美麗也太脆弱,外面的世界對他來說太危險,需要有人為他遮風擋雨、驅災避禍,他才能好好活下去。
    “我還有一事相求。”
    “但說無妨。”
    “你還記得柳翠微嗎?”
    “記得,都雲谏的女人。”
    “她是我的朋友,”扶桑道,“等我離開京城,此生怕是無緣再見了,所以我想在走之前見她一面。”
    “好,我這就遣人請她過來。”
    故人重逢,當然不能蓬頭垢面,扶桑打起精神,沐浴更衣。
    礙于柳翠微和都雲谏的關系,扶桑從未将身體的秘密告訴過柳翠微,事到如今也沒必要在這件事上多費唇舌,故而他纏好束帶,穿上男裝,束起長發,又略施脂粉,遮掩病态,讓面色稍微顯得紅潤些。
    收拾妥當,交代橙兒幾句,他便讓橘兒扶着他去了花園。在屋裏悶了大半個月,他想曬曬太陽,吹吹風,希望風能吹走他身上的沉沉死氣。
    上次來時,園子裏那片扶桑樹上還零星開着幾朵紅花,眼下卻連葉子都快掉光了,所幸菊花還在姹紫嫣紅地開着,還有早梅初綻,虬枝上只見花不見葉,攢攢簇簇,暗香漂浮。
    扶桑讓橘兒幫他折了一枝梅花,登上涼亭,憑欄而坐,看着這座并不算蕭條的園子,心裏卻一片蒼涼,猶如置身冰天雪地。
    “橘兒,這陣子下過雪嗎?”扶桑問。
    “沒呢,不過也快了,”橘兒道,“過兩天就是立冬,往年都是立冬前後下第一場雪。”
    扶桑忽而想起前年,剛巧就是立冬那天迎來初雪。
    為了阻止大公主去西笛和親,澹臺折玉在風雪中跪了一夜,可大公主還是成了犧牲品,這件事成了壓垮澹臺折玉的最後一根稻草,他決定弑父,他失敗了,他被放逐,他打算到了行宮就自殺……
    不能再想了,不能再流淚。
    這是他和柳翠微的最後一面,他要笑,他要讓柳翠微記住他開開心心的樣子。
    在沒有溫度的陽光裏坐了約莫一刻鐘,有人來了。
    扶桑站起來,邊揮手邊笑着呼喊:“翠微!”
    柳翠微聽見喊聲,便丢下随行的兩人,提着裙子朝這邊跑過來,她一口氣跑上涼亭,直接撲進了扶桑懷裏。
    兩個人一時都說不出話來,只是用力抱緊彼此,靜靜地感受着久別重逢的喜悅。直到聽見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們才分開。
    扶桑偏頭一看,猝然與踏入涼亭的都雲谏四目相對。
    他沒想到都雲谏會來,本不想理會,可顧忌着柳翠微的顏面,還是勉強打了聲招呼:“都将軍,好久不見。”
    都雲谏雙目幽深地看着扶桑。
    女要俏,一身孝。扶桑今日穿了一身白衣,束發的發帶也是白的,蒼白的面容上浮泛着恹恹悒悒的情态,俨然是個玉軟花柔、我見猶憐的小寡婦。
    都雲谏原本只是想跟過來看看扶桑,可看過之後,曾經折磨他許久的那種“求不得”的滋味頃刻間便死灰複燃,刺激着他沉寂已久的心,他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以致于雙手都在微微顫抖。
    然而扶桑打過招呼之後就拉着柳翠微去一旁說話了,都雲谏甚至沒來得及跟扶桑說句話。
    君如月覺得他和都雲谏待在這裏怪礙事的,就扯了扯都雲谏的袖子,低聲道:“咱們去別處走走罷。”
    都雲谏“嗯”了一聲,目光又在扶桑身上停留稍刻,跟着君如月走了。
    涼亭裏只剩下扶桑和柳翠微,他們執手相看淚眼,卻都是笑着的。
    柳翠微什麽都沒問,就算不問也猜得到,問了反而惹扶桑傷心。過了今天,這輩子很可能再也見不到了,她不想哭哭啼啼的,盡量說些開心的事。
    柳翠微拉着扶桑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笑道:“扶桑,我又懷孕了。”
    扶桑親身經歷過,對孕育的喜悅深有體會,他由衷地為柳翠微感到高興,差點忍不住告訴她他也有一個孩子,但他不能說,越少人知道小船兒的存在越好。
    “恭喜你,幾個月了?”
    “剛滿三個月,還不到顯懷的時候。”
    扶桑想起她剛才跑過來的樣子,後怕道:“懷着孕你還敢跑?都雲谏竟然也不制止你。”
    柳翠微道:“見到你太開心了,一時激動得忘了形。”
    扶桑心裏又酸又澀,笑中帶淚道:“我也很開心,很久沒這麽開心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