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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6章
    五月榴花照眼明, 枝間時見子初成。①
    五月乃是石榴花盛開的時節,因此又有“榴月”之稱。
    院裏那株石榴樹開了一樹紅花,遠看猶如一片紅霞隐在綠蔭中, 近看又好像一只只紅燈籠挂在樹梢, 如火如荼。
    花期持續了月餘,待繁花凋盡, 枝頭便結滿了青紅的小果。又經過一個多月的風吹雨打, 果子落了大半,為了保護剩下的果子不被鳥雀啄食,扶桑和柳棠時架着梯子爬到樹上,用油紙和麻繩将那些碩果一顆顆包起來。
    中秋過後,石榴總算成熟, 随手摘一顆下來,用力掰開, 飽滿鮮紅的石榴籽宛如一粒粒紅寶石,摳下幾粒送進嘴裏, 汁水清甜, 可口極了。
    熟透的果子不能在枝頭久留,容易腐爛。
    扶桑和柳棠時又架着梯子把果子全都摘下來, 着蜚蓬給崔奉儀送去一筐,剩下的儲藏在後院的地窖裏,可以存放三個月之久。金水和銀水用這些石榴做成美味的糕點,釀成酸甜爽口的果酒,扶桑漸漸養成飲酒的習慣,每天都要喝上兩杯解解饞。
    九月晚秋, 天氣一日冷似一日,玄冥又開始鑽被窩了。
    唐媽媽的奶水枯竭, 柳棠時便讓她回家去了,如今小船兒全靠扶桑哺-乳,夜裏自然也跟着他睡。
    一邊是孩子,一邊是玄冥,全都偎傍着他,全心全意地依戀着他,他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可是,每當半夜起來喂完孩子,總有一時半刻難以入眠,這時候思念就會趁虛而入,泛濫成災,不過沒關系,那些镌刻在腦海中的美好回憶會給他以慰藉。
    這日清晨,扶桑剛到岐芝堂,已經有人在等他。
    這人他認得,是沈家三少奶奶身邊的丫鬟青蓮。三少奶奶自從生過孩子就落下了腰疼的毛病,藥石難醫,聽說岐芝堂有個小娘子極擅按摩,療效甚佳,便請到府中一試,果然名不虛傳,從此每隔一旬就會請扶桑去府中按摩。
    沈家乃是城中首屈一指的富商,三少奶奶出手闊綽,扶桑每去一次能賺二兩銀子,除去羅岐芝的抽成,下剩一兩五錢,一個月去三次,就是四兩五錢,單這一項就比柳棠時在衙門的月俸還高了。
    一見扶桑,青蓮如見救星,急切道:“柳娘子,我家少奶奶的腰疼又犯了,疼得一宿沒睡,一大早就讓我來請你,你快随我去罷。”
    扶桑知會羅岐芝一聲,拿上藥箱,和青蓮一起上了馬車。
    約莫一刻鐘後,馬車停在沈府門口,扶桑在下車前戴好了面紗,随着青蓮過門穿廊,來到三少奶奶所居的院落。
    無需通傳,青蓮徑自引着扶桑進入內室,卻見三少奶奶的丈夫沈宴也在,他坐在床邊,手裏端着一只玉碗,正在喂三少奶奶吃粥。
    見扶桑來了,三少奶奶忙道:“我不吃了,你出去罷。”
    沈宴狀似無意地掃了扶桑一眼,柔聲道:“今日無事,我在這裏陪你。”
    沈宴早就聽說這位柳娘子是個絕色美人,雖然她每次來府上都戴着面紗,看不清真容,但那雙露在外面的含情眼就足夠動人心弦了,還有那嬛嬛一袅楚宮腰,實在叫人眼饞。
    美名在外,城中想請她按摩的男子不計其數,可她早就立下規矩,只為女子按摩,也曾有纨绔子弟許以重金,想讓她破一次例,奈何她視錢財如糞土,根本無動于衷。
    不過至今也沒人敢強她所難,因為傳言她是縣令崔奉儀的意中人,而崔奉儀出身于京城崔氏,豈是常人敢得罪的。
    沈宴挪去對面榻上坐着,把位置讓給扶桑。
    扶桑脫鞋上床,讓青蓮把帷幔放下來,隔離出一方空間。
    詢問三少奶奶幾句,扶桑便開始專心致志地按摩,一開始三少奶奶疼得呻喑不止,好在疼痛很快就得以緩解,三少奶奶籲了口氣,悶聲道:“舒服多了……真想把你留在府裏,讓你日日為我按摩。”
    扶桑道:“凡事有度,過猶不及,每月三次的頻率就很好。”
    “唔,你說得也對。”三少奶奶轉臉向着帷幔,稍稍擡高音量道:“宴郎,你還在嗎?”
    沈宴翻看着賬本,漫不經心地答道:“在呢。”
    三少奶奶道:“我突然想起來,你今兒個不是要去莊子裏驗貨,怎麽你剛才又說沒事?”
    沈宴道:“那樁生意做不成了。”
    三少奶奶并不懂生意上的事,卻還是随口問了句:“不是都談妥了麽,怎麽又做不成了?”
    沈宴道:“京城那邊傳來消息,說是京城可能又要亂了,讓我們先靜觀其變。”
    三少奶奶“喔”了一聲就不再問了,因為京城亂不亂與她無關,影響不了她分毫。
    靜了少頃,忽然從帳子裏傳出一句輕柔的追問:“京城為何會亂?”
    沈宴聞言微怔,柳娘子來了那麽多次,這還是頭一回主動與他搭話,沈宴竟有種受寵若驚之感。
    雖然父親千叮萬囑不讓他亂說,可沈宴不願錯過和美人對話的機會,稍作猶豫,便侃侃而談起來:“消息并不确切,據說今上尚在潛邸之時就患有很嚴重的頭疾,前些日子卒然舊疾複發,當着文武百官的面暈倒在地,自此再也沒露過面,誰也不知道他病況究竟如何。皇上繼位也才半年,朝局尚且不穩,內憂外患,若他一病不起,那些觊觎皇位的人就要蠢蠢欲動了,所以——”
    三少奶奶陡然慘叫一聲,打斷了沈宴的話,沈宴忙問:“怎麽了?”
    扶桑道:“對不起,我沒掌握好力道。”
    三少奶奶向來寬宏大量,并未責怪他。
    半個時辰後,按摩結束,扶桑穿好鞋,向三少奶奶告辭,三少奶奶讓青蓮送他。
    等出了沈府大門,扶桑将藥箱交給青蓮,道:“麻煩姑娘幫我将藥箱送回岐芝堂,順便替我給掌櫃的帶個話,就說我有私事要辦,今天可能不會回去了。”
    “娘子要去哪裏?”青蓮問,“讓馬車送你過去罷?”
    “不用了,”扶桑搖了搖頭,“離得不遠,我步行即可。”
    扶桑轉身走了。
    沒走多遠,他驀然感到渾身脫力,雙腿一軟便跪了下去,磕得膝蓋生疼,他雙手撐着地,才沒有倒下去。
    一個路過的大娘見他跪在大街上,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問:“你沒事罷?”
    扶桑擡起頭來,眼前卻一片模糊,擡手一抹眼睛,抹了一把眼淚。
    他在大娘的攙扶下站起來,還不忘道謝,失魂落魄地繼續向前走,卻像只迷途的羔羊,不辨方向。
    扶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崔府的,等他回過神來,已經站在崔府門口了。
    看門的小厮不認得他,見他呆呆地在石獅子前頭杵了半晌,有些古怪,于是主動走到他面前,因不敢确定他是男是女,便省了稱謂,直接問:“你有何貴幹?”
    扶桑雙目無神地盯着眼前人看了一會兒,才如夢初醒道:“崔奉儀在家嗎?”
    “我家大人一早就去衙門了。”小厮道,“你是誰?找他何事?”
    扶桑“喔”了一聲,無視對方的提問,就這麽走了。
    他又從崔府走到衙門,在門口徘徊片刻,到底沒有進去。
    回到家裏,他說自己不大舒服,休息休息便好,讓金水和銀水不要打擾他。
    金水她們雖然不放心,卻也知道礙于身子特殊,他不能随便看大夫,也只能由着他。
    日暮時分,柳棠時下值歸家,聽說扶桑在房裏睡了一個白天,連午飯都沒吃,便過去敲門,道:“扶桑,你醒了麽?”
    裏面很快響起扶桑的聲音:“進來罷。”
    柳棠時推門進去,屋裏沒點燈,昏沉沉的。
    他走到床邊坐下,沉聲問:“哪裏不舒服?”
    扶桑依在床頭,嗓音沙啞:“可能是着涼了,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
    柳棠時伸手覆在他額頭上,感受須臾,道:“沒發燒。”
    扶桑模糊地笑了笑:“都跟你說沒事了。”
    柳棠時道:“那就趕緊起來,晚飯就快好了。”
    扶桑乖巧道:“這就起,你去幫我點燈。”
    柳棠時剛起身,扶桑忽又叫他:“棠時哥哥。”
    “嗯?”柳棠時答應着,走到桌旁,摸到火折子,打開,霎時亮起一豆火光。
    “……”扶桑望着他的背影,似笑非笑道:“話到嘴邊又忘了。”
    柳棠時點亮了蠟燭,回頭看他一眼,也沒在意。
    天涼了,飯桌搬回了堂屋裏。
    雖然餓了一天,扶桑卻沒什麽胃口,随便吃了一點就不吃了,抱着小船兒回房喂奶。
    小船兒已經六個月了,金水和銀水開始喂他吃米粥,他也不挑,照樣吃得很香。
    扶桑低頭看着他的骨肉,輕聲道:“小船兒,對不起。”
    夜涼如水,月落無聲。
    天将亮未亮時,全家人都被撕心裂肺的嬰兒啼哭聲吵醒了。
    這哭聲一聽就不對勁,柳棠時連鞋都顧不得穿就跑過去,卻不見扶桑的蹤影,只有玄冥卧在嚎啕大哭的小船兒旁邊,忠誠地守護着它的小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