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的面部表情几经变化。
    他们无声地对峙着。
    容洵的威胁足够强有力,就如同他所说的那样,毁了这个世界很简单,而祂确实无法操控他的行为——
    因为他是变数,他突兀地脱离在棋盘上,祂无法触碰。
    他的一切行动都无法受祂影响,更不用说操纵了。
    可。若不是许西夜……他本应该死在那场大火里——又或者自杀于容瑕死亡之后!
    神明的脸扭曲了一瞬。
    祂从未遭受过这样的对待,区区一个祂创造出来的小世界的凡人——这样渺小的蝼蚁,居然敢站在祂的面前平视祂。
    “如何?”容洵进一步道。
    “你知道的,我能做到。”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站立在原地,比一棵松还要挺拔,他并非具有传统意义上那样强壮的体魄,但是任谁也无法怀疑他所具有的力量——毕竟他在神明的面前,却毫不慌乱。
    对于容洵而言,拥有这样的淡定其实很简单。
    毕竟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反正没有了姜秒,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已经毫无留恋之处——原本就是因为她在,他才从地狱里面爬了出来。
    如今,带着这一整个世界给她陪葬也不错。
    神明的脸色比寒冰还要刺骨,祂身上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铺天盖地压下来。
    这样的对峙持续了大约一分钟,最后,是神明率先开了口。
    “好。”祂说。
    神明的嘴角是冰冷的笑意,“如你所愿。”
    如此简单的许诺却并没有让容洵开始狂喜,他蹙了一下眉,下意识就觉得这其中一定有诈。
    不然,这个看上去不可一世的神明怎么可能会这般干脆利落。
    但是他的怀疑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手机铃声打破了这个屋子里的寂静。
    是岑屿桉。
    看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容洵几乎是立刻就有了一种朦胧的预感。
    比起否定,心里面的那种希望冲破了藩篱,在他的大脑起舞。
    他看了一眼神明,手指抖得按了好几下才点到了接听。
    还没来得及放在耳边,岑屿桉的声音就穿透了耳膜。
    “容洵——桉桉醒了!”
    他似乎又说了些什么话,可是那一瞬间,容洵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他甚至都来不及再看一眼凝视着他的神明,我这手机就往外奔去。
    电梯门被倏然合上,只剩下许西夜还在地面上匍匐着。
    她不甘地看着神明,对方一如初见那样悲天悯人,但是此刻,他的脸上挂着一种古怪的笑意。
    “救……”
    她的话语还没有说完,神明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转身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了一道温柔的影子。
    那瞬间她回忆起了上辈子的事情——她只不过是路过了孤儿院的院子,站在了一个瘦弱胆小的小女孩面前,她赶跑了那几个欺负人的孩子,替她擦干净了脸上的脏污。
    “西夜,我会保护好你的。”
    小女孩信誓旦旦地说,那时候她的眼睛里,充满着对她的依赖和信任。
    无声的泪水从许西夜的眼角落下。
    影子转瞬即逝,此时此刻,只有冰冷孤独的寂静在她身边环绕。
    好像——她错得太多了。
    是风声。
    容洵在奔跑着。
    车子停在了医院外的停车场,关门得太急,好像不记得锁车了,算了,没关系。
    周围的人群说着话呼啸而过,支离破碎的句子不成逻辑地窜入他的耳朵。
    他的思绪团成了一团乱麻,完全无法思考。
    他似乎被分成了两半,身体在急速前进着,而灵魂已经飞出了躯壳,他试图给自己过于迟滞的大脑找一点事情来分析,可惜无济于事。
    住院部的大楼到了。
    进门。
    按电梯。
    数字一点一点跳转,他的心也逐渐被拔高。
    门开了。
    整个走廊都是笑声,他听出来了,岑言桉在很有活力地念叨着什么,方菱似乎哭了,岑屿桉和岑致正说这话,夹杂着熟悉的声音在安抚着他们。
    是她的声音。
    容洵的脚步声变得不稳,他甚至有些踉跄着往前冲去,一直到了门口,那扇他最讨厌的门开着,露出了她的样子来。
    本来应该是梦里日思夜想——见到了都能落下泪来的场景。
    但是。
    容洵那一颗高高升起的心脏,却忽然间重重下落,摔进了无边的黑暗中。
    他完全不知道作何反应,期待落空的痛苦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的世界里明明是一片光明,但是却无法留住任何的温暖。
    那不是她。
    都不需要经过确认,他的理智已经告诉了他这个结论。
    从秒秒的躯壳里清醒过来的那个东西,并非是他所苦苦等候的灵魂。
    “容洵?”岑屿桉看到了门外的他,他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不进来?”
    岑言桉的叽叽喳喳停了下来,这段时间的经历,让他们放下了对他的芥蒂,“怎么才来?”他走过来,推搡着他往前走到病床前,“是不是惊喜到都说不出话来了?”
    他看上去真的很开心,伸手在姜秒头上揉了一把:“你真的吓死我们了秒秒,还有容洵,你都不知道他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
    容洵木木地抬头,那个和姜秒一模一样的“东西”露出了和她一样的笑容,有点羞涩,还有点可爱。
    恶心。
    顶着秒秒的脸做出这样的表情,恶心。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表情,大家都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之中——毕竟,这个冒泡货几乎是天衣无缝,她还是这样的柔软腼腆,一点儿不同都没漏出来。
    “要不让他们呆一会吧。”
    方菱洗了把脸,脸上的泪痕擦了干净,她见容洵一直没有说话,误以为是不知道如何表达,于是率先理解地提了个意见。
    岑言桉看上去还有些不爽,但是看岑屿桉都默认了,于是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大家一起出去了。
    “别讲太久啊,我还有很多想说的呢。”
    那个“姜秒”毫无破绽地笑着挥了挥手。
    门被关上了,一室寂静。
    “容洵?”她歪着头看着他,眼睛笑弯了,“你怎么不说话?不开心吗?”
    可是他只是沉默着站在原地,眼睛里翻滚着无数的阴沉。
    她有些疑惑,努力地想要爬起来去看他,这样笨拙的姿态没有得到他的半分注意,久未动弹的四肢理所当然地不听使唤,她惊呼了一声,往下滚去。
    一双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带回了床铺上。
    “……容洵。”她露出了甜蜜的笑容,“谢……”
    话音未落,她的脖颈上就多出了一双手。
    他的力度并不大,还是害怕碰痛了她的身体。33小说网
    但是那语言已经寒冷如冰。
    “你是谁?”容洵话语冷厉,碎发下的眼睛如寒潭一样幽深。
    她佯装无辜,小鹿一样懵懂的眼睛:“……什么?我是姜秒啊?你在说什么啊容洵……”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那样温暖的光芒却无法在他的脸上留下半分柔和。
    他掌心的力度骤然加大,但是又一下子松了。
    “呵。”他从她的话语里理解了很多东西,语气轻嘲,“怪不得。”
    怪不得神明会那样干脆利落地答应。
    他似乎是累极,得到后又失去、误以为回来之后希望再次落空——这样的情绪起伏已经让他不堪重负。
    “所以你是什么?”容洵放开了手,垂下了脸,哑然失笑:“‘神明’照着秒秒的样子新捏造的东西?装的一点都不像……”
    他神色冷淡:“从这具身体里滚出去。”
    这句话他说得十分平静,但是力度却深刻入骨。
    “姜秒”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她脸上那种天真单纯的笑容慢慢消失,然后探究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笑了:“……不会吧?我觉得我演得挺好的啊?”
    她好歹也是和神明一起看了她这么多年的人呢,岑家的人不就没有发现?
    容洵没有回答。
    “……你怎么不说话了?”她十分活泼地嬉笑道,“我见你之前对着姜秒不是这样的啊——真的这么厚此薄彼?怎么说我也算是‘姜秒’吧?”
    是啊,即使她不是和他认识的那一个,但是本质上应该也勉强是一个人吧?
    她话里有话,但是他懒得理会,只是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她,又厌烦地撇过头去。
    “……我说了,滚出去。”他道。
    “不出去又怎么样?好不容易重新活过来,怎么说也得呆个十年八年的吧?”
    容洵静静说:“……你可以试试。”
    这话说得散漫,似乎姜秒的离开带走了他的所有情绪。
    但是“姜秒”浑身一凉,毫不怀疑他真的能做出些让她生不如死的事情来。
    “……真可怕。”她喃喃道。
    真不知道——那个姜秒,究竟是怎么喜欢上这样恐怖的人的。
    就连她活过的那一辈子,也只是听楚郢顾说过这个远方的亲戚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完全不能接近的那种。
    啊,真无聊啊。
    “姜秒”忽然就失去了兴趣,被神明突兀地在这具身体里复活,本来以为能有一些更有意思的东西的。
    但是……其实也没有什么人期待她回来吧?
    如果真的这样下去,这个世界恐怕还是得被毁了。
    ——算了吧?
    难得是一个,拥有了幸福结局的世界。
    “顾荀。”她忽然说道,“其实我见过你好几次。”
    她活过的两辈子,都见过他。
    “原本的这个世界线里,我死之后,你是唯一看过我的人。”
    和那本小说里的剧情一模一样,楚郢顾和重生的许西夜获得了幸福的结局,他们举办了婚礼——没有人记得那个声名狼藉、在寒冷的雪日中死在街头的姜秒。
    楚家为了显示自己的“慈悲”,将她葬在了一处公墓里。
    她在空中飘啊飘啊,却见到顾荀打着伞经过。
    他原本似乎是来看别人的坟墓的,那时候他的状态并不太好,风一吹似乎就要倒下,经过她的墓碑的时候,他忽然似有所觉地看了一眼。
    他在那里静静地站了很久。
    然后,她就看着他调查起了她的事情——他们素昧平生,顶多因为楚家有那么一点点的交集,就算是在上辈子许西夜追求他的时候,他们也几乎从未交谈。
    但是他是唯一一个看过了她的事情之后,还坚持调查下去的人。
    顾荀是这个世界的变数,理所当然的,他没有被世界线遮蔽,他成功找到了她的冤屈,干脆利落地全部掀开。
    她在天上看着他倒转了全部的事实,看着许西夜人人喊打,看着岑家发现了她的身世——最后,楚家破产,那个她曾经以为是一生所爱的男人颜面尽失、状若癫狂。
    她的痛苦都还给了那群害过她的人。
    事情结束后,顾荀买了一束向日葵重新回到了她的墓前。
    上面已经不是空荡荡的了,有很多人来看过她,有岑家的父母兄弟过来悼念、有一些后悔的人过来道歉……花团锦簇。
    他把那一束开得热烈的向日葵摆在了地面,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这么离开了。
    他不求任何回报,似乎顺手帮她,不过是一时兴起。
    “姜秒”那时候想,谁会在探望一个死人的时候带向日葵啊,她也不喜欢这种花,她的性格原本就不热烈真诚。
    “……现在我大概知道了原因。”她用一句话带过了自己的所有记忆,“你会帮我、会带花来看我——说不定是因为预感到了现在吧?”
    都有神明存在了,那么这个变数隐约有那么点预感也是很正常的吧?
    所以,那个世界的顾荀,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而一切终结重新开始的时候,她也才会厌倦一切,让这个姜秒代替她过完这一生。
    所以,他也就变成了容洵。
    “真不错啊。”
    她笑了起来,那笑容安安静静的,仿佛回到了一切还没开始的时候,她从孤儿院救下了楚郢顾,又带着许西夜和他一起到了榕城。
    有她以为的“恋人”和“朋友”,真的是最幸福的时候了。
    “姜秒”最后看了他一眼,他还是那样表情淡淡,窗外的风吹了进来,他的发丝染上了一点阳光。
    总要有点好结局吧?
    “那就……祝你们一切都好。”她语调雀跃了起来,“顾荀……不对,容洵,那就接好啦,你的‘秒秒’。”
    容洵一怔,就见她突然断线一样闭上了眼睛,身体直直往下倒去。
    他下意识地就伸手抱住了她。
    似一片羽毛落入了他的怀里。
    “……容洵?”
    有声音传来。
    容洵浑身颤抖了一下。
    姜秒从他的肩膀处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如星子坠入湖畔、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容洵。”
    是她。
    他完全无法呼吸,又一次紧紧将她抱进了怀里——那力道要将她按入骨髓,一辈子都不想放手一般。
    “——睡得太久了点吧?”他低声道。
    “这样吗?”
    她好像哭了,有泪水沾湿了他的衣服。
    “花……都开了。”他说,
    再不醒来的话,专门为她而留的景色都要看不到了。
    姜秒的眼睛往窗外看去。
    阳光从云层里出现,那片大雪早就已经消融,楼下花坛里的花朵悄然绽放着,随着风轻轻晃动。
    “……春天要来了。”
    她喃喃道。
    容洵还保留着抱着她的姿势。
    两颗心脏同频率地跳动着,咚咚咚,胸腔震动。
    “嗯。”
    良久,他嗓音干涩地回了一句,“冰场还没去。”
    她失约了好久,约定的事情都还没完成——再这样下去,他都怕自己坚持不到那一天。
    “但是春天的话,要不要去放风筝?”她蹭了蹭他的脸颊,“冰场——留到下一个冬天怎么样?”
    “那夏天呢?”
    “夏天……好久都没有去夜市了,我们一起去吃酸梅汤和红豆糖水吧?”
    “那秋天呢?”
    “唔,秋天可以做什么呢……京城是不是有很好看的枫叶来着?啊!对啦,还有中秋节,我一直想亲手做一次月饼……”
    容洵埋在她的颈窝,她最脆弱的地方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血管里的血液在流动着,脉搏在跳动着。
    “容洵。”她说,“我还有好多好多想做的事情呢……春夏秋冬,要不要和我一起?”
    容洵闷闷地应了一声:“说好了。”
    姜秒也笑了:“说好了,不准反悔。”
    她的眼睛都弯了起来,容洵看着,也忍不住笑了:“……这么高兴?”
    “是啊。”姜秒唇角上扬,“花很好看、阳光很好、你也很好——这不就足够高兴了吗?”
    随着这阵温度传递,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有了变化,灰白色的线条染上了色彩,耳畔又传来了空气流动的声音,鼻尖嗅到她发梢的甜蜜气息。
    “是啊。”容洵低笑,“足够了。”
    ——他的世界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