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洵正在缴费。
    医院里的消毒水气味并不难闻——至少对于他而言。
    因为伤痕和血液都是他最为熟悉的存在,这种混杂着刺鼻味道的环境是他幼年时刻最具有安全感的存在,毕竟这就意味着一次折磨结束了,距离下一次至少还有不少的喘息时间。
    他站在队伍中,周围并不嘈杂,大多数人群都是疲惫的脸色,偶尔有儿童哭着喊着,然后家长会立刻晃了晃哄安静,期间没有人指责、更没有人投过去好奇的目光。
    没有人有力气探寻更多事情。
    这种过于沉重的环境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于是大脑自动开始漫无目的地想着事情。
    ……是了,最近都发生了什么来着?
    综艺拍摄……综艺暂停了。
    网上的风评……最近没有什么需要控制的,他也好久没有去看评论了,以前会饶有耐心地一条一条看着,偶尔还能笑一笑。
    澜禾……澜禾交给炽阳,反正他也做习惯了,总不会更糟糕的,交给他也是放心的。
    还有岑家。
    对了,他究竟是为什么来到京城来着?
    好像是因为秒秒找到了自己的家人,啊,是了。
    容洵的心口忽然抽痛了一下,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在阻止他继续往下想,但是那种辛辣的刺痛感已经随着血液抵达大脑,他眩晕了一下。
    秒秒找到家人,应该是好事。
    毕竟她在楚家过得一点也不好,她一个人的时候,有时候也会露出孤单的表情,但是很快,她又和一盏明亮的小灯一样笑了起来。
    队伍往前挪动。
    前面缴费的人离开,他往前跨了一步,递上去了病历单和证件。
    护士没有抬头,接过去往电脑上一扫:“病床续费?”
    “嗯。”
    “续多久?”
    “……”
    他迟迟没有回答。护士皱了下眉,敲了下桌子:“您好?续多久?”
    容洵这才如梦初醒一般,低声道:“一周。”
    连着药费一起结清,他往回走去。
    住院部和缴费处在两栋楼,这里是距离那个公园最近的医院,当天下午他抱着她就这么一路跑了进去。
    原本岑家一直想着让她去更好的私人医院接受治疗,但是他看到了住院部楼下的花园后,没有同意,而是找了许多业内有名的专家过来看诊。
    若是醒来,她看到窗外开着这么多灿烂的花,一定也会高兴的吧?
    容洵的唇抿着,他的眼睛毫无神采,本来想下意识笑一下的,可脸颊的两侧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什么表情都没有做出来。
    要接着想。
    秒秒找到了亲人、她远离了楚家这个泥潭,她的家人都很爱她……她在他的怀里又哭又笑,她抱着他说她觉得很幸福。
    容洵按下了电梯,病房在比较高的楼层,那里比较安静,视野也比较好,最重要的是,窗户很大,光线很好。
    他并不太喜欢阳光,有一点刺眼,容易暴露出满手的伤口。
    可是她很喜欢,她喜欢一切有着暖洋洋气味的东西,周末的时候很喜欢把被子拿到阳台上去晒,收回来的时候还会忍不住在上面打滚,说是有很舒服的气息。
    后来,他们就一起来了京城。
    这里在他的记忆里总是有挥之不去的阴霾,整个城市都是灰色的,鼻尖都是血腥味。
    但是很奇怪,和她一起下飞机的时候,似乎颜色都一下子缤纷了起来,原来天也是蓝色的,明明是深冬的枯枝落叶之景,他却觉得这一幅画面也很是浪漫多彩。
    “叮”。
    电梯门开了。
    他的脚步声在安静的走廊里很明显,越是往里面走去,他的脸色就越苍白。
    一直到门口,在透过玻璃看到她安静沉默地睡在床上的那一刻,他的心脏又一次被无形的塑料袋包围,片刻都动弹不得,窒息到尖锐的感觉从上而下兜头盖住。
    她没有醒来。
    理智艰难地扯回了他不断下落的灵魂。
    容洵推开了门。
    岑屿桉正给床头的花换水,这束是他昨天买的,经过了一天,花苞舒展开,马上就要热烈地绽放了。
    “阿言回去休息了。”他见他回来了,也没有惊讶,只是淡淡道。
    岑言桉在这里陪了两天,刚刚方菱过来送饭的时候顺便一起接回去了。
    容洵沉默地点了下头,把缴费单挂在了床头。
    他把手放在暖气片上烘热之后,轻轻地摸上了她的脖颈。
    指腹下的血管鼓动着,他的心才宁静下来。
    她还活着。
    不知道做了多少天的噩梦,她在一片积雪中倒下,没有人发现,大家都在庆祝着即将抵达的节日,而她安静地失去了呼吸——变成了墓地里面冷冰冰的一块石碑。
    她这样乖巧地沉睡着,乌黑的头发被他捋到了一边,面庞白皙柔软,唇瓣每天都拿棉签沾着水湿润,看上去就如同睡着了一样。
    但是他怎么都叫不醒她。
    容洵坐在了椅子上,岑屿桉把剩下的那一份饭放在了他旁边的桌子上,没有提醒他,只是静静地走了出去。
    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这种无人打扰地盯着她的时间很罕见,上综艺之前,他只敢偶尔去巧遇一次,又或者假模假样地回一趟梧城大学,去看荣誉墙上她的照片。
    后来认识了……他就开始光明正大地逗弄她,看着她气得张牙舞爪的样子,做一份甜食就能哄好。
    他好像也没告诉她,高炽阳和他说她很爱吃甜食之后,他专门去学过,幸好天赋不差,买了好多菜谱一样一样做出来,自己也只能吃一口,剩下地都进了高炽阳的肚子,害得他抱怨了很久长胖了。
    说起这个,其实,除了名字是因为她而改之外,他的性格好像也是按着她喜欢的样子去塑造的,她在秋千上说过喜欢温柔笑着的人,他就一遍一遍对着镜子练习,有时候有些苦恼,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应该怎么笑她才会觉得有好感呢。
    不过这种烦恼应该也是甜蜜的。
    因为她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将他带入了甜蜜的罗网,从此在美梦中醒不过来。
    从原本的只想远远看着,到占据她的生活。
    上天眷顾。
    若需要等价交换,他愿意付出自己的所有交换片刻。
    容洵就这么看着她的侧脸,听着她微弱的呼吸,从清晨到了夜晚,光线一点一点远去,四周都沉寂了下来。
    在意识到她今天也不会醒来的瞬间,比子弹还要坚硬、比刀尖还要锋利的利器穿透了他的胸腔,在血肉组织中搅了个翻天覆地。33小说网
    想要咆哮、想要大吼着痛哭的撕裂感把他整个人都扯破了。
    在发现母亲想要杀了他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因什么东西感受到痛苦了——可是现在,这种剧烈的疼痛麻木了他的神经,让他只能茫然地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温热的东西从眼眶坠落,滴在了雪白的被褥上,洇染开了一小朵花。
    原来……他的眼泪是热的吗?
    可是明明,他的身体如此冰冷,要被冰雪覆盖的凉意在四肢百骸中游走,一寸寸皲裂、一寸一寸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