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万岁时,听闻神族在人间与九重天之间建立了一条天梯,神族可去往红尘。
祂们说红尘充满了七情六欲,烟火热闹,是个有趣的地方,也说人间尔虞我诈,波谲云诡,是个危险的地方,总之,不建议我这样才几万年的幼神去人间。
但像我这样天生地造的神祇,孤寂了几万年,怎能禁得住红尘诱惑?
我顺着天梯去了人间。
却不小心走错了路,昆仑天梯在北,而我却顺着一株华盖擎天的建木树去了人间的尸血山。
我没想到的是,我不慎留下的一滴神血,让那株建木树生出灵智,化了人形,我与他纠缠了上万年的情仇爱恨,就此展开。
百年相伴,万载分离,七世浩劫,凡尘恨海。
我忘了他万年,又恨了他数十载。
他寻了我数千年,伤了我凡尘两世,又以次身死魂灭,才让我重新想起他。
那些怨恨与痛楚都是真的。
可情爱与不舍,也是真的。
我是九天的神,拥有无穷的寿数,与天地共存。
我下了凡尘,在人间遇上了他。
他给了我半颗充斥着七情六欲的心。
都以为我因那半颗心才爱上他,其实,我是因为爱上了他,才要了那半颗心。
几经生死,辗转轮回。
无论爱恨,我的凡心因他而生,他将我从神变成了人。
做人痛苦吗?难过吗?
是的。
后悔吗?
不、不悔……
*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晨曦微透,从窗棂罅隙间漏入室内。
帷帐之内,苍舒镜从身后拥着夕影,下颌轻轻蹭着夕影颈窝,将醒未醒地喃声问:“什么事?”
夕影翻个身,面朝他,在他怀里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蜷着,指尖缭起一缕黑发,嗓都哑了,还有些疼,咽了咽。
就被苍舒镜捧着脸,亲了一下。
夕影赧红着一张脸,撇开,轻嗔:“别……也不嫌脏。”
苍舒镜捏着他下颌,又凑上去吻了吻,轻笑:“小影都不嫌我,我怎会嫌你。”
夕影脸更红了,埋进苍舒镜胸前,哼哼几声。
“小影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苍舒镜揉了揉他后颈,安抚他,让他放松下来。
夕影:“很久很久以前
的事……我想起,我们的初见并不是万年前,不是在尸血山。”
那时候,夕影还在九重天。
神祇寿数漫长,大多时间都在睡梦中度过,与山峦日月无甚差别。
夕影第一次醒来时,便隔着云端,瞧见一株嫩绿在努力向着九天攀来。
九天上的树都是冰雕玉砌的,纯洁无色,夕影第一次见这种破土而出的,带着盎然生机的颜色,颇觉有趣,便招来晨曦玉露为其灌溉。
一颗凡尘破土的生命,哪里禁得住这般神恩,它险些被淹死,却又顽强活下来。
夕影第一次梦醒,那片小小的嫩绿已经长成参天,穿透云霭,映在夕影窗前。
夕影颇觉欣慰,他揉着那片嫩绿,鼓励。
“快点长大,长高,陪着我。”
又招来一捧玉露,为其灌溉。
“……”
它没嘴,拒绝不得。
所幸,它又挺了过来。
那些淹不死它的玉露,终被他吸收,让他长成一片亭亭华盖,擎天承地,联通了人间与九天。
那些灌溉它的玉露,来自碧落川,之所以后来他被碧落川所伤,又不会被碧落川消融,反倒增长其力量,也有这个原因。
故事听完。
苍舒镜愣了很久。
哑声轻笑,握着夕影的肩,寻着他的唇吻上去。
夕影蓦地瞪大眼睛,恐惧地推拒。
“你……你别……”
“不行。”苍舒镜凶狠道,“我要报仇。”
夕影:“……”
“唔……呜呜呜……”
早知道就不说这事了!
*
苍舒镜被夕影骗了。
他一直以为夕影早就收回了天虞那最后一魄,拥有了完整的九魂九魄。
没有后顾之忧,所以他才做了最后的决定,以玄焰煅烧自己的半颗心与元神,让自己重新变回建木天梯,送夕影回九天。
但,夕影魂魄不全,如何回九天?
碧落川作引,操控着建木改道,去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与此前的红尘看起来没什么差别。
除了没有生灵,没有人类。
太阳东升西落,日月交替轮回,四季轮转,春秋更迭。
那个红尘,生灵遍及,夕影踌躇了万年,因没有镜,总觉寥落。
这个世界,荒芜寂静,因守着一个人,等其归
来,每一日都有期待与希望。
原来,无论在哪儿。
他都在等着一个人罢了。
夕影来此后,在荒芜不毛中开辟了一方桃源,小院像极了万年前的那间,绿草如茵,花木成林,巨木海棠栽种于院中,花瓣纷飞簌簌。
他将碧落川凝炼成精华,再一次灌溉在海棠花树的根茎上,又以自己的神力保护它,日日夜夜,朝朝暮暮。
如此过去百个春秋。
碧落川的神力终于耗尽。
他将哺育整个红尘的灵气都灌于建木一身,却还是不够。
夕影要拿回他遗留在天虞的最后一魄,才有余力继续灌溉它。
而这一趟,恰好遇上殊命谷封印松动,异兽动乱。
没有天梯,两个红尘之间,不能往来。
夕影划开一道时空镜,隔着整个红尘,带走了天虞,也带走了殊命谷底镇压的异兽。
百年过去,故人早已轮回不知几世,唯有两人尚存人间。
他看见凤玦与小兔妖来修补封印,听见小兔妖哭着喊着说:“哥哥你又丢下我,哥哥你别走……”
未曾好好道别。
便…不算分别。
看着凤玦守着小兔妖,他最后回眸看了他们一眼,欣然而笑,转身离去。
九天神祇成了人。
而人有私心。
几番生死轮回,夕影的私心里,就只剩一个人了。
百年很长,比万年长。
百年很短,比做凡人那十余载还短。
他在漫天霞光下,看见他的镜在等待。
等着他这个归人。
*
夕影做噩梦了。
半夜惊醒,汗湿后背,他倏地从床上坐起,呼吸不能平复。
窗外下着雨,春雷阵阵,从另一个红尘带回的异兽匍匐在院外林间,抬起头,眨巴着宝石一般的眼,茫然地朝院屋望了眼,又抬起爪捂着脸,翻了个身继续睡。
“怎么了?”
苍舒镜醒来,低声问了句,伸手要拥他入怀,却被夕影一个激灵躲开。
他的手臂僵在半空。
夕影往床外挪了挪,躲开他,床榻不算狭窄,可夕影对他避之不及,再往外腾挪,就要摔下床榻了。
“你…你小心些。”
“我不过去。”
苍舒镜往床的另一侧挪过去。
他们之间像是隔了瀚
海银河。
呼吸慢慢平复,夕影这才怯生生抬起眼去看苍舒镜,可一看到那张脸,梦境就像化实了一般,让他望之生怯。
他惶然避开苍舒镜想伸过来的手,肩膀抖地厉害。
“别!别碰我!”夕影忽然大喊。
呼吸愈发急促。
明明身上还带着对方的温度,还沾着对方的气息,明明刚刚还温柔相拥,坦诚以对,如今却惶恐不已,避之不及。
直到那点温度都凉了,那点气息都散了。
初春的夜,还凉。
窗棂罅隙间的冷风吹拂过帷帐,热汗变冷,浑身冻得发抖。
苍舒镜不敢碰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放软声音,推过锦被:“冷,盖好被子,别冻着,小影……”
夕影浑身一颤,眼眶通红。
“别这么叫我……”嗓音哑地不成样子,满是惶惧与恐慌,“你别这么喊我。”
苍舒镜瞬间明白了。
这个称呼勾起了一些……回忆。
是梦中的回忆。
也是回忆中的噩梦。
夕影原谅了他,夕影爱着他,尽管他们都清楚那些过往的伤痛都事出有因,都是遭了阴谋算计,他们都愿抛却过往,不问来路,只看前途。
但,不提,并不意味着没有发生过。
那些血淋淋的伤口结了疤,愈合了,却还是留下疮痍。
伤害若是他人造就的,苍舒镜能抚慰一切。
他可以抱着他,拥在怀里,去安抚。他可以吻着他,煨暖他,以一场酣畅淋漓的爱去抹平一切。
偏偏,这心上创的持刀人是苍舒镜。
他越是靠近夕影,伤害愈深。
哪怕只是声音,都让夕影颤抖恐惧。
夕影抱着膝盖蜷缩在帷帐之外,角落一隅。
噩梦来得太仓促,太真实。
他梦见苍舒镜,梦见他自己,在天虞仙山,在竹涧小筑。
他眼眶通红,咬着自己的手指,连声喊着兄长,在哭。
苍舒镜从他齿间救出咬地血迹斑斑的手指,动作温柔,眸底的光却是冷的。
竹门轰然敞开。
原本残留的那一点点温情……倏然被打破。
夕影看见玉挽破门而入,走了进来,将他的狼狈尽收眼底,嘲讽他下贱,勾引自己的兄长。
玉挽身后,站满了天虞的弟子长老,他们破口大骂,直道大逆不道,悖德
乱.伦。
夕影害怕地将脸往苍舒镜胸前埋,想逃避这一切。
苍舒镜却冷笑一声,捏着他下颌,望进他眼底的不再是缱绻浓情,而是戏谑与嘲讽。
他拽开纠缠自己脖颈的那双手,狠狠甩开,冷漠地披上衣裳,从他身上起来,站到玉挽身边。
留他浑身狼狈,衣不蔽体。
“为什么……”
苍舒镜冷漠地看着他,讥诮满目。
“什么为什么?你不过是一个牺牲品,为了实现我夙愿的牺牲品,我是与你有情,可我只爱我的神。”
只爱他的神?
不爱他了吗?
明明他就是他的神,明明是同一个人啊……
为什么?
再然后,那些梦境画面乱了起来。
一会儿是关进囚笼,凤玦对他说苍舒镜永远不会来救他,他只是一个被利用完就能丢掉的牺牲品。
一会儿是苍舒山庄密室中,苍舒夫妇剜他灵脉,拔他舌,断他腕。
他好痛啊……
极刑台上,他看见苍舒镜。
好恨……
他怀着怨恨与不甘,死在极刑之下。
噬魂之痛,深刻入骨。
他浑身冷汗地醒来,苍舒镜阴寒可怖的脸犹在眼前。
他醒了。
他知道那些都是噩梦,都过去了。
可他看到苍舒镜那张脸,却还在怕。
生怕温柔缱绻后,门就会敞开,就会闯入很多人,苍舒镜就会变脸,会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
分不清梦和现实。
他抱着膝盖,蜷缩角落,手指掐进掌心,双睫颤动,不敢抬眸。
他听见一声叹息。
听见苍舒镜嘶哑地道了句:“对不起……对不起。”
夕影想开口,说自己没有怪他,想说自己只是过不去那道心头的坎,只是需要时间缓过来。
但还不及他开口,门又轻轻阖上了。
热水,巾帕,干燥的衣裳,都备好,放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
透过窗棂罅隙,夕影看见空旷的院落多了一株海棠花树。
雷声阵阵,春雨绵绵,击打花瓣,零落成泥。
苍舒镜让自己“消失”了。
为了抹去夕影对他的恐惧。
海棠花树重现夕影眼前。
勾起曾经的,万年前相伴的回忆,还有……苍舒
镜缺席的那万年时光里,他一直化作极仙崖上的花树,日日夜夜相伴过。
他从未离去。
夕影凝着那株被春雨飘地凄惨的花树,陡然间,破涕为笑。
他的爱人,不会伤害他了。
他的爱人,在努力地治愈他。
即便,那个人想拥不敢拥,即便,那个人因阻碍,半句安慰的话都不能宣之于口。
他还是以他的方式,在赎罪。
门哐地一声,倏然敞开。
夕影奔向他,紧紧拥住那株花树,湿淋残败的花瓣,落在他额上,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水。
他贴着树干,哑声说:“变回来吧,抱抱我。
“我不怕了,不怕了……
树愣了下,伸出枝干轻轻地将他的爱人圈在怀里。
华盖倾斜,为他的爱人挡住雨水。
他怕自己的模样再度吓到夕影,梦魇惊醒时的夕影那么需要人呵护,他却连碰都不敢碰,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他在犹豫。
“我好冷,身上湿答答的,难受……
“……
“你让我回去换衣裳?可我好累,腿软了,走不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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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额头好烫,头晕。
言毕,夕影挑了挑眉,眼一闭,脚下趔趄,浑身一歪。
没摔到冰冷的地面,而是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如他所料。
苍舒镜紧张地抱着他,手臂穿过膝弯,抱起就往屋内冲。
神怎么会发热呢?
苍舒镜还是好笨啊。
夕影默想。
他憋着笑,双臂抬起,环过苍舒镜的脖颈,在对方目光惊愕,浑身僵硬下,凑上唇角,吻上去。
心结,会解开的。
他们还有大把的时光去抚平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