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
失去老伯德太太是在桃乐丝八岁那年的秋天。
那时候老太太已经出院很久了，从医院的病房回到了皇后区的小公寓里，精神还不错，能做饭，甚至偶尔还会慢悠悠地晃出来接桃乐丝放学。
老桃乐丝一直是个很有韧性的小老太太。
桃乐丝记得那段日子，小公寓里的氛围很不错，依稀有了点从前在堪萨斯时的影子。虽然欠了债——是的，她们所有的钱都花光在了那些医疗费上还是不够，但大家心情都终于松了下来。
老伯德太太和丽娅都是那种很容易变得乐观的人，她们总是商量着，等还完了这笔债，就回堪萨斯去。
“回堪萨斯，”老伯德太太喉咙里发出有些浑浊的笑声，“希望我的农场还没有彻底荒芜！”
“那我希望我的玫瑰们没有完全枯死？”丽娅说，脸上也带着笑容，她耸耸肩：“但是希望不大？”
可她们最终都没能回去。
桃乐丝接到电话的时候，那边是一个男声，他说，听得出在努力向她表达一种大概是安抚之类的情绪：“嘿，桃乐丝，呃……我是理查德，理查德.布朗，我是——”
“我知道你。”桃乐丝说，“有什么事吗？”
虽然并没有正式的见过面，但桃乐丝知道理查德.布朗是什么人，也认得出他的声音，并且还知道他一直在追求丽娅。
理查德.布朗，一个四十来岁、离异无子的棕发男人，同时也是她妈妈打工的那间咖啡店的老板。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嘿，就只是……我来接你，好吗？”他最后说。
即便现在回忆，桃乐丝也很难分清那时候的自己怀揣着怎样的心情离开学校，上了那个叫理查德.布朗的男人的车，一路来到曼哈顿，等在警局外面的休息室的。
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在接到电话，听见对方开口的那一瞬间，桃乐丝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种预感。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对方还在努力斟酌言辞的时候，但她并不想说话。
她只知道自己的心脏好像在下沉，一直一直下沉。她沉默着，没有流泪。
之所以是警局，而不是医院，无疑因为当事人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完全确认了死亡。
那些警察说：很抱歉，小女士，你的奶奶和母亲，她们出了一点事故……已经遇难了。
……很抱歉，她们的躯体，由于沾染了特殊的病毒，需要经由我们的同事部门统一收敛并做无害化处理。
……很抱歉，关于赔偿、抚恤金的问题，稍后会有我们的专人与您对接。
几个小时里，分别有三个不同的警察来到桃乐丝面前，蹲下，各自对她说了好几段包含着无数“抱歉”的话。
桃乐丝坐在椅子里，一直沉默着。
后来，那个叫做理查德.布朗的男人向警察们表示想要收养她。
他几乎要成功了，如果不是海莲娜.劳伦斯突然出现并横插一脚的话。
十几年前的海莲娜.劳伦斯就已经是DW首屈一指的大咖经纪人了，手下签了合约的A-list艺人常年超过一掌之数。
这个可怕的女人简直具备所有人关于那种“女Alpha”、“公司里的‘那个’恐怖女上司”之类称谓的想象里的所有特征。
瘦削、金发、刻薄、冷漠、强势，从她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长而锋利的钉子，而她会用她那双鹰或者蛇一样总之不太像人的金棕色眸子冷酷而威胁地盯着所有人，确保他们会挥着锤子把这些钉子钉进地里。
作为一名社会名流，海莲娜无论是经济能力还是社会地位都比作为一间小咖啡店店主的理查德.布朗优越太多了。再加之她本人的能力手段——说实话，用来应对这位可怜的老男人说真的多少都有点不公平了。更何况桃乐丝是个女孩儿，而海莲娜同为女性。
总之，海莲娜轻描淡写轻而易举地为自己争得了桃乐丝。她收养她，但并没有要求更改她的名字之类的，也不要求桃乐丝对她使用母亲的称谓。
“叫我海莲娜。”她在第一次见面时对桃乐丝说，穿着她笔挺的黑西装，踏着昂贵的光泽的皮鞋冷漠而轻缓地踱到个头刚到她腰间的小女孩儿面前，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负责监护你，直到你成年……Pr girl，别给我找麻烦。”
于是，失去了母亲和祖母可怜的小桃乐丝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过多的悲伤，就这么一头扎进了大魔王海莲娜.劳伦斯的领地里。
那真是段鸡飞狗跳的日子。用桃乐丝自己的话来说，她从前是只皮皮狗，后来被迫超进化成了贵宾犬。
过程之曲折起伏，她曾经一度想提笔成书一本自传——《斗争与压迫、反抗的意义：我的那十年》。
不过海莲娜受的折磨肯定也不比她少就是了。桃乐丝很有自知之明地耸耸肩。可怜的老莉娜，这些年来那头金发都稀疏了很多呢。
她一个潇洒的摆尾，把车骑进路边的岔道，沿着变窄了些的公路疾驰半分来钟，停在了又一条更窄的岔道口。
玛莎站在路边等她：“这边！亲爱的。”
肯特家就位于刚才那片山坡的后面，但要想骑车过去，就得稍稍绕一圈。
玛莎已经在这儿等了一会儿了，那只叫作小氪的大白狗蹲坐在她的脚边，见到桃乐丝过来，开心地“汪”了几声。
桃乐丝把车停在肯特家的院子门口，摘下头盔，走过去和玛莎拥抱了一下。
毕竟这也算得上一种久别重逢了……她们之前在田边时聊了许多。话题在不经意间谈到了马驹，桃乐丝说她一直想养一匹小马，玛莎马上告诉她，说她们家的一匹母马最近正生下了一头小马驹。
“可漂亮啦，是匹小白马！”
于是桃乐丝当场心动，答应过来看看。
玛莎把桃乐丝迎进门，看着她走动间迈开的长腿、随手撩动长发的模样，这位老妇人好像忽然一下很感慨。她说：“你都这样大啦。”
桃乐丝转头看她，嘴角勾起一个微笑。
“你真漂亮，亲爱的。”玛莎也跟着她微笑，“我的克拉克也长大了。啊，说起来，你还没有见过他呢！”
她说着，转头朝院子里喊了一声：“克拉克！”
桃乐丝下意识跟着转头看去：“他在院子里吗？”
“……可能在吧，今天周末。”玛莎有些含糊地咕哝道，又喊了一声：“克拉克？”
没人回应，也没人从院子另一头走出来。
“看来他不在。”桃乐丝笑道，“哎呀，真不巧。”
然而玛莎的表情却似乎忽然显得有些忧虑。
桃乐丝留意到了：“怎么了吗，玛莎？没见到也没关系啊，我现在就住在堪萨斯老家，以后有的是机会。或者你可以跟他打个电话之类的？”
“打电话就算了。”玛莎说，“他有时候……比较忙碌，嗨，年轻人有他们的事要做。”
“那我大概已经被开除了年轻人行列？”桃乐丝耸耸肩，实话实说：“我每天只想睡觉，最多再养点什么鸡牛羊之类的小动物。”
玛莎哈哈笑起来：“别这么说，亲爱的，我发誓你是我见过最甜蜜的小姑娘！”
她带桃乐丝去看了那匹小马驹，说真的，它也太漂亮了，通身雪白，四支伶仃的细腿，还有点摇摇晃晃的走不稳，蹲在妈妈背后乌溜溜的大眼睛和两只竖着的小耳朵，完全击中了桃乐丝的心脏。
“玛莎，玛莎，你是要把它卖给我对吧？”她像个小女孩儿那样捏着玛莎的袖子央求道：“我要带它回家！”
“不，当然不。”玛莎说，在桃乐丝震惊又委屈的目光里没忍住笑了，“亲爱的，我将把它送给你。”
“不，玛莎，”桃乐丝下意识拒绝，想说什么，“这样不好，我这些年有些积蓄，你完全不必……”
但玛莎连连摇头。她拉过她的手，拍了拍，口中慢慢地逸出一声叹息：“不是这回事，亲爱的，不是这回事。你已经长成大人了，桃乐丝，时间真快啊。我是你妈妈的朋友，一份礼物，这是我本该早早送出的……丽娅的事，我当年也听说了，这些年也老是在想，想你去了哪里，你怎么办呢？老天，你当年还那么小呢……而我现在见到了你，我得说这是今年最好的事了。”
“啊，我是不是太多话了？”她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松开手，嘟囔道：“唉，哎呀，年纪大了，总是忍不住想感慨……”
“不，没什么。已经很多年没人跟我提起她了。”桃乐丝摇头，她勾起唇角：“谢谢你的礼物，玛莎，我得说我真的喜欢死了。你知道吗，你也是我见过最甜蜜的老太太，好吧，之一，还得算上桃乐丝——我说我奶奶。”
“我可当真了，亲爱的，我可当真了！”玛莎一边笑一边把那头小马驹牵了出来，拴在院子里。
桃乐丝想用她的摩托想要把这小家伙运回去无疑有点困难，玛莎打算开车把它送过去。
但在那之前，她们一起坐在屋子里吃了个下午茶。
玛莎端出了她烤的蜂蜜饼干，配上两杯甜甜的玉米奶昔，两个人都吃得很满足。
桃乐丝一直挺嗜甜的，准确说她喜欢一切好吃的东西，只是以前作为模特、演员，有时候为了职业不得不自我限制。现在？她一个人一口气能吃一整碟蜂蜜饼干！
然后就在她们吃得差不多的时候，玛莎的儿子克拉克.肯特终于回来了。
那真是一个很高大的男人。玛莎和桃乐丝坐在客厅外边靠阳台的桌边，他推门进来，步履匆匆：“玛莎，我听见你叫我——”
他望着桌边的桃乐丝，好像呆住了。
桃乐丝站起身来。
他仍呆呆地看着她，并且抬手扶了扶眼镜。
说实话，他那眼镜真有够土的，不过好在人长得好，塑胶黑框也能戴出点莫名的文艺性感范来。
但是……桃乐丝注视着他的脸，研究性地眯了眯眼睛，怎么感觉莫名有点看不清是怎么回事？？
越看不清她当然越盯着看，直到把那男人盯得倒退了一步，桃乐丝才回过神。
……这退一步的样子怎么也这么有既视感。
“克拉克，这是桃乐丝。”一旁的玛莎轻快地说，“你还记得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