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挑眉，默默吃口酒，果然看见山下有俩仆役上来，抓着丫鬟就拉出去。
张翊全然不曾开口呵斥，维持着老太爷的做派，一边与范进话家常，其他人更是不敢阻拦，都沉默不言。
若是之前范进还不敢肯定，张家请他赴宴的缘由，现在他却想明白了，打着指桑骂槐的幌子，指不定背后怎么阴他，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说打杀就打杀，当真有恃无恐。
张师陆换了身衣裳又重新回到亭子，倒杯酒遥遥举起，笑道：“范相公，以往静斋多有得罪，对你出言不逊，眼下正好有机会，与范相公握手言和。”
“范相公若原谅在下，便干了这一杯。”
“好说，”范进举杯一饮而尽，笑道：“张兄言重了，你我同是南海生员，有竞争实属平常，也不必说这许多客气话，往后自然把该忘的忘了。”
“干。”
张翊笑着点头，道：“范小兄弟如此气量，当真比师陆高矣，这小子从小年轻气盛，不轻易服谁，他看你读书做文章厉害他许多，一时想岔念头，实属不该。”
“你千万看在我这张老脸上，莫要与他计较才是。”
范进又与张翊敬了杯酒，眼看张师陆一再与自己碰杯吃酒，只当看戏，祖父俩不上台上唱两出，当真可惜。
主位上气氛融洽，若是以前，范进不知张家背地里那些肮脏事，说不出还真就被骗过去，眼下与他们虚与委蛇，实在无聊。
酒过三巡，张师陆默默扫了眼底下坐的人，眼神落在当中一人身上，嘴角勾起。
那人端起酒杯，甩开身侧之人要拦他的手，缓步朝主位上来。
“老太爷，张兄，今日来府中宴饮，周渤不胜荣幸，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老太爷准了。”
“哦？何事？”张翊喝了几杯酒，面色泛红，似乎很是喜欢与年轻后生谈事论文，一听周渤这话，便笑着应了。
“也不是甚么大事，学生觉得只枯坐喝酒没个意思，眼前又有范进这等小三元的大才子，我便忍不住要请教一二。”周渤得意地朝范进挑眉，“不知范相公可敢不敢？”
范进道：“你想比甚么？”
周渤道：“我们在场之人，都知道范相公于作诗一道，极为厉害，我读书不精，必然没法与范相公比。”
“不过呢，我向来喜下棋，自认在南海年轻一辈中，稍稍有些名姓，不知范相公棋艺如何，可敢与我比一场？”
不等范进点头，周渤已打发长随捧着棋盘过来，正中放下，好整以暇看着范进。
范进看周渤自信满满的样子，心中颇为怜悯，连推拒都没有，直道：“请。”
二人相对而坐，周遭之人看这般热闹，不禁向前几步，围在棋盘四周当个看客，许多人大抵偏向周渤，这人虽书读的不怎么样，下棋倒是厉害。
“一直听闻周兄棋艺了得，今日有此等机会，真乃三生有幸。”
“我不曾听过范相公棋艺如何，文章虽写得好，下棋可未必，我还是看好周兄。”
“这倒未必，范兄乃人中龙凤，不定棋艺高超我等不知道哩。”
众人三言两语地说，周渤颇为自信，看范进宠辱不惊，不由暗骂装腔作势的话。
范进选了白子，看众人正在兴头上，索性道：“我看只论输赢没甚么意思，不如添点彩头更妙，周兄以为如何？”
“哼！”周渤冷哼一声：“范进，胆子挺大，当真以为你能赢我？我自小延请名师教授棋艺，直至今日，未曾输过几次，你当真要与我下赌注？”
“自然是真的，难道周兄怕了？”范进笑道。
周渤无声嘲讽，朝众人道：“诸位听到了，可不是我周渤欺负人，范进要下赌注添彩头，你们还不赶紧？”
诸人见张翊不曾阻止，也都凑个趣，这个说有孤本，那个说府中有琴谱，都是独一无二的玩意儿，纷纷拿出来逗闷子。
只是这下注的对象……
不出范进所料，几乎所有人都赌周渤赢，没甚么人看好他。
看到周渤身边站着的周海，范进道：“周海兄也觉得我会输？”
周海不好意思笑笑：“不瞒范兄，若是旁的事，我自然看好你，只是棋艺一道，我兄长的确非凡，范兄尽力而为即可。”
范进笑而不语，一旁张翊捋须道：“这可不妥，没人下范小兄弟赢，老夫可要做第一人，来人。”
说着一招手，有仆人送上宝盒，张翊道：“老夫这里有先帝御赐徽墨一方，今日做彩头，与范小兄弟，若是赢了，这徽墨便是你的。”
“祖父好看重范兄，这墨我看上许久，都不得用，今日倒是给范兄了，”张师陆适时添了句，把范进再次推在众人当中，能得先帝御赐的东西，便只是一张不起眼的纸，那也意义非凡。
范进起身作揖道：“如此学生谢过老太爷。”
张翊笑笑，苍老的眼闪过一抹精光，张师陆暗自冷笑，见众人都下定了，一把扯过身旁随身伺候的丫鬟，推到他二人跟前。
“我手头没得甚么好东西，只这小丫头勉强能看得入眼，就当个赌注罢了，你们谁赢了，只带回家去，旁的不说，这丫头伺候人的功夫还算上道。”
范进等人一听，心底暗自把张师陆鄙夷一番，张府家大业大，怎么可能没的好东西，丢个收用过的女子当赌注，算怎么事儿？这不是明显埋汰人么？
不管是范进还是周渤哪一方赢，收个伺候过主子的丫头，对张师陆都没甚么坏处，还多了个暗中打听事的帮手。
范进这会儿真的确定张师陆疯了，倒是周渤认为自己一定能赢，这女子他可不要，总得找个理由推给范进。
其他人不好多说甚么，看那丫头眉眼展开，眉尾散淡，行动间柳腰款摆，极是魅惑，想来曾经被张师陆时常享用的，如今他没了那玩意儿，看得见吃不着，可怜可叹呐。
*
一个时辰后。
“妙啊！妙哉！”
“太厉害了！连环相扣，一击必杀！”
“我竟不知范兄有此等棋艺！妙哉妙哉！！”
原本安静的凉亭中，随着范进最后一字落下，满盘俱是瞬间逆转，期盼上零落占着黑白棋子，因为范进最后一招，原本稳占上风的周渤，瞬间进入死局，再无东山在起的可能！
周渤脸黑如锅底，愤声道：“我不信！再来！”
范进慢悠悠将棋子捡起放入篓中，淡然道：“可以，不过周兄可要做好心理准备，无论再下多少盘，你依旧不是我的对手，你还是会输。”
“我不信！”周渤梗着脖子道：“刚刚我并未说一盘定胜负，自然三局两胜，你敢不敢？”
范进笑笑，做了请的手势：“方才我赢了，这盘我让你，你先下。”
张师陆站在张翊身侧，暗暗看了祖父一眼，张翊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这次范进用时更短，不过半个多时辰，便把周渤棋路压得死死，一分不能动弹，只得认输。
周渤一脸呆滞坐在那，不可置信盯着棋盘，嘴里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你是怎么做到？你怎么能赢我？怎么会……”
范进笑笑，将放在一侧的赌注看了看，捡起其中一枚玉佩，入手温润，是枚上好的羊脂白玉，也是周渤的赌注。
“周兄，承让了，看来我家的房子，你是肖想不了了，这枚玉佩我看着喜欢，就笑纳了，”说着，范进将方才写的过户房屋的契书撕得粉碎，随手一扬，碎片纷纷落落。
众人此时已经不能用震惊形容了，盯着范进的脸，跟看怪物没甚么分别。
这还是人吗？县试府试院试都点案首，连下棋都这么厉害，据说还能赚钱，近来周家茶馆风靡的西游记话本子就是出自他手！这……人比人气死人！
范进看看其他人，笑道：“诸位的赌注，范某也收了，不知你等是送我府上，还是我打发人去拿？”
众人笑道：“自然是亲送范兄府上，哪敢劳范兄？”“对对，就是这话，范兄当真让我等大开眼界，佩服至极！”“今日果然不虚此行，老太爷想必也不曾料到范兄如此能耐。”
张翊当然没料到范进竟然能赢，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的计划，这等开胃小菜罢了，周家不得用，当真废物。
周渤瞬间背冒冷汗，弓着身子不敢多言，张翊装模作样拍拍他肩道：“周家小子，今日你可棋逢敌手，往后再不可目中无人，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万事谦虚。”
“说到底，你输给咱们南海县三试案首，也不辱没你。”
“老太爷教训的是，周渤谨记，”周渤斜睨了范进一眼，悻悻返坐。
范进将一堆彩头收拢起，打发范安寻了盒子装好，再把那方先帝御赐徽墨放在最上头，嘱咐范安收好，不一会儿，众人纷纷下得亭子，往院中赏玩景色。
初秋时节，金菊遍地黄。
张府花园在整个南海县都是头一等富贵气派，众人或真心或假意，少不得夸了又夸，作诗作文，不计其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