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声呼唤,眼前人的面容逐渐清晰。
    观其周身气度,比之三年前,更加......不如了。
    尚善成了个野人。
    邋里邋遢,毫无气质可言。
    不过他的眼神依旧绽出光芒,卫赋兰捧住他脸颊,惊喜唤道:“师兄!”
    尚善浑身打了个冷颤,连忙退开,朝自己脸上连拍几下。
    卫赋兰一愣,暗道:我没嫌弃你,你还嫌弃我来?
    却听尚善口中喃喃:“冷死本道了,小师弟,你,你先不要动。”
    正在这时,旁边忽有人“哈哈”大笑。
    卫赋兰又被吓一跳,往旁边一瞅,发现阴影处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瘸一拐地缓慢走出,行到二人中间,卫赋兰打眼看去,竟又是一位落魄道士。
    除了比他师兄高点,眉眼宽点,和瘸了条腿,其余皆差不离。
    卫赋兰抽动嘴角,笑看尚善,“师兄?你这又是在哪结识的道友啊?”
    尚善仍在拍打自己的脸,似乎是被冻足了,那跛脚道人没回他的话,反递上一面铜镜,“每日一照,养过百日,待三魂稳定,生息回复,便好了。”
    卫赋兰拿起镜子仔细一瞧,倏然惊住。
    这镜子竟不是铜的,是金的!
    那镜把上尤錾着“风月宝鉴”四个字,一看便知是绝世珍品。
    他前后翻转,对着自己照了照,疑惑道:“敢问道长,这镜子究竟是个什么宝贝?我何德何能受此恩惠?”
    跛脚道人拿回他手里的镜子,翻个个儿,用镜把往他头上一敲,
    “风月鉴有济世保生之能,与你看照,助你固魂,百日之后吾来取回,勿要遗失,切记切记。”
    卫赋兰本坐在地上,见道长如此郑重,双手捧住镜子,变坐为跪,伏地拜谢:
    “百日后,定当原物奉还。”
    “你好自为之罢!”道长一边说着,一边迈步而出。
    卫赋兰看着那跛脚道人步步往洞外走,眼睛渐渐睁大。
    洞外可是一片云海,尚不知丈高几许,他忙站起来,追去几步,“道长!”
    那道长踩着破草鞋,从洞口一步迈出,入云端,如履平地,没走几步便消失了。
    卫赋兰怔然片刻,放下宝镜,右手掐左手,狠狠捏了自己一把。
    没知觉。
    他又左手掐右手。
    还是没知觉。
    须臾,他看向旁边石壁,尚善猛冲过来,挡在他前面,
    “小师弟,你魂魄刚回体,肉身不能适应,便会如此。”
    尚善捡起地上的风月鉴,放到他怀中,“照老道说的,每日照过一次,慢慢恢复,捱过百日,就好啦。”
    卫赋兰抬手放到胸口,感受到胸腔处微弱的跳动,一时难以置信。
    三年了。
    他无数次在梦里见到这个场景,醒来却只有失望。
    他眸光颤动,猛得又捧住尚善的双颊,在那脸上使劲揉搓,畅笑道:“师兄,这是真的?你也是真的?你感受到我了吗?”
    尚善脸色都青了,不仅是因脸颊被揉来搓去,更因从卫赋兰手上传过去的冰凉,冷得他没扛住一会儿,牙齿便开始在嘴巴里打颤。
    他隔着一层破布,轻拍小师弟的膀子,勉力笑着回应他:
    “是,是真的,回来啦,回来就好。”
    忽然,卫赋兰脑中晃过死前的画面——
    作为狗死前的画面。
    他倏而松开尚善,跑到洞口,冲天外大喊:
    “道长!我那狗的身子怎样啦?!”
    天外无人回答。
    卫赋兰垂头,听见尚善的声音。
    “没了命魂,俗身也应当归于尘土,你扰了人家多时,回去记得去它坟头上柱香。”
    “还不知道她会把我葬在哪儿呢?”卫赋兰一顿,“师兄,你知道......我那什么了罢?”
    “知道,”尚善走过他身边,“那小白犬......挺可爱的。”
    卫赋兰:......
    卫赋兰扶了扶额,见尚善在洞口倒腾,探头问:“师兄,你做什么?”
    “我们不是神仙,老老实实爬上去。”尚善扯了扯打好结的藤条,回首弯眉,缓声询问:“你先还是我先?”
    卫赋兰眼皮一颤,伸出头去,向上望了一眼,瞳孔骤缩,“怪不得哪都找不到你。”
    他指着望不到头的藤条,结巴道:“你,你这三年,就这么上下?”
    尚善摇头,“还没成功过......”
    卫赋兰看见他眼睛里闪着点点晶亮,好像是冒出了......泪花?
    卫赋兰捏拳捶了捶自己眉心,忽然发现还不如继续当狗好了,他环顾山洞,“那你怎么撑过三......”
    话未完,便见山洞深处地面上,躺着几个米袋子,还有几个大水缸,他轻“呵”一声,朝尚善竖了个大拇指,“原来早有准备!师兄你真是厉害!”
    “不是我,是师父的,他早前给自己在这里送终。”
    卫赋兰笑容霎时僵住。
    目光缓缓移向方才被自己坐在屁股底下的楠木棺椁。
    他以为这是师兄给自己准备的......
    想来也是,师兄怎么可能搬得下这等东西。
    不过......
    坐在师父身上......
    他算不算大逆不道了啊?!
    卫赋兰脑中一阵晕眩,又听尚善柔声道:“不过,师父后来离开了,没有用上这个地方。”
    “师兄,说话可不可不大喘气?”
    “上不上?”
    卫赋兰深吸一口气,
    “上!”顿了顿,“你先!”
    ......
    “师父走前把这个地方传给了我,待我百年之后,再传给你,你再”
    “师兄,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打住。”
    “......好罢。”
    ......
    “师弟啊......师兄最后问一个问题?”
    “这次真是最后一个?”
    “你照风月鉴时,有看到什么吗?”
    “没有。”
    “前后面都没有?”
    “正照时只看到一团雾,反照连雾都没有,师兄,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宝器岂是我等凡人可窥得的,一日只一照,你谨记这个便是。”
    “......哦。”
    *
    卫赋兰和尚善险而又险地,从悬崖峭壁间的山洞里爬上来时,天已经快黑了。
    脚踩到地上,卫赋兰才发现这个地方原来就在三清观下面。
    两人肩搭着肩从后门进,直入三清观后院。
    没歇上一时半刻,忽然听见前殿一阵“平平砰砰”,伴有人声。
    卫赋兰和尚善对望一眼,悄声往前殿猫去。
    只见一个衙役打扮的人指挥着三四个道士,举着铁揪敲打殿内土墙。
    敲着敲着,便有一个到这边来敲神像,卫赋兰心内一惊,手上抓空,尚善夺步而出。
    大约是尚善那野人模样起了作用,道士们突然见到他,好像见了鬼,纷纷呼唤衙役,往衙役身后躲。
    衙役扶刀,“敢在此处装神弄鬼,活得不耐烦了?”
    卫赋兰躲在神像后,捏着嗓子反问,“尔等何故砸我宫观?”一边装腔,一边小声招呼尚善回来。
    尚善还在前头乱舞,“快出去,快出去。”
    大师兄向来不会说谎作假,卫赋兰瞧着他那模样,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尚善扭过头,冲卫赋兰眨眼,小声道:“和我一起,赶他们走。”
    卫赋兰数了数敌方,几个道士不成气候,只有一个携刀的衙役,若能把他制服,或可弄明白怎么回事。
    他低头瞧了瞧自己。
    差不多也是个野人。
    反正这副模样,打死也没人认得出。
    到时候换个行头,再逃之夭夭。
    如此筹算过,他双手往头上一通乱抓,也如尚善一般跳出来。
    装神弄鬼。
    道士们早逃去外边,卫赋兰刚一靠近衙役,便听他大喊道:“弟兄们何在?!”
    门外霎时奔入三个带刀衙役,几个道士躲在他们后边,指着卫赋兰和尚善,“就是他们!”
    卫赋兰:......
    刀架脖子,手带镣铐。
    卫赋兰回至人身的第一晚,是在牢里度过的。
    不过,到了第二日,方吃过早上的牢饭,卫赋兰就被放出来了。
    府尹连夜审讯,查明了他二人的身份。
    卫赋兰是误闯,尚善却因三年前的一桩盗窃并逃逸罪被继续扣押。
    出衙门时,云烟疏淡,卫赋兰抬手遮了遮头顶的光晕,手掌打下一片阴影。
    在那阴影下,他看见停在路口的两辆乌盖马车。
    打头的那辆帷幔半掩,里面坐着一位梳朝云髻,插金步摇的妇人。
    妇人远远向他挥手,车外等了半晌的小厮见着他,也都一窝蜂涌过来,喊着“公子!”把他推向后头那辆马车。
    顶着目前这幅尊容,路两旁尚且有不少行人侧目,卫赋兰实在不想应下这一声声“公子”。
    上车前,他向身后望一眼,叹了口气。
    回去洗了这身糟污,还得再来走一趟。
    正在这时,马车前有人拦路,开路小厮回身禀道:“是贾家的下人,带着贺礼来的。”
    卫赋兰“啧”了一声。
    贺什么?
    贺他刚从牢里出来?
    还是贺他失踪三年?
    他坐上马车,理了理头上乱作一团的乌发,气定神闲,对外面道:
    “叫他去府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