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荣国府后门,守门小厮的班房内,各路兽医往来不绝。
    天刚蒙蒙亮,里头便送出来一条焉巴巴,通身冰冷的狗,说是老太太亲自吩咐,叫送出来好找人看病的。
    小厮们满口抱怨,自嘲“下辈子不如投身为一条狗”。
    然而折腾了一天,这狗都毫无起色。
    “救不活了。”
    又一位兽医摇头叹道。
    墨雨听了贾宝玉的嘱咐,守在一边,听了这话,急急忙忙去回守在二门上的王嬷嬷。
    昨夜他从湖里捞出小白犬,心急如焚,又找不到去各院的路,便原路回了下人房找茗烟。
    茗烟从睡梦中惊醒,见到狗的惨样,亦被吓了个魂飞魄散。
    墨雨将他晚间所见之事悉数告知,茗烟虽骂他多管闲事,却也帮着去找守二门的嬷嬷,并告诫墨雨,将那些事烂在肚子里。
    茗烟去找嬷嬷时,并没直接让人传话给林黛玉,而是让贾宝玉想办法出来一见。
    可惜那时夜很深了,无人敢打扰主子休息,即便嬷嬷答应去贾宝玉那儿,也已经是天快亮的时候了。
    贾宝玉知道后,当先命人把狗送到后门来,于是便有了这一出。
    林黛玉那,他原想瞒着,却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还是老太太亲自去她屋里,把人安抚下来。
    也便有了王嬷嬷走二门守消息这事。
    回过王嬷嬷,墨雨到后门来,继续守着狗。
    刚至房门外,又见一个大夫摇头出来,他心灰不已,正在这时,忽听见墙外响起一阵嘈杂声,守门小厮不知在对谁破口大骂:
    “老东西!还不快滚!要饭去前头要去!”
    “府内有生魂困于囹圄,老道前来助其一臂之力,请施主让让。”声音飘飘渺渺,如清风过耳。
    “什么乱七八糟的,快滚!再不走,仔细打瘸你另一只啊!”
    听起来似乎是个道长?墨雨倏地起了个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
    要不,让这人来看看?万一碰上个高人呢?
    他追着那声音走去,正要喊话,忽然后背被人拍了一下。
    “别杵在这了,送送它罢。”茗烟愁着一张脸说道。
    墨雨一怔,“送谁?”
    茗烟向身后一努嘴,墨雨这才发现他后面还跟着几个嬷嬷。
    几个嬷嬷二话不说进了班房,茗烟叹气道:“林姑娘闹着要见狗最后一面。”
    他话刚落,便见打头的嬷嬷抱着昏迷不醒的狗出来了,行去的方向正是内宅。
    “可是……”墨雨扭头看向后门,犹豫间,被茗烟截了话:
    “等林姑娘那儿看一眼,还给送出来埋的,到时候怎么着都随你了。”
    墨雨听了这话,埋首只剩伤心。
    茗烟走后,后门上似乎又爆发了冲突,墙外又传来拳脚踢打之声。
    墨雨正抹眼泪,突然从墙上跳下来一人,将他撞个正着,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
    墨雨一边哭,一边揉着屁股起身,见对面是个道士打扮的人,忙跑过去把他扶起来。
    正在此时,守后门的仆役举着木棍进来。
    “好啊你个老不死的,在爷们眼皮子底下翻墙,不打死你爷跟你姓!”
    那道士身上穿的道服都是破破烂烂的,见有人追来,推开墨雨就往班房里跑,墨雨瞧着他脚下一拐一拐,不禁为他捏了把冷汗。
    竟还是个瘸脚的道士。
    仆役们追进班房,越来越多下人也提着棍子跟进去,不多时,里面传来打骂声。
    一道慨叹传了出来:“无知小儿,坏吾大事,坏吾大事也!”
    不多时,跛脚道士从屋内走出,周边围了一圈仆役,棍棒铿锵打在他身上,竟无法伤其分毫。
    见此情景,墨雨乍然一惊,暗道这个道长果然是个有本事的,转眼又见其被棍子架出府,口中仍朗声道:
    “汝等后宅有魂将归兮,何不容吾前往一探?”
    说罢往府外飘然而去。
    少顷,几个婆子又把狗抱了出来,直入班房,要找那说话的道士。
    结果都说人已走了。
    墨雨问后才知,道长那句“魂将归兮”叫深宅里的人都听见了,林黛玉真真只看了狗一眼,便哭着叫人把狗赶紧带出来。
    墨雨急道:“道长定未走远,我去追他回来!”
    众人拦之不及,墨雨刚出后门,拐角处便转出个破落人影。
    墨雨眼睛一亮,高呼:“道长!”
    不待他说明缘由,跛足道人径自入府,此时再无人拦他。
    班房内,狗在榻上,奄奄一息。
    人皆屏气,唯那道士长笑一声,指狗道:“竖子顽石,该当此劫!碌碌尘网,难有清净,你且受着罢!”
    说罢从褡裢里取出一面镜子,往小狗身上照去。
    那镜子前后皆滑亮无比,镜把金光熠熠,镜面虽照着狗,却不见里面映出狗的模样,从侧面往镜子里看去,里头尽是白雾。
    只过去片刻,跛足道人收回镜子,转身大跨步而出。
    但小狗依旧双眸紧闭,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墨雨追出门,拦住那颇像江湖骗子的道士:“道长!请问初一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转世投胎,早去早好,你又为何希望它醒来?”
    墨雨心头一惊,此时,屋里响起一声惊呼:“狗没气儿啦!”
    墨雨眼中骤然迸出泪水,抓住道士的碎袖子,“你这个骗子!你把初一还来!”
    “林姑娘那,林姑娘那怎么交代啊!”跛足道人没准备挣开他,墨雨自己却滑落下去,跪坐在地上哭起来。
    道人拍拍褡裢里的镜子,叹道:“冤孽恩债最是难还,你呀你,惹出多少蠢事来?”
    他一甩袖袍,垂首对墨雨道:“那副犬身尚留有他一分生气在,你可将其好生供养,百日之后,或可因祸得福,以此种功德续汝犬之下世福报。”
    这又是还有生气,又是下世福报。
    墨雨抽泣一声,没听明白,抬头欲问时,那跛足道人已不见了。
    此时,屋里传出一声咒骂,“瞎嚷什么!这不是还有气儿吗?”
    墨雨一听,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奔进屋去。
    小狗鼻息处确实有气,却十分微弱,几不可查,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存活特征。
    但几个婆子仍当狗还活着,亦喜亦忧地,把狗原样送回内宅。
    墨雨也将跛足道人最后的一番话传给了等在二门的王嬷嬷,王嬷嬷得了话儿,却并不急着去找林黛玉,而是转步先去回了贾母。
    闻得此言的贾母,亦解不开话中之意,她揉了揉眉心,对王嬷嬷道:
    “横竖还有口气儿,便给她留个念想罢,眼下多事之秋,能少点事,就少点,等这阵过去,再找个理由把那狗的遗身打发了。”
    顿了顿,她朝王嬷嬷附耳道:“你就这么跟她说……”
    ……
    林黛玉屋。
    临近晚饭,林黛玉却连早上那碗粥都一点没碰。
    她靠在床柱上,闭眸听王嬷嬷回话,眼泪无声往下掉。
    “初一这是中了邪,丢了魂魄,幸好被道长及时招回来,虽说现在还不能好全,但是百日之后,等它将养过来就好啦。”
    林黛玉泪盈于睫,仍闭着眼,“真的?”
    “千真万确的,那道长还说了,主人家万万不可因它伤心,这是折它的寿,姑娘快别哭了。”
    林黛玉轻哼一声,睁眼站起来,走近榻边的狗窝,“它都这个模样了,再折寿,又能折到哪儿去?”
    “姑娘别咒它了,指不定比咱们还活得久呢!”
    林黛玉咬住下唇,并未被王嬷嬷逗笑,只蹲下身替狗细细顺毛。
    原本稍有缓解的眼眶,因这个举动,又止不住地发酸发疼。
    现在好了,摸它,打它,踢它,无论她做什么,这狗都没有反应了。
    眼泪连串儿似的,又从她眼睛里钻出来,林黛玉紧咬下唇,不想折狗的寿命,可就是忍不住。
    她呜咽一声,忽地抬臂捂眼,从狗窝前疾跑回床边,“噗通”扑向床榻,再次把自己埋回褥子里。
    沉闷细弱的哭声从褥子里传出来,惹得屋里丫头们也跟着红了眼。
    紫鹃、雪雁先前哭过一阵,现已歇了下来,听完王嬷嬷这一番话,欣慰许多。
    狗在这里,总还有再见的一天。
    而褥子里的林黛玉与她们不同。
    她只守朝夕,不盼来日。
    百日的时间对她来说……
    好长的。
    *
    京中人皆知,天苍山南边是坡,北边是断崖,三清观就在山顶。
    于断崖之上观赏日出日落,是一大幸事,然而世间少有人有此殊荣。
    要去断崖,必得经过三清观,但那段路早被老观主封了,据说是因他从前在那掉下去过一只鸡。
    卫赋兰醒时,正值日出。
    他坐起身,面向前方。
    这方朝向见不着朝阳,只能见着一堆泛金光的云雾,飘飘渺渺,如梦似幻。
    若不瞧身下,只观眼前,这景象倒真像置身于九天云阕。
    卫赋兰眨眨眼,扭了扭脖子,这身子不知是怎么了,又麻又酸,随便动弹一下,浑身骨头都好像要错位。
    他扭至左边,忽然见到一个浑身是土,胡子拉碴,头发糟乱,发间还沾着几片枯叶的……野人?
    那野人见到他,眉开眼笑凑上来。
    卫赋兰眼皮一跳,手撑身下,急往后退,冷不丁“咚”一声直直坠到地上。
    抬头看去,原来他刚才是坐在一幅棺椁上面,而此处石壁灰蒙,杂草丛生,似乎是个山洞?
    卫赋兰暗叹自己又入了梦,但即便是在梦里,亦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他坐在地上,指着野人喊:“不要过来!”
    方喊出声,他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如此沙哑难听,像是许久没出过声了,喉咙里好似被谁挠搅着,麻痒难耐。
    他捏着自己的嗓子,正迷糊时,被野人近了身。
    那野人撩开自己额前的几缕碎发,按住卫赋兰急往后仰的脑袋,兴冲冲唤他:
    “小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