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划破皮肤，鲜血沿着手腕缓缓滴落。
在齐木空助冰冷与漠然兼有的视线中，即使唇色随着鲜血涌流愈加苍白，费奥多尔仍是从容地笑着。
他似乎真的十分好心，没有提出任何交换代价。提供情报后也十分配合，在空助指出时光机的核心后，就自行动手将血滴了上去。
时光机开始运转，声音轰鸣，鲜血竟超脱常理地燃烧了起来，鲜红的焰火缓缓变白，蒸腾为缭绕而扭曲的白雾。
因为大量失血，费奥多尔的脸色苍白得宛若白纸。
费奥多尔毫不在意般按住了伤口止血，在将刀尖原处归还在刀架上后，走到了时光机的门前。
齐木空助打量着费奥多尔的面色，确定以这个孩子的身体状况，已经没有能力再放一次血了。
那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时光机的轰鸣声停了下来。机器静止了，阀门松动，造型怪异的门缓缓打开，里面充盈着似固态又似液态的，纯白的浓雾。
跟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满溢的浓雾翻涌着，浸透了机械内部的每一个零件。在门打开后，却丝毫没有溢出机器内部的范围，只是缥缈地不断变幻着，令人无法探究运作的原理。
齐木空助看了看核心，发现里面的鲜血已经消失了。
“哎呀，还真要感谢您的理论和科技支持呢。”费奥多尔突然说。
“就像您所说的，‘时间和空间是一体的’。”费奥多尔的手指已经碰到了门，“既然能送您回到过去，自然也能让我安全回到我的世界吧？”
原来费奥多尔的真实目的是这个！
齐木空助顿时明白了。费奥多尔的血液量只够时光机运作一次，也就是说穿越时间的机会只有一次。
费奥多尔之前那么配合，只是因为想利用他的发明而已。如果被这人抢先回到异世界，失去了血液作为燃料，这个时光机仍然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垃圾而已！
但就在这危急关头，空助忽然微笑起来。
他掏出一个遥控器，按了下按钮。
门开始变形。古怪的凸起处，机械的外壳开裂，绳索伴随着电流声伸出，将费奥多尔一只手的手腕牢牢缠住。
费奥多尔的动作被迫停住，脚尖只离那翻涌着的白雾一寸之遥。
“虽然是个垃圾，但毕竟是我的东西。”空助微笑道，“区区一点防盗措施而已，顺手就加上了。”
费奥多尔背对着空助，没有说话。
齐木空助走了过去，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费奥多尔的身体似被近在咫尺的白雾影响，渐渐变得虚幻。
而时光机的白雾似乎被他所吸引，竟然在主动向他靠近，眼看着就要缠上他的脚腕！
齐木空助一惊，下意识就要向前。
费奥多尔的唇边泄露出一丝微笑。
他伸出手，在齐木空助腰后猛地一推。
齐木空助猝不及防间，一头栽进了白雾深处。
完全没有听到任何磕碰的声响。白雾汹涌，仿佛一张巨口，悄无声息地吞没了齐木空助的身体。
费奥多尔垂眸，因为刚刚的骤然发力，手腕上好不容易止血的伤口又有点裂开了。
“本来还想得到更多情报的，果然还是勉强了一点吗。”
费奥多尔抬起头，审视着眼前的巨大机械，“真是令人惊讶的科技成果啊。要是能在回去前，把那个核心……”
“——那种事情，还是做梦来得比较快哦。”
费奥多尔猛地回头。
太宰治站在门口，风吹起他沙色风衣的下摆，一只折纸鹤飞了进来，在刀架上盘旋了一圈之后，又停留在太宰伸出的指尖上。
“真是难得看到你这副样子啊，‘魔人’。真是让我肚子都快笑破了。”太宰治笑出了声，“重返童年的感觉如何？”
“……”
费奥多尔的视线落在了那只纸鹤上，也笑了起来。
“原来在这段时间，你们也不是全无收获啊。”
太宰治将那只纸鹤放进口袋，笑道，“很遗憾，我们的收获可能比你想的还大。”
“在你来到一个新世界的同时，我们也接触到了一个全新的政-府机关。”太宰治向费奥多尔走去，“……而从这个机关这里，我学到了不少有趣的新知识。”
太宰治俯视着费奥多尔，幽幽道，“比如，怎么把你从这个世界驱逐出去。”
费奥多尔沉默着。
“哎呀，要回家了，不高兴吗？”太宰扬起了嘴角，意味深长道，“魔人君，你应该会在一个好地方醒来呢。”
“……那我还真是，开始有些期待了。”
费奥多尔回以相似的笑容，同样意味不明地答道。
就在两人各怀鬼胎时，门口传来了急促的奔跑声，两人一齐看了过去。
星野富江一手持刀，大踏步迈进房内，凛然的白眸一扫，眼神在两人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定在了内部翻涌着白雾的时光机上。
来不及质问或者解释，星野富江一句话也没说，眨眼间便来到了时光机大开的门前。
“等等富江，你不能进去。”太宰治皱眉道，“现在无数的时间线完全是一团乱麻——即使你不会迷失，但如果你进去了，很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
“……我知道。”
从始至终，星野富江只说了这一句话。
明明他最重要的，就是那些存在于此的羁绊。如果无法返回，他就只能于时间的罅隙之中，幽灵般孤独地凝视着无法触及的洪流，默默日复一日地舔舐着那些曾拥有过的、幻觉般的回忆。
——直到“星野富江”彻底消失。
但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注视着那涌动着深渊般的白雾。
随即，纵身一跃。
齐木空助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下落。
这种体验，与之前几次实验时进行过的完全不同。
这里已完全不像是某一器械的内部，身周的白雾交错重叠，除了忽闪间隐绰的、游动的庞大的阴影外，只剩一片纯白。
下方仿佛永无止境的深渊，时间在此处失去了意义。
不断下坠的时间过长，以至于当坠落的趋势渐缓到停止时，齐木空助恍然间还以为自己在上升。
但这时，周围开始渐渐出现了画面。
齐木空助看着自己缩小的身体，还有熟悉的齐木夫妇的笑脸，这才意识到——好像，真的成功了？
甚至，这个时候，楠雄还没有出生。
——这实在是太棒了！
带着他积累十几年对超能力的研究数据经验，这次绝对可以打败楠雄！
齐木空助兴致满满地期待着。
但是，到了两年后的那个时间点，楠雄没有出生。
一开始，齐木空助以为只是时间推迟了而已。但是他又等了一年，楠雄还是没有出生。
在齐木空助想尽了各种方法，想要促进楠雄的诞生后的某一天，齐木久留美突然找到他。
“小空，因为你一直很期待弟弟，所以我和爸爸也不忍心告诉你……”齐木久留美小声说，“其实我们都觉得，只要有小空一个孩子就够了呀……为什么小空那么想要弟弟呢？”
齐木空助顿在了原地。
“妈妈肯定在开玩笑吧。”他说。
但看着齐木夫妇的神情，他明白了——那不是玩笑。
“不、不对……”齐木空助捂住头，“难道是……”
“小空？”齐木久留美在一旁担忧道。
齐木空助抬起头，表情出奇地冷静。
“我明白了，一定是这样的。”他说，“这里，一定不是属于我的那条时间线吧。”
说完这句话，齐木空助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在经过了无数个日夜之后，无数废品流水般出现、堆积、又消失，最后，齐木空助成功研究出了另一台时光机。
——不能回到过去，但是可以切换到另一条时间线上。
当齐木空助带着浓重的眼圈躺下，再醒来时，世界已经是另一副样子了。
他也发现，这个世界竟然已经有“齐木空助”了。
宛若梦境般，他一半时间在这个身体中醒来，但另一半时间，他就像是跟随着这个齐木空助的视角，注视着发生的一切。
糟糕的事再一次发生了。
——这是一条，楠雄早已死去的时间线。
齐木空助闭上了眼睛。仿佛宿命般，“他”又一次造出了时光机，但齐木空助早已提前预知到了结局。
“没用的。”他低声道，“没用的。”
那只是个能回溯一天时间的垃圾而已。
但不知为何，齐木空助看着殚精竭虑，试图回溯更多时光的“自己”，却觉得假如当时，属于自己的那台时光机，从始至终一直是台垃圾……就很不错。
打败楠雄这个目标很好。……但一切都要建立在，首先和楠雄的比试上吧。
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和楠雄相处了呢。
“啊，这不妙啊。突然，就很想听楠雄吐槽。”空助对镜中的自己微笑道，“……即使不比试也行。”
家人们的声音也很想听啊。妈妈的饭菜和笑容，爸爸……啊爸爸还是算了。
空助与自己对视。
停了一会儿，他微笑的嘴角渐渐落下。
真无聊啊。
他想着，又一次切换了时间线。
等到他再睁开眼睛时，齐木空助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无法参与进“齐木空助”的活动中了。
他只能跟随着这个自己的视角，沉默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看着看着，齐木空助发现，虽然这个“自己”本质上还是一样，但似乎说话方式上……温和了点？
齐木空助皱起了眉。
“小楠——”齐木久留美温柔的声音惊讶道，“等等，小楠你怎么得了一千分？不会是把老师洗脑了吧？”
久违地听到这个称呼，空助愣了一下。
这时，【齐木空助】已经拿着卷子向齐木久留美那边走去了。
但出乎空助意料的，这个“空助”竟然还有几分高兴的自信。
喂，只是满分而已，你又一次输了，在自信什么啊。
“妈妈。”【齐木空助】说，“我拿了满分哦。”
“小空好棒！”齐木久留美赞叹地惊呼道。
“我……确实不对。”齐木楠雄低下了头，“我也没注意，无意间就……”
“楠雄哥哥，差劲！”
一个童稚的声音气鼓鼓道。
齐木空助一惊，缓缓低头。
小小的【齐木富江】抱着妈妈的腿，站在两人中间，大声说，“精神操纵，不可以，太过分了，是作弊！”
“这次——是空助哥哥赢啦！”【齐木富江】笑起来，笑容十分灿烂，他向楠雄张开手，“上次哥哥们输在我这的糖，就让楠雄哥哥来付吧~”
“……好吧，这次确实是我输了。”楠雄不情愿道，“明明之前都是我赢哥哥赢得多。”
“输了就是输了，楠雄。”【齐木空助】微笑道，“愿赌服输比较好哦。”
——啊啊，真是扭曲的时间线啊。
齐木空助闭上了眼睛。
像是不忍卒睹，不想在这条时间线再待任何一秒，又像是想逃避着什么、思考着什么般，他闭上了眼睛。
也许再切换的话，他就会永远迷失，消散在时间之中。
毕竟人类的灵魂，过于脆弱。
而轻视时间者，时间也必将回以轻视。
在最后的最后，齐木空助恍惚间仿佛看到无数纷繁的时间线铺散开来，彼此缠绕、各自延伸，聚合成一幅五彩斑斓的图画。
那是超出人类认知与理解之外的，宽广到无与伦比之物。甚至用画卷来类比过于低劣与狭隘，但即使搜遍贫瘠的人类词汇，也无法形容出其中的分毫。
齐木空助发现了。原来，他仍然一直在坠落。
不知不觉间，他已被时间的洪流淹没，虽然已经失去呼吸，但他却生不出任何窒息感。
在意识的最后，齐木空助拼尽全力向上伸出手指，手指的末端，指向他最后一次经历的那条时间线。
就在这时，斑斓流动的图画被猛地打破，无数纠缠错乱的时间线中，一只纤细素白的手骤然伸出，无比坚定地握住了齐木空助的手。
在剧烈的呼吸与彻骨的冰冷间，齐木空助瞪大的双眼中，倒映出了星野富江坚定到肃穆的脸。
一股巨力带着他猛然向上，冲破了平静到虚无的洪流水面。
冒着无比巨大的风险，穿过无数条混乱纠结的时间线，在冰冷的洪流深处，星野富江拉住了齐木空助的手。
但他只是很平静地说。
“我来救你了。”星野富江道，“空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