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月中僧 > 正文 第76章 花有恨(六)
    然而這種抵抗不過是自己騙自己, 在這裏用盡力氣,人家卻在這錦繡蘭堂間不費吹灰。蔣文興很受打擊, 盡管古語說“王侯将相寧有種乎”, 但一個人天生擁有的,總比後天得到的更具優勢,尤其是這人後天也并不遜色的境況下。
    不過他想一想, 有一件事情例外,就是月貞。他不單與鶴年同樣擁有過月貞,結局也是同樣注定得不到。于是心裏又好過了一些。
    他翩然笑起來, 這翩然的風度也有精心刻造的痕跡,“我也是才回錢塘沒幾日, 先趕來拜見二位太太,後頭的事還沒打算。鶴兄弟有什麽發財的買賣麽?還請不吝賜教。”
    鶴年見他胸有成竹的态度, 俨然是客套話, 恐怕早就有了好的前景籌劃了。他心下也有些不暢快,為被蔣文興處處占去的先機。
    上頭霜太太代鶴年客氣, “他哪裏懂什麽生意場上的事, 不過這些時陪着他二哥在外頭跑了幾回, 漲了些見識而已。你們還不知道他,從前說到什麽功名利祿的話都怕髒了他的嘴似的。”
    蔣文興他姐姐奉承道:“這才是鶴二爺不同常人的好處,不像我們這些俗人,張嘴閉嘴都是迷柴米油鹽,一句話離不開錢。”
    衆人說笑取樂幾句, 霜太太覺得無趣,吩咐人去把琴太太月貞惠歌都請來, 并巧蘭與蔣文興三人湊了個牌局。
    蔣文興他姐姐難得抹牌, 平日偶然抹一回, 都是按兩三個銅板的輸贏。驀地到了這桌上,卻是一吊錢一吊錢的輸贏,吓得她不敢落座。
    蔣文興先不上桌,對他姐姐說:“輸了算我的,贏了算姐姐的,姐姐只管放心玩。”
    聽見這話,霜太太有些不喜歡,想他如今雖然財大氣粗,卻是渾身的土氣,哪比他們百年的豪門,自是一種貴而不張揚的風度。
    她暗暗噙着笑,把腰板挺起來,端得是雍容華貴。
    月貞先讓巧蘭上場,自己與惠歌在椅上坐着,擡眼對過正坐着鶴年與蔣文興。鶴年是一貫不玩的,歇在椅上原不稀奇,可月貞驀地覺得他像是為了盯梢故意坐在那裏。
    她有些不自在,手腳放得規規矩矩,要看鶴年,怕給蔣文興察覺,如今才知此人有些詭計多端,要是給他捏住了他們什麽把柄,告到二位太太跟前,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要看蔣文興,又怕鶴年秋後算賬,這本來就是個悶醋罐子。
    真是叫她左右為難,只得低着眼茶就點心地吃着。吃得打嗝兒,給巧蘭聽見,在牌桌上扭頭笑她,“貞大嫂子沒吃午飯?”
    月貞尴尬地将剛拿起的點心放下,“吃過了的,在這裏坐得發閑。”
    蔣文興玩笑着搭腔,“貞大嫂子也去抹一局,不知大嫂的技藝長進了沒有,從前可是老輸。”
    巧蘭随口道:“文四爺從前在我們家一向少同我們抹牌,請也難請,怎麽也知道我們大嫂子總是輸?”
    一語驚醒夢中人,在場的除姐姐姐夫,都微微轉動了心腸。琴太太猛地想到那枚無人認領的香袋子,擡額看了蔣文興一眼;霜太太也似乎敏銳地感知到什麽,将月貞看看,見她低着臉神色不自在的樣子,愈發有了幾分揣測。
    揣測下來,竟然很替她兒子感到虧!心想月貞就是為打發寂寥要與人私底下說些閑趣,也不該是同別人。難道她的兒子還比不上別人?簡直沒天理!
    做母親的大概都有這樣一副玄妙的心态,事情對不對且不論,反正自己的兒子一定要在這事裏拔得頭籌才好。
    可月貞雖是局中人,卻不知情,不好怪她。只好生氣地橫了巧蘭一眼,把氣撒在她身上,“你當誰都像你,上了牌桌子就是将軍上了戰場,非要鬥個你死我活才罷?這話多的毛病就是難改,當着親戚在這裏還是這樣子。”
    巧蘭忙低頭看牌,慌亂間打錯了一張,“三萬。”
    蔣文興他姐姐全沒注意這些,只顧着贏錢,贏得不好意思了,怯怯把三面看看,攤開牌,“胡了。”
    牌桌上還是霧裏看花,後頭椅上卻是心明眼亮。鶴年心裏發了酸,忍不住猜測他們從前私底下說了多少密語,又說了些什麽?恐怕天南地北說了許多趣事。他不似蔣文興,自幼身在世外,沒有那麽有趣的事情說給她聽。
    他嫉妒得很,要争輸贏,一面冷睇着月貞,一面噙着淡淡的笑意,“大嫂是到了我們家才學着抹牌,所以總輸。大嫂今日不要怕輸,只管去打,輸了算我的。”
    蔣文興已替他姐姐開了賬,不好再替別人開。要按他此刻的心思,就要替月貞開了才好,引起這場上一片疑心,叫他們盡管去猜疑,猜到他頭上才好呢,把他與月貞都逼到末路,那就置之死地而後生。
    要叫他自己坦白,他是不敢的。相信月貞也不敢,誰叫他們是一樣的人。
    琴太太疑心着蔣文興,越看越懷疑,便玩笑說:“文興,你來接你姐姐的角,她再坐下去,只怕要将我的錢贏光了。月貞,你來接巧蘭。”
    故意要将二人放到她眼皮子底下來,好仔細查驗查驗。他姐姐正贏在興頭上,雖然不甘,卻不敢違琴太太的話,只得讓開。
    月貞坐上來,形同上了公堂,簡直腹背受敵。這場上誰都只握着真相的一角,唯獨她是個謎底,所以誰都要來探一探她。而她心底的真相卻在背後虎視眈眈,她既要保全他,還要保全自己,整個人如坐針氈,誰都不敢看,只盯着手裏的牌。
    盯得頭暈眼花,二餅也虛成了四餅。她打出去,“四餅。”
    蔣文興攤開牌,“胡了。”
    琴太太瞅他一眼,笑道:“文興出去一趟長進了不少。方才聽你姐姐說,替你相中了一戶人家,年紀不小了,是該擇定位小姐成親了。”
    鶴年對此事倒有興趣,慢慢走到月貞背後,一面看月貞的牌,一面笑睇蔣文興一眼,“噢?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
    他姐姐在椅上搭話,“是一戶姓陳的人家,就住在陳家莊巷子裏,做小買賣的,有間鋪子。那姑娘我見過,雖不比朱門繡戶的小姐,人才身段品貌倒都過得去。我們文興怪得很,不喜歡不識字的,又不喜歡書讀得太多的姑娘。”
    這可不是比着月貞喜歡的?琴太太瞟一眼月貞,愈發肯定,“識字的到底比那不識字的強,文興倒是會揀。什麽日子上門提親啊?我看這事情要趕着辦,你們新置辦的房子事情多,早點接一位奶奶進門,好幫着料理。”
    “我也是這話,與他姐夫商議着,今年年關前頭就趕着把事情辦完。急是急了些,可我們小門小戶不比您家這樣的大戶,凡事圖個便宜為上,不講那麽些細禮。”
    鶴年心下高興,剪着一只手,躬下腰來,用另一只手點了點月貞手裏的牌,笑說:“打這個。那說起來,要先恭喜文表哥了。”
    月貞此刻恨不能找個地縫子躲進去,全副心思只敢放在牌上,扭頭看鶴年,“嗯?打這個麽?”
    “只管打。”
    霜太太眼見這二人一前一後的,頗有對小夫妻的模樣。心裏覺得兒子占了上風,不免懷着點做母親的得意,給月貞喂了一張牌,也跟着撺掇,“是這個道理,文興比我們鶴年還大些,早該娶妻了。沒有父母,你們做姐姐姐夫的就要替他操持,別放任他只知道在外頭瞎混。男人家愛玩,仔細玩散了心。”
    衆人各懷目的将蔣文興逼到一個孤立無援的境地。他瞅了下月貞,發現她并不看他,心裏益發不好過。而自己的親事,當着長輩在這裏也不好過多議論,只得讪笑,轉而将了鶴年一軍,“鶴兄弟是幾時上京去呢?”
    輪到鶴年頭上,他也不好說自己的親事,是霜太太代答,“于家兄弟過些時也要回京,鶴年就同他們一道上京去。”
    蔣文興調侃道:“還是鶴兄弟有大福,眼看就要官運亨通了,也像二老爺似的,在京做個大官,光耀門庭,不知多少好處。”
    說得二位太太都不高興,好像與郭家結親就是他們李家趕着巴結似的。霜太太便說:“依我的意思,也不想他做什麽大官,留在我跟前才好。偏那郭大人就是看重我們鶴年,也不好拂他的意。”
    琴太太睇她一眼,心裏微微彈動,笑着附和,“我也想鶴年留在家才好,頭先霖哥還對我說,要鶴年跟着他學做生意,也好叫他身邊多個幫手。我說鶴年到底要上京去的,就是幫也幫不了多久。真是的,偏半路殺出這郭家來……”
    霜太太無奈道:“有什麽法呢,都是他父親的意思。”
    大家都處于一個霧團煙罩的境地裏,然而在這愁困中,心都在尋找着出路。雖然不知該往哪裏去,卻不放過任何有依稀燈影的方向,哪怕那方向是十分崎岖叵測的。
    天色不知不覺暗下來,廳上的燈籠給點上,伴着黃昏的光,照着底下精致的碗碟,慢慢變成殘羹冷炙。這一日下來,誰的心裏都是有數上加有數,離真相是一步之遙了。那一點距離卻是懸在遠方。
    琴太太留姐姐姐夫住一夜,打發蔣文興先回家去,原是只派月貞送他到門上,霜太太暗裏不服,又派了鶴年一道送。
    三個人走在園中,說不出的吊詭滑稽。月貞刻意落後了幾步,免得跟他們二人起争執。他們在前頭閑庭信步,各自笑着,好像在說與她無關的話。
    說是與她無關,其實還是為她在賭氣。蔣文興本不打算說的,卻為争口氣,忽然與鶴年說起,“下晌鶴兄弟問我日後打算做點什麽買賣,不瞞鶴兄弟說,我與嚴大官人正籌算着包幾座山頭,做茶葉生意。你知道,咱們杭州頭一樣就屬茶名滿天下,做這門生意穩妥。”
    鶴年睐目,見他微笑裏帶着挑釁的意思,便領會了,“我前些時候陪同霖二哥在外頭跑,聽見有位新進的茶商正急着四處打聽承包茶山的事,想必就是你文表哥了?”
    “正是我。”蔣文興睇住他有些陰沉的目光,益發志得意滿,“不見得你們做了這宗生意,別人就不能再做吧?天下家家都要吃茶,我不一定就是搶你們的生意嘛。”
    話雖如此,但鶴年覺着他多少是有些沖着李家來的。人的自尊心怪得很,好像從前是在他們家的屋檐底下低過頭,如今要刻意與他們平起平坐。
    他目投遠處,忽然笑了笑,“表哥說得極是,沒道理天下的生意我們做得你卻做不得。我要是有這份心,當初也不會拿五千兩銀子出來支持表哥北上發財了。”
    聽見這話,蔣文興陡地變了臉,“那五千兩是你給的?”
    鶴年明白他暗地裏總想與他一較高下,不論是家世出身還是在月貞的事情上。因此他故意澹然笑着,“是我。當初你問缁大哥拿銀子,缁大哥一時籌不出,我就拿了五千兩給他。這世道真是難說,你文表哥轉來轉去,發財的本錢卻是我出的,以後不論你如何飛黃騰達,也忘不了是靠我發的家。我倒不要你報答什麽,只要你時時刻刻記着就好。”
    蔣文興驀地竄動肝火,攥緊了拳頭,扭頭看一眼月貞。月貞跟着他們止步,站在了黃昏的碎影裏,神色是迷惘無措的。
    可他卻覺得,她是與鶴年沆瀣一氣掠奪了他的自尊心,他們是兩個兇殘的劫匪,将他一傷再傷。他有些恨她了,然而愛又在這恨裏變得更為醇厚。有什麽辦法呢?沒辦法啊,愛本身就是一場獻醜,越想體面,越是露怯。
    他無奈得想哭,但不甘落淚,只是神傷地笑了下,掉身而去了。
    月貞旋即跑上來,拉了拉鶴年的衣袖,“你們說什麽了?”
    “沒什麽。就是生意上的事。”鶴年扭過頭來,覺得是自己贏了,不免得意,“你難道以為是在說你?”
    月貞翻了一眼,“我可沒這麽自作多情。”
    “只怕你心裏不是這樣想的吧?哪個女人不高興有兩個男人為她相争?”他隔着一段距離指一指她的心口,“女人都有這麽一片虛榮心。”
    “你懂什麽女人!”月貞愛也愛他了解女人這一點,恨也恨他這一點。她咬緊了嘴皮子憋着一股惱羞成怒的笑意,落後拿胳膊肘頂一頂他,“話雖這麽說,可我心裏是希望你贏的。”
    鶴年低下眼問:“贏什麽?”
    月貞暢想着,含着一絲遺憾,“打架啊。我方才走在後頭就在想,你們要是打起來,我就幫你。誰知又沒有打起來。”
    “打架?”鶴年剪着手冷笑一下,也是被她說中了心事,有些不甘,愈發矜貴自傲地折身往回走,“你想得倒美。”
    月貞在後頭跺了跺腳,“為我打架怎麽了?這世間為了美人相争的男人多了去了,難道我不算個美人?瞧不起誰呢你!”
    二人各自懷笑,分道揚镳。月貞走在黃昏裏,在這混沌的局面中,恰如鶴年所說,虛榮心獲得了一點滿足。
    其實這滿足也不過是苦中作樂。
    歸到那邊宅裏,待要徑直回房歇息,卻給琴太太叫到了房中。進屋見一幹下人皆不在,就知道琴太太必定是要問她些隐秘的事。她疑心是因為今日牌局上不經意地露了馬腳,叫琴太太發察覺了她與鶴年的幹系。
    誰知琴太太卻問的是蔣文興,“你上回說與人有私,是與文興吧?”
    她面上透着時過境遷的從容,不像生氣。月貞放心下來,屁股緩緩落到榻沿上,點了點頭, “是他。不過是從前的事了,早在他去北邊之前,我們就斷了關系,沒來往了。我上回向太太下過保的,從此只踏踏實實過日子。”
    “虧得在我們家的時候,我好吃好喝地待着他,他竟在背地裏算計我們家的人。”琴太太嗤笑一聲,在黯淡的光影裏睇她一眼,一條胳膊後歪在枕上,“你放心,我就是白問問,不是要秋後算賬。我還想着囑咐你,如今他回到錢塘來,你可要仔細,不要再鬧出一點閑話來。”
    月貞謹慎地點頭,“太太請放心,要不是太太今日許他們登門,我才不會見到他呢。”
    “你倒又怪起我來了?”
    月貞自悔一時心直口快,低下頭去,“沒有,我就是這麽一說。”
    琴太太在那頭沉默了,手上拈着剛從頭上拔下來的玉簪子,忘了再插回去,像是在想什麽事情,轉在手上發呆。
    她想什麽呢?無非是想這亂糟糟的局面,理又理不清,也不知從何理起,說麻煩也算不得麻煩,只是忽然害怕蔣文興與月貞舊情複燃,棄她而去。其實這可能性太小,但她就怕月貞有這份心。她經不住親近的人再有一個離開了,像個孤獨的老人,望兒孫都伴在膝下。
    她在幽暗中倏然想起大老爺,覺得人生真是一場荒誕無聊,原來痛恨的,厭惡的,都能被歲月給剝減了,慢慢一無所有,有的還是眼可見的這些人。
    她忽然輕笑一聲,像個嘆息,“你今日聽見你姨媽說沒有,沒幾時就要打發鶴年随于家兄弟上京去了。”
    月貞聽見她倏地又說到鶴年,不禁提心吊膽。可她一個轉彎,思緒跳來跳去的,又跳到別的事情上,“于家走的禮,你可吩咐人預備下了?”
    大概人老了都是如此,思想是飄忽的。月貞窺着她的臉色,漸漸又松緩了神經,“預備下了,都是些咱們杭州的特産,帶回去叫于家的長輩們嘗嘗鮮,是個意思而已。還有咱們家的好茶,裝了好些。”
    琴太太點着頭,明明要說一點關于鶴年的事,卻死活想不起來該說些什麽。她只覺這種惘然的情緒是一種長輩對晚輩的不舍,鶴年是個好孩子,不舍得是自然的事。
    而在這種情緒上,霜太太比她更懂得。除了母親對兒子的不舍外,還有一種女人世界對男人世界的眺望,那世界她們觸摸不到,只是眺望,因此生出一種不得融洽的愁緒。
    聘禮都預備妥帖,她囑咐鶴年随于家兄弟一道上京。又派了兩位老練的管家跟着,幾十個箱籠,赫赫揚揚的一支隊伍,猶如玉樸當年上京赴任的情景。
    自那一去,人雖偶然回來,但心是再沒回來過。
    她仿佛又經歷了一次,有了從前的經驗,這一次送鶴年,就懷着別樣的,離奇的思緒。她打發了屋裏人,忽然問鶴年:“你說你心裏裝着你貞大嫂子,是真的麽?”
    鶴年一陣意外,想不到她會主動問起這話,不知是什麽目的。他認真地點了點頭,“我怎麽敢拿這話來欺騙母親?”
    霜太太窩在榻上笑,從前的幽怨神色又浮現出來,卻比從前還要尖銳一些,“可你要與郭家結親去了,結了親,自然是鵬程萬裏,心裏還裝得下她?”
    鶴年被問得一頭霧水,好像她已縱容了他這不應當的念頭。可他的答案還沒出口,她就先不信似的,自嘲地笑笑,“只怕難了,到時候你心裏裝的事情太多,哪裏還有位置擱得下她?所以我常在想,你這念頭簡直好笑。虧得貞媳婦不知道,要是她知道了,也對你有些情誼,豈不是白鬧哄一場?”
    她竟有些替月貞慶幸,慶幸他們的故事還未開場就已到結局,而這月貞由始至終并不知情,也沒投入。
    不論是作為一個母親還是一個女人,她都悲觀地認為鶴年見識了繁華錦繡的天地後,就會轉了念頭,不再向這女人的世界回首了。畢竟這世界太小,太冷清也太無趣,裝不下一個男人的壯志豪情。
    鶴年卻在她沒頭沒腦的話裏窺見了一點機會,“照母親這樣說,要是我不與郭家結親,她對我也有情誼,就不是白鬧一場了?”
    霜太太瞟他一眼,噘了噘嘴,避而不答,“等你到了京城,才不舍得不與郭家結親呢。”
    鶴年笑了笑,“您以為我會像父親一樣,貪戀功名利祿?”
    霜太太縱容地嗔他一眼,這縱容卻帶着一種失望,“且不說龍生龍鳳生鳳這話,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樣的,我要是做個男人,也一樣。”
    繼而又笑,“其實郭家是蠻好,蠻好的……”
    似乎是說給她自己聽,有一縷凄怆。鶴年頭一回讀不懂女人的心思,便轉而暗暗琢磨着他自己的打算。這打算他沒敢對任何人說起。
    也不敢對月貞說,所以出發那日,他只拿溫柔而毅然的笑眼睃一遍衆人,“我去去就回來的。”
    阖家都在門上送行,隊伍加上于家的人,鋪了老長出去,引得街上的人都駐足下來瞧。春光正濃,照着成堆的描金箱籠上,每一個箱籠都紮着紅綢巾,将路人的臉都映得紅光滿面,熙熙攘攘的議論聲裏,轟然一片喜韻。
    月貞立在琴太太身邊,竟像置身到最初那場白事裏,如同當年不知悲喜的茫然。她只好也跟着笑,想笑總不會有錯的。心裏卻是一片空茫茫的哀傷,像落了一片原野的雪,不能給人看見。
    霜太太只顧着哭,也不知哭些什麽,眼淚落不完。兩個管家只當她是不放心兒子出遠門,連連保證,“二位太太放心,眼下時節好,路上肯定是太太平平的。進了京老爺就派人來接,等說定了婚期,小的們就領着二爺回來。”
    再回來,就全然是另一番情形了,霜太太不由得哭得更厲害了些。
    琴太太只好代她囑咐鶴年,“你頭一回走這老遠,路上收一收你那菩薩心腸,可千萬別多事。你不知道現如今的人有多壞,多得是那些下套子的,就是利用你心善叫你往裏鑽。”
    鶴年打着拱手,“姨媽放心。”他把眼斜到月貞身上,笑着說:“只安心等我回來就是了。”
    月貞連看也不敢看他,怕哭。盡管霜太太與惠歌都在哭。她卻怕她的眼淚造成他的負累,令他走得不那麽坦然。本來就預先對他說好的,成就成,不成也不要怨憎。本來也是不計将來,只要當下的。還有什麽不滿足?
    偏這時琴太太碰了碰她的胳膊,“你給鶴年炸的果子呢?”
    月貞這才想起來,忙轉頭從珠嫂子手上取過一個大大的攢盒。對上鶴年的眼,她忽然酸楚難當,風往鼻子裏灌,以至她說話有些變了腔調,“路上吃。”
    她未敢多說一個字,盡可能低着臉。這回不單是要瞞住旁人,連他也要瞞住了。
    作者有話說:
    這是其實是關于一個男人和幾個女人的故事,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