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啊？”听到这样的感慨，陆淼差点笑出声来，“你说谁啊？你岁数是大了点，但也不至于当人家的爹吧。”
“小泽呗。”程浩然努努嘴，继续说，“虽然我现在不太记得，但按道理，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才十四岁，但我已经二十九、快三十了，比他大了一倍还多。我刚才碰到他的时候，眼前一直浮现出他刚上大学时那个瘦瘦小小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真实。”
“说的也对啊。”陆淼笑了，但旋即也变得惆怅起来，“刚认识小泽的时候，他跟我差不多高，现在细得像个电线杆似的。但话又说回来了，他能长得这么高，你们几个可是第一功臣。”
“我们？”
“你们有一次到球场打篮球，小泽被几个同级的男生嘲笑个子矮。罗子凡特别生气，回宿舍就给他敲了一整套运动方案，叫什么“擎天柱计划”。你们三个盯着他，执行了一个多学期，小泽的个子就开始猛长。”
“还有这事？”程浩然瞪大眼睛，听到“擎天柱计划”的时候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
“嫌幼稚啊，你们当时可是乐此不疲。”陆淼哼哼一声，似戏谑，似嘲讽，“学校里几乎每一棵树的叶子都被你们摸过。那时候咱俩刚认识不久，周末一起被校学生会派到沙洲校区采访中文系的裘雅森教授，你在路上走着走着忽然蹦了起来，我还以为你踩着钉子了。后来你告诉我，你是看到树上的叶子，条件反射……”
“我就在你面前跳了起来？！”
“你像投篮一样跳了起来，顺便弹了片叶子下来。”
程浩然的老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这幼稚的举动真的是一个快三十的人干得出来的么？
“你不信啊？”陆淼见他一副羞愧到要自动关机的样子，回到卧室拿出了一本相簿，递给他看。
程浩然宁可自己没有看过这几张照片。
“落地的时候踩到石头上了，脚底一旋，一个优美的转体，坐了个屁墩。喏，珍贵影像，青葱年华。”
“你也太阴了，这种黑历史留到现在？！”程浩然意图销毁证据，被陆淼占得先机，一把夺下相片，牢牢地抓在手里。他起身来抢，奈何陆淼柔韧性太好，一会把相片藏到身后，一会又举过头顶。几番僵持之下，他只碰到了一个边。
“这有什么可藏的，以后拿出来翻翻多好玩，一向持重的苏老板居然也有年少中二的时候。”陆淼又对着相片端详了一会，边看边瞄躲在一旁面色阴沉的程浩然，毫不掩饰地抚掌大笑。
“这照片谁拍的？里面有你，有我，说明还有第三个目击者。”
“张晓琪拍的。”
“真的是张晓琪？！”
“你不信自己问她。”陆淼的声音忽然变得冷冷的，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
“好啦，知道了。”程浩然被她吓到，连忙换上一副讨好的姿态，哄着她说，“你说什么我都信，不生气啊，不生气。”他能够感受到，陆淼最近情绪不太稳定，聊着聊着就会冷淡下来，偶尔还会望着什么东西出神。
程浩然尽可能不让自己多想，只道她是压力太大。但他其实很清楚，她有事情瞒着他，而且很可能与之前的是同一件。他虽然好奇，却也理解看破不说破的道理。他知道陆淼的脾气，她若真想让他知道，自然会讲给他听。
叮咚。
“来了，请问是哪位？”听到有人在按门铃，程浩然吆喝一声，起身问客。
“我是吴敏智啊。”
“吴老师？”程浩然麻利地打开门，见吴老师一身便装站在门外，忍不住蹦出一个问号，“您怎么……找我们有什么事情么？”
吴老师轻快地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之前不是还答应了你们一顿饭？我正好今晚有时间。给你们发微信，你们都不理我，我就只能登门造访了。”他的声音细细的、哑哑的，语速不快不慢，很有陈立平教授的风格。
“老师好。”陆淼闻声前来，一见面就给门外的人鞠了个躬。
吴老师愣了愣，微微倾身回了个礼：“不是第一次见了，怎么这么客气？”
“啊……不是……那个……”
察觉到尴尬的气氛，程浩然赶紧站出来转移话题：“老师，你最近忙么？”
“忙，”吴老师不假思索地回复一句，满腹的委屈娓娓道来，“到外面躲了一年，研究所里有些老师早看我不顺眼了，刚回国，各种会、沙龙都推给我。我自己还接了个项目，完全抽不出时间来搞，下个月评副高，估计要吹了。”
那的确是吹了，程浩然暗暗想。他记得，当年研究所里评上副教授的老师，一位是德语系的，一位是英语系的，还有一位是葡萄牙语系的。吴老师对此十分生气，但奈何项目的中期成果未出，就算是身为评委主席的陈立平教授也爱莫能助。
“不说我了，你们想吃什么？在北城吃，还是到外区吃？”
“在哪吃都可以。”程浩然嘿嘿一笑，“听老师的。”
“听老师的，关键是老师也不知道啊。”吴老师抚了抚下巴，假装上面长满了智慧的胡须，“小苏，你提个建议？”
“要是你们都不急的话，咱们到沙洲大桥的重庆火锅店吃吧。”程浩然认真地想了想，说。
“沙洲大桥哪有火锅店？”吴老师一脸难以置信，“我之前就住在沙州大桥附近，怎么不知道有火锅店？”
“今年新开的，我们几个之前吃过，味道还不错，推荐给你尝尝？”
吴老师顿时来了兴趣，一口答应下来：“ok啊！要是好吃，我还可以带学生来吃，就说是我探店发现的，你们可得帮我保密啊。”
程浩然转头，与陆淼相视一笑，煞有介事地比了个“嘘”：“守口如瓶。”
吴老师很喜欢请学生吃饭。饭桌上的他是一位健谈的人，开口就停不下来。幼年严格的家教早就让他对“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厌倦至极，相比于共享美食，他真正喜欢的是一群人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的感觉。
但陆淼有些放不开。
“陆淼多吃点，这一盘肉基本都让我和小苏吃了。”见她筷子动得斯斯文文的，吴老师点了点程浩然的盘沿，“苏念卿，给你女朋友夹点肉吃。”
“谢谢吴老师。”陆淼甜甜地笑了下，“我快吃饱了。”
“吃的这么少啊？！”吴老师惊讶不已，看了看她面前的盘子，发现里面的炸酥肉基本空了，于是笑道，“那你就自便吧，柜台前有免费的酸梅汤。之前打来的我看你也喝得差不多了，一会让苏念卿给你多搞点来。”
“我自己来，你们聊。”听到“自便”，陆淼如得解救，立即起身，随便客气了一句，便逃也似的奔向门口的柜台。
“这陆淼，我又不吃人。”吴老师颇感无奈，但也无计可施，只能对着专注进食的程浩然发泄，“你是不是总对陆淼造谣说我很严肃？苏念卿？”
“嗯？你说什么，老师？”程浩然丝毫未听到吴老师的抱怨，他一直在看陆淼。起初见她总是在吃炸酥肉，还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后来菜上多了，也不见她的筷子往火锅里涮几下，才意识到她是真的喜欢吃。
程浩然无比汗颜。身为男朋友，陆淼的这些喜好，他竟然都不清楚。虽然这也不全是他的责任，在他来到这个时空后，她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出什么特殊的兴趣，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也未曾想到要主动多了解一些。直到看见陆淼提着满满一大壶酸梅汤回来，他才如梦初醒，原来自己对陆淼的了解这么浅薄，甚至还不如一位对她来说只是房东的老师。
可吴老师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难道他曾经向他提起过，或者是他之前请他们吃饭的时候注意到的？
真不愧是吴老师，难怪他这么受学生的欢迎。
待陆淼重新落座后，吴老师讲起了他在法国的经历。
“我跟学生刚到法国的时候，那边学校的安排出了点问题，我们四五个人找不到宾馆，没有地方住。一对华人夫妇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把我们捡了回来，晚上还给我们做了顿饭，是肉沫茄子、鱼香肉丝。”
“啊？你们不是访学么？我们学校不会给你们安排么？”陆淼很诧异，手掌不自觉地放到了嘴唇上。
“这种事情其实很复杂，我这次到法国就是为了逃离是非。”吴老师摇摇头，眼神变得意味深长，“有些事情其实我不该对学生说……但你们又不是外院的，说来给你们听听倒也可以，也当是给以后留个心眼。”
程浩然放下筷子，默默竖起了耳朵。
“研究所里有两派研究方向对立的老师，这次评副高之前，省学会也有一次副职评选。巧的是，这两派各自的领军人物都想竞争这个副会长，在研究所里斗了起来，托关系发论文、组局吃饭什么的暂且不说，有些老师还互相揭对方的短，写举报信、匿名信，完全丢掉了学术科研人员的底线。”
“所以，老师你是因为不想站队，才会到法国避风头？”程浩然按捺不住，问了一嘴。
“我是站错了队。”吴老师自嘲似地笑了笑，“我站在了自己导师这边。”
“陈老师也参与到里面了？！”程浩然的下巴差点掉到桌面上。
“陈老师站队完全是因为学术观点，”吴老师连忙澄清道，“他年纪最大，资历最深，完全不需要攀附谁。他个人很反感这些东西，也不想管他们。这次到法国，名义上是访学，实际上是陈老师托他在法国的朋友帮我安排的一次避难活动。我才刚来学校不久，有人就在学院里传谣言，说我和女学生不清不楚，差点都传到院长的耳朵里了。陈老师怕他们的内斗会影响我的职称评定，就把我安排到法国躲一躲。”
怪不得吴老师的研究生都是男生，回国之后也一直不温不火，直到他读博的时候才评上副教授，原来是被针对了。
“我还以为学者都是单纯的喜欢学术呢……”吴老师的描述颠覆了陆淼对校内学术环境的认识，想到德高望重的教授们背地里可能在做这种勾当，她就一阵隐隐的不适。
“这个也看研究所，我们研究所属于特例。”吴老师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其他研究所应该都挺不错的，我不太了解。”
吴老师不以为意的样子让程浩然五味杂陈。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本科时的班主任，在他表明自己想要留校任教的志向时，曾冷下脸警告他想都不要想，此后也一直对他爱答不理，不久就跳槽到企业了。
当初的他为了这件事情耿耿于怀，甚至负气转了专业，现在想想，那位老师的初衷可能并非基于恶意。
“啊……谢谢你们愿意听我唠叨，说出来的感觉舒服多了，这下可以集中精力向前看了。”吴老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靠到椅子背上，眼睑微合，竟然哼起了歌。
“你唱的是什么歌，老师？”
“嗯？被你们听到了，还真是不好意思啊。”吴老师哼笑了下，“Jem’allpelleHelene.”
“那是什么意思啊？”陆淼问。
“我是伊莲，是一首很文静的法语歌谣。”
“我还是第一次听老师唱歌呢。”程浩然说。
“是啊，以前哪里好意思。”吴老师笑叹一声，随口又把话题扯回了法国，“虽然才刚到异国，味觉记忆尚未在脑海中凝聚成乡愁，但在流落街头的时候吃到家乡的味道，那种不期而遇的温暖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顿了顿，他侧头面向程浩然，用温润平静的口吻轻声问曰：“如果是你，你也忘不了吧，小苏？”
程浩然一怔，恍然间错觉自己变回了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