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宾馆回来，程浩然连续做了一个多星期的怪梦。梦里有一片湖，湖边坐着一个女孩。但梦醒之后，除了这些，他什么也不记得。那个女孩子的样貌、穿着，甚至举止动作，都像被一块看不见的橡皮擦掉了似的，在他的记忆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可能就是蒋佳昙吧。他想。他会做这些梦，应该是罗子凡的原因。
虽然这些都是他的梦境，但准确的说，他并不是梦境的主角。在梦中，他总觉得自己的身体里还隐藏着一个人，这个人在借助他的眼睛望向那个神秘的女孩子。
而且是以一种复杂的感情。
像是，
一种悸动，
慌乱的，敏感的，忧虑的，
悸动。
每到这时，他就会从梦中醒来，对梦境的记忆也会渐渐减淡。他曾试着把自己能想起来的事情记录下来，但遗忘的速度实在太快，往往刚提起笔，那个女孩的样子就会像打上马赛克似的模糊起来。
尝试了几次之后，程浩然便不再纠结于此了。他刚刚重又激活了自己与罗子凡之间的绳结，出现一些通感的现象并非难以理解。几个月前他刚来到这个时空时，他与陆淼，以及后来的小泽都是如此。
他在梦中感受到的，可能就是罗子凡当年初见蒋佳昙的时候，内心涌现出的热烈与冲动吧。
只有一件事情让他颇为介意：他觉得自己认识梦里的女孩。
但这个疑虑很快也被程浩然抛诸云外了。如果梦中的他是罗子凡的话，对蒋佳昙感到熟悉也并非什么奇怪的事情。
通感的现象一直持续到小暑。小暑之后，程浩然就再未做这样的怪梦了。
这期间，陆淼一如既往地重复着早六晚十一的生活，几乎全周无休。小泽的状态与陆淼相近，除了偶尔会被子隽拉到机房帮他查bug，其他的时候基本泡在图书馆一层的自习室。罗子凡也回到了实习的公司，恢复了九九六的生活节奏，忙起来的时候连电话都想不起接。
五个人就这样活跃在四个点位上，除了偶有微信群的交流，其他的时候大多忙着自己的事情。
朋友们的专注让程浩然颇感寂寞，他现在是几人当中最清闲的人。公司的翻译任务是不定期的，虽然它们时常一窝蜂地出现，但有时一周也接不到几个。若是如此，交完所有的稿子后，程浩然就会拿起前阵子他向吴老师求来的几本书，就着一杯柠檬水读一读。往往读到三五十页，就到了做晚饭的时间。这时候他才会久违的看到闭关修炼的女朋友，与她久违的说几句话。
虽然寂寞，但程浩然很珍惜这段时光。不忙的时候，他可以恣情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可以默默地守在爱人身边陪她做想做的事情。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他一概不需要考虑。纵使外面的世界再喧哗嘈杂，他的世界也只是眼前这一间小小的公寓。窗口古树下的斑驳光影，偏厅厨房里的柴米油盐，客厅茶几上的一摞书卷，便可盛进他全部的满足与细水长流的快乐。
时间慢慢进入七月下，海阳在大暑日进入了中伏，炎热的天气让整个城市都无精打采的。公寓里只有电扇，程浩然在屋子里待着的时候从来没有穿过第四件衣裳。一面是高温，一面是从窗户飘入房间的花粉，腹背受敌之下，他整日都病恹恹的。陆淼很担心这一点，但除了提醒他涂药，也做不了什么。
“淼淼，中午你自己泡面吧，我这里有一组合同，下午就交翻译，我看内容有点多，怕到时候做不完，到学校用下图书馆。”
“知道了，你少穿点，就穿上次在夜市买的那件白T恤衫吧。防晒服太厚，要是觉得热就把口罩摘下来一会，不要中暑了。”陆淼打开卧室门，对门口正在穿鞋的程浩然说。
“嗯，你进屋吧，小泽在图书馆，不会让我中暑的。”程浩然系上帆布鞋带，跺了跺脚，推开门，“图书馆里有空调，你要是热得受不了，要不咱们一起？”
“不了，”陆淼笑拒道，“热归热，但图书馆的闭馆时间太早了，路上又需要耗费一些时间成本，划不太来。”
“你不用这么算时间吧。”程浩然哑然失笑，“距离研招考试还有四个多月呢，你现在就十个小时、十一个小时的强度，到冲刺的阶段动力不够了怎么办？”
“我哪有那么认真，有效时间能有八九个小时就不错了。但你说的也有道理，我考虑一下。”陆淼从卧室里出来，把他的拖鞋摆好，“快一个多月未到面之屋吃饭了，晚上咱们到陈叔叔那里撮一顿吧，陪他老人家叙叙旧。”
“都听你的，我下楼了。”
“你慢点。”
“知道，厨房里有柠檬水，记得喝。”
“记得。”
简单拾掇了几句，程浩然就回学校了。秦泽宇怕他中暑，很早就到学校门口等他，一见到他，便举起手臂，拖着稚嫩的腔调叫出了他的名字。
“小泽，你晒得也太黑了。”一见到秦泽宇，程浩然就忍不住直言道，无意中瞧见他手里的黄色信封，又问，“手里拿的是什么？”
秦泽宇咬咬嘴唇，把信封往身后一藏：“一个朋友给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认识的朋友还是不认识的朋友啊？”程浩然有点想笑。
“当然是认识的朋友……”
“哦，我认识吗？”
“你应该不认识，是我之前参加比赛的时候队里的研究生学长。”
“学长啊……”程浩然略显失望，他还以为小泽的情窦终于开了，正要挑弄他几句。
“算了，告诉你吧。这是推荐信，我之前的团队老师说要把我介绍到德国的一个研究所，我当时还以为他只是随口说的，想不到是真的。”
“德国？”程浩然抬眼，“是要你出国读研么？”
“我觉得他是这个意思。”秦泽宇抖抖肩，表情却不太高兴。
“你不想出国深造么？”程浩然对他的反应颇为惊讶，按道理，能够得到老师如此赏识，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他的样子就像是接了个烫手的山芋，眼中除了为难，只有担忧。
“哥，”秦泽宇把信封举到程浩然的面前，惆怅的问，“你说我打不打开呢？”
“打开看看呗，你就不好奇老师写了什么？”
“打开我也看不懂，里面八成都是英文。”
“语言可以学啊，现在才大四，你有一年的时间学好英语，只要你在毕业前考下雅思，入学资格有了，英语学习的能力也有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秦泽宇面露苦笑，咕哝着说。
“一年的时间足够你积累了，你英语底子不差，不要急着妄自菲薄。要是用到德语，我也可以教你一点日常交流用的对话。”程浩然拍了拍他的胳膊，诚恳地伸出橄榄枝。
“你还会德语？”
“很少，我以前是学德语的，是吴老师把我引到法语专业的。”
“法语专业？你在说什么？”秦泽宇眉头一皱，他最近越来越听不懂小苏哥说话了。
“哦……我是说，我以前自学过一阵德语，后来认识了吴老师，才开始学法语的。”
“我哪有你这语言天赋？跟着吴老师学了几年，法语说得比英语还溜。”秦泽宇“唉”了一声，摇头说道。
“你真的不想到外面学一些国内没有的东西么？我认识一位外院的学长，之前到法国交流了一阵，回国之后不论是学识还是见识都丰富了很多，真的受益匪浅。”
“我才不崇洋媚外……”
“无关的，小泽。去学习也是批判、辩证地学习，咱们不可能把对面的东西全盘照抄。我们的理论固然有先进之处，但国外发展比我们早，他们的研究成果也一定有我们可取之处。吸收他们的知识，从而改进我们的知识，同时把我们的知识带给他们，大家相互借鉴，才能共同进步嘛。人类之所以进步，很大程度上归结于知识的互通。”
“……你怎么总喜欢讲一些我反驳不了的大道理。”秦泽宇呆愣了下，沉思片刻，撇着嘴嘀咕道。
“小泽……”
“哥，”程浩然正要说话，却被秦泽宇打断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让我自己认真想想。”
他说着，将信封攥在了手里，外层的牛皮纸在力的作用下发出咔嚓咔嚓的折叠声。
程浩然从未见过秦泽宇如此严肃的样子，即便是在过往的那些有限的记忆中。此刻的他就像一名初入沙场的新手商人，为了止损，谨小慎微、处心积虑地设计着每一场交易。这种自内而外散发出的踌躇与克制，完全超脱了他真实的年龄。
“哥，你先别告诉我姐，谁也别告诉，就只有你、我知道。”秦泽宇缓缓地请求道，声音一如既往的童稚，语气却极为沉静。
程浩然点点头，不再多言。
望着眼前高挑又略显孱弱的少年，他的心底竟生出些微的慌乱。他这时才惊觉，从前那个幼稚、单纯的男孩，正在时间的洪流中慢慢蜕变。
晚上从图书馆回来，程浩然一直沉默寡言。陆淼见他反常，以为他是热得打不起精神，间歇的时候给他倒了杯柠檬水，放在了茶几上。
“淼淼，”他拉住她，略显黯然地叹道，“我有一种自己的孩子忽然长大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