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延敬倒吸了口凉气,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不然怎么会觉得此人与江时雨那个暧昧不清的学生长得一样呢。
那厢皇帝发了话：“这是戍夜司司使谢妄，怜春，在此案上，你们还得通力合作,来证明你的清白啊。”
江时雨抬眼,与谢妄视线相撞,他如同完全不认识谢妄般,神情陌生而疏离，哂笑着缓声道：“司使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往后还请多多关照。”
谢妄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好说。”他打量着江时雨,漆黑明亮的眼睛满是恣意，“都说江郎君风华绝代,容色无双。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
在场众人都无声的睁大眼或挑起了眉。
江时雨郎艳独绝之色可盖京华,谁人不知？但他是挂在天上的明月，只可远观。谁人敢在他面前说这样带着狎昵意味的夸赞之语,不要命了吗？
无人觉得这个戍夜司司使是真情实感的夸赞江时雨,只当他是借此话故意调戏贬低对方。
在此之前他们从未见过谢妄,今日甫一露面,都惊叹于他的胆大。
恣意妄为,毫无规矩,果然与传闻中一模一样。
场面一时间气氛蓦然压迫,剑拔弩张。
皇帝视线在二人间来回转了圈，骂道：“浑说什么，越发没规矩了。”
他道：“这小子长于民间，没规矩惯了。”
谢妄却不配合,直勾勾地看着江时雨：“江大人长得好看，不能夸吗？”
“......”
江时雨笑了笑，一贯的宽和温雅：“无妨。谢司使直率坦荡，明快不欺。如今亦不多见了。”
这是明夸暗贬对方说话不过脑子。
众人眼色越发精彩了。
看来这段时间戍夜司疯狗似的咬在他身后，江郎君心中也不太爽快啊。
谢妄没什么表情。就在大家以为他要反唇相讥些什么时，他忽然笑了笑：“江大人说得是。”
“......”
皇帝叫他来可不是为了让众人见识一番戍夜司司使的庐山真面目的，这会儿见他们不再说话，道：“你说的物证呢？”
谢妄从胸前拿出一封书信来。
皇帝看完，转手递给了江时雨。
这又是一封江时雨与季伯疾往来的书信。
比起上一封的暧昧不明，这张纸上言辞更为直接。
江时雨垂目看了会儿。
皇上问道：“可是你的字迹？”
江时雨：“是臣的字迹，私印也是臣的不错。”
“但此信不是臣写的。”
皇帝：“哦？何以证明？”
“臣不会以这种行文口吻与人说话。”
他说完，堂中有一人接道：“说不准江大人是故意改变口吻，这可当不得证据。”
江时雨笑了笑，如春风弱水：“但我可不曾用错典故。”
“？”
江时雨转手又将信转给了皇帝：“信中所言‘绝无道期’，此言出自王弼今注，但其实‘期’字是为‘器’，也并非此意，却因宋本误抄而广为流传。世人或会记错，但我三年前作一赋中曾化用此句，用的是‘弃’字，如今还存在书院中。”
“这封信日期为今年，想来仿我字迹之人，不知此言正确之字，也并未读过小子的拙作吧。”
他一番话不疾不徐，众人听完，堂中陷入沉默。
江时雨说到最后时，看了谢妄一眼。
谢妄正听得津津有味，好似这封信不是他拿出来的一般，目光灼灼地盯着江时雨。
两人目光一触及分，江时雨看向了皇帝。
皇帝沉吟了会儿，“唔”了声。
“朕也不知此‘期’非彼‘弃’，怜春果然博学。”他将信按下。
因有疑点，此信暂且做不得证据，前一封信的可信与否也有待商榷。正事商量不下去了。没多久，江时雨借着前几日遭遇歹人受到惊吓而染上风寒一事，咳嗽几声便从春事堂告辞出来了。
长长的宫道上。
卫延敬心中屯了许多的困惑，如江时雨的学生怎么会变成那个找他麻烦的戍夜司司使，怎么看此事都透着猫腻。卫延敬见江时雨脸色苍白羸弱，最终还是窥着脸色没有冒然开口询问，转而关心：“可叫过医官看了？既身子不适，你就该推辞不来的。皇帝也不敢怎么样。”
“此话不该再说，”江时雨点了他一句，应道，“已好了七八分了。”
“我也就在你面前说一说，”卫延敬并不在意，从袖中掏出折扇，轻轻扇了扇，公子风流，“歹人是你府中的人？”
“府中一个侍卫。”江时雨望着雾蒙蒙的天，看来要下雨了。
春日便是一场停停落落的雨，等雨下完了，就入了夏。
他是不喜这样的天气的，潮湿粘腻，如病榻老人。
却见路尽头的拐角处转过来一少年。
飒然独行，身形如利剑挺直，长腿束在直筒官靴中，贴身武袍勾勒出流畅有力的肌肉线条。
金纹麒麟在暗红的衣摆上尤为耀眼，走动间似要腾飞而去，驱散了方寸天地间的阴霭。
卫延敬还在与他说话：“这种背主之人可不能轻饶。”
话音刚落，少年蓦然抬眸看向他。
天愈重，有缕缕冷风裹着雨水落下，转眼间丝丝细雨织就一层薄雾。
江时雨猝不及防与他对视，呼吸不由一顿。
少年生了一副难得的好相貌，俏生生如浸在春雨中的刀光，锐利而张扬，势如破竹般破开这片阴沉的暗日。
有雨恰好滴落在他手上，触感冰凉湿润，激得他醒过神来。江时雨平淡地垂目，抹去手骨水珠，接过侍从撑开的伞，眸间积了层霜雪。
侍从们都看到了这个少年，可他们没进去春事堂，只当对方是一个普通的戍夜卫。依照礼数，官阶处下者撞见了上者都会自觉避让，或跪行道路两旁行礼等他们过去，所以并未多在意。
直到看到这少年迎着他们走来，毫无避让的架势。
“大胆。”卫延敬的侍从见江时雨带来的侍从们毫无动作，心中带着丝困惑地将人拦下。
却见少年一撩袍，单膝跪地，膝盖落在潮湿的地砖上，他仰头直直看着江时雨：“戍夜司谢妄，见过江大人。”
四周安静了下来，空幽只听雨落瓦片声。雨越下越大了。
谢妄没有撑伞，身上铺了层晶莹细密的小水珠，随着动作，一滴水珠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下，悬在鼻尖一瞬，落到红润的嘴唇上，又被他抿去。
卫延敬面色古怪，戍夜司司使也是三品官职，这种跪礼一般是白身或身份卑下者对着士人所行，乃是重礼，这会儿是不合规矩的。且这位戍夜司司使刚刚在春事堂中一副针锋相对的模样，如今忽然转了态度，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江时雨却好似未察觉到不对般，悠悠然回卫延敬道：“自然。”
——“这种背主之人可不能轻饶。”
——“自然。”
卫延敬顿了顿，视线在他们中打量了下，总觉得他这话意有所指。
江时雨转过脸，居高临下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身影。
谢妄睫毛被雨打湿，扑棱了下。色若春晓，俊俏的面貌几乎能称的上浓桃艳李，却清凌凌如不谙尘事的少年郎。
但这只是表象。江时雨想到自己打探来的戍夜司司使的传言。
此人踏着尸骨铺就的路登上司使之位，手段狠辣恶毒，行事张狂恣戾，喜怒不定，是条丧心病狂的疯狗。
还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江时雨手指摩挲伞柄，目中神色不定。
谢妄跪的有点久了，他低垂眼眸，看伞上落下的雨滴濡湿江时雨的衣角，露出足下木屐，赤足白似透明一般，露出玉瓷肌肤下的青色筋脉。风拂过，露出他纤细的脚踝，洁白无暇，不足一握。
若此时不是在皇宫中，而是在中书府。他的脚踝上就会绑上一圈系着银铃的红绳，走动时叮铃作响。
江时雨不爱带，每次都是谢妄半撒娇般强迫的给他系上，没过多久就会被江时雨觑着空解下。
若是换成铁链，想必就不会这么容易被解开了。
谢妄想着。
淅沥雨水砸在石板路上，上首传来声音：“你我同品，谢司使不必行如此重礼。”
谢妄抬头，看到江时雨垂眸：“朝堂规矩繁多，谢司使出生民间，有些许不通之处也情有可原。”
江时雨轻轻转动伞柄，雨滴如断线玉珠从他们视线间坠下，他声音如林籁泉韵：“只是之后还是要多学多看，少分点不必要的心思在别处。否则期弃都分不通，岂不是贻笑大方。”他朝着谢妄微微一笑，春风化雨，却不掩眸中冷漠。
说完，江时雨从半跪着的谢妄身旁走过，白色衣角擦过谢妄的手背，冰冷的布料寒凉入骨。
“......”
行至拐角处，江时雨回首看向路间那道跪着的身影。
谢妄黑衣被浸湿贴在了身上，显出肩背笔挺似竹，一缕潮湿的头发被粘在脸侧，瞧着有些许狼狈。雨水模糊了他的五官，他像是可怜的被遗弃的狗崽，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想得到怜爱。但他却又毫不掩饰，漆黑的眼眸中欲望如笼中困兽，翻涌成海。
江时雨似不以为意般朝他轻轻颔首，眉目间的矜贵与倨傲像是落在伞面上的细雨，一瞬便不知踪影。
出了皇城，卫延敬憋了一路终于忍不住，敲着自己的折扇：“这个谢妄......”他本想问你们如今是什么关系。
话还没说出口，江时雨便截断的回道：“要踩着我上位的敌人罢了。”
卫延敬：“......哦。”
他窥着江时雨的脸色，将话藏在心中没说。
就刚刚那一幕看来，对方看着可不像是单纯要踩着你上位啊。
你看上去，也不像是面上这么平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