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
江时雨垂目,轻轻动了动腿,脚踝红绳上玉石随之撞击,声音清越悦耳。
谢妄在他脚踝处摩挲:“送你的礼物。”
江时雨的脚踝洁白无暇,不足一握。
这样的脚踝极适合绑一圈细细的红绳,配上铃铛,打上烙印,走动时叮铃作响,旁人只听到声音,却看不到是从何处传来。
“你今日出去就是为了这个?”
江时雨问。
“嗯,喜欢吗?”他凑过来,眼神亮闪闪地讨好邀功。
“......”这种足链,他只在那些沦为玩物的西域歌姬身上见过。任人亵玩,狎昵的意味浓厚。
若换个人送,怕是此生再没机会见到足链了。
但谢妄神色干净,没有羞辱之色。
江时雨:“戴在你身上倒是适合。”
谢妄却没听出他言辞里的讽意:“是吗?”
“那你要送我吗?”他故作平淡,却藏不住眼中期待,直勾勾地看着他,“我们可以一起戴。”
“......不。”
江时雨说完,见谢妄眉眼迅速耷拉了下来,一脸失落的模样。
“......”他看向一旁:“书桌上的那个木盒,去打开。”
谢妄看了眼,依言走到桌边,将木盒在耳边摇了摇才打开。
木盒里躺着套笔墨纸砚。
他看向江时雨:“送我的?”
江时雨“嗯”了声,他想下床,但木屐还在桌边。
“你不是说在府中无聊吗?”他轻笑,“往后我每日会抽出半个时辰教你练字。”
“其余时间门你自己描写字帖,我会检查。”
他尚未想好安排谢妄做什么。恰那日回府看到谢妄用树枝在地上写字,今日经过格物楼时,便突然决定买下来送他。
谢妄将木盒放在桌上,矮身提着江时雨的木屐走来。到他身前半跪在地上,一手握住了江时雨的足腕,要帮他穿上。
江时雨俯视着跪在身前的谢妄。
江时雨:“喜欢吗?”
谢妄抬眼看他,眉眼弯弯:“喜欢。”
他故意手指勾住红绳,叮铃声清越入耳。
“我每日练字,怜奴也要每日都戴着我送你的礼物。”
他不喜欢练字,但怜奴说要陪他一起,他又开心起来。
“......”江时雨,“只能家中戴着。”
谢妄想了会:“那好吧,但我每日也要检查。”
江时雨起身,向外走去,铃铛随着他走动,碰撞出清清玉音。
“怜奴今日来等我,是为了给我送礼物的吗?”谢妄看着他,愉悦地勾起唇角。
江时雨转头,看到谢妄抱臂靠在床边,随意潇洒。
“江寅澄醒了。”
谢妄顿了顿,仿佛一时没有想起这是谁,长“哦”了声,不明白江时雨为何与自己说,疑惑中透着期待:“你改变主意,要我去杀了他吗?”
江时雨:“他虽然醒了,但已沦为痴傻之人。”
谢妄嗤了声,恶意不加掩饰:“便宜他了。”江时雨心中已有了定论,还是问了句:“是你做的吗?”
谢妄看着他,目光渐渐冷了下来:“怜奴是在怀疑我吗?”
他又看向桌子,“所以那个礼物也是怀疑我的赔礼?”
“此事惊动江家,阿翁向我问责,我总要问清楚,才好应对。”江时雨面色不变。
谢妄皱眉:“他们为难你了?”
江时雨:“并未。”
“......”
“不是我,”谢妄带了点被冤枉的委屈,低声辩解:“我已经答应你不对他出手了。”
江时雨:“我并未怀疑你。”
谢妄却不相信:“真的?”
江时雨:“......嗯。”
这话并不是纯粹哄谢妄的,除了他外,还有另一个怀疑的对象,便是弄舟寨身后的那个神秘人。
简水寨查到现在,却依旧没有查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
看着江时雨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见,谢妄才收回视线,将门关上,回到屋内。
他坐在桌前,从怀中掏出一根小竹管,这种竹管一般是用来绑在信鸽脚上送信用。
谢妄手中用力,竹管被他轻松碾成粉末,洒落在地上。
他随意拍了拍手,将粉末抖掉,黑目纯粹而无情:“可惜,不能杀了他。”
不过也好,江寅澄傻了后,便失去所有价值,江时雨不会再分出一分心神给对方。
谢妄伸手拿出江时雨送来的礼物,置于鼻尖轻嗅,木盒上沾染了点怜奴身上的香味,便如当今叫无数人沉迷的仙药还让他痴醉。
怜奴心中要是只有自己就好了。
-
第二日。
江时雨任中书令,办公衙门自然是在皇宫内。
春议堂内。
多位三品以上高官正跪坐于竹席上,举着象笏,就吏部尚书一案口舌争论。
吏部尚书也是三品上官,但与州牧不同,州牧远离中枢,即使权力再大,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个地方小吏罢了,还能翻出天去不成。
吏部尚书可就不一样了,执掌中枢,权利极大。
不只是掌管礼乐、祭祀等。
最重要的是,所有中正官都在其辖下。
何为中正官。
如今所有官员每年都会有一次考核评定,考核的结果分九等。从上上等、上中等......一直到下下等。评等的结果关乎到这个人的位置安稳与否,与来年的升迁息息相关。
而中正官,便负责评定每位官员。
虽级别不高,权利却极大。
吏部尚书此位原是何所以,谁不知何家依附于江家,吏部尚书一位,是江氏的势力。
但这事儿奇就奇在,吏部尚书的审判令是江时雨下的。
下的十分迅速,半点拖延也没有。
众人一头雾水,还有人笑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一些觊觎此位已久的人蠢蠢欲动。也有些敏锐之人察觉到了此事后面的暗潮汹涌,按兵上观。
春议堂内的小朝会,又称中枢密会。
除了皇帝外,只有那些真正掌握了朝廷脉络的人才会在此处。
一件重大的决策,只有他们首肯了,才会在大朝会上公之于众。
“何犯官既然罪证确凿,我看,压往刑部受训便可。”四品刑部尚书仆射陈大人道。
他跪坐的位置在陈家掌舵人陈太傅的身后,乃是陈太傅的嫡次子,在陈家有一定的地位。
“高官有罪,通常是由大理寺审讯。”大理寺卿卫大人不赞同地嗤笑,“陈大人若这么积极,当初又为何将左中郎将推到我大理寺来?”
“他与我家有故,本官为避嫌才做此事,到你嘴里倒成了推脱了吗?”陈大人“哈”了声,“看来卫大人为人处世惯懂得何为推脱啊。”
即使已是上品高官,言语阴阳来,风度也不见得高于常人多少。
都是些知根知底的人,谁手里没点对方的老底,吵得你来我往。
四公未开口,这场会议逐渐吵闹。
皇帝坐在最上首,撑着脑袋看这些人吵来吵去。缓缓打了个哈欠,看着几个半老头子吵架,唾沫横飞的,实在是浪费时间门,还不如去与那些年轻郎君们雅谈。
他目光缓缓移到跪坐在江太师身后的江时雨身上。众多老白菜帮子里,江郎风度昭昭揽明月清风入怀,肩背挺拔如秀竹,温文尔雅地看着这群人,好像入耳的不是那些翁杂吵架的话语,而是什么清耳悦心的前朝遗乐。
光是看着他,烦闷都去了不少。
皇帝啧啧称叹,不愧是安京江郎啊,叫人完全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视线又挪到前面不动如山的江太师身上。
何所以猝不及防入狱,恐怕不止外界头晕,江太师也措手不及吧。
在场虽吵得凶,但没有一人敢透露出自家对这空出的吏部尚书一位的企图,也是因江太师自何所以入狱到如今,都还未表态。
如今的局面是四大家族平衡已久而来,众人自然不敢轻易打破。
皇帝心里“嘿”了声,你们都不敢,还有什么好戏可看。
他清咳了声,见众人看过来,朗声道:“诸位爱卿说的都有理,但既然都说服不了对方,不如,”他停顿了会,“将人压去戍夜司吧。”他托着脸,“戍夜司里也有牢狱。”
春议堂中安静了片刻。
陈大人才:“回陛下,此举怕是不妥。此案一直是刑部总理,戍夜司并无刑罚之权,如此越权,名不正言不顺。”
“怎么没有。”皇帝笑道,“虽然是刑部过审,却是中书省下的审判令。戍夜司介入何来越权一说。”
若是此案从头到尾都限于刑部,其他省自然没有轻易越权的道理。但当时,刑部查出后,顾忌到江家,将案子的决定权转给了江时雨,便跨了尚书省与中书省。戍夜司介入也并不突兀。
“你说是不是,怜春?”
他转头看向江时雨。
众人也看了过去。
江时雨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
他尚未说话,一道声音越众而出。
“皇上,臣有一异议。”
“哦?”皇帝被插话,却没有怒色,习惯了般,“说。”
“吏部尚书贪污一案,不止何大人一人受贿。”此人行至中央跪下,从袖中拿出奏章呈上,“臣还查出了其余人等,包括了吏部尚书左丞张其望、中书舍人李自清......”
他一连念出了一长串名字来:“......以上十三位大人,皆与本案有关。”
春议堂内一片寂静。
众人都控制着自己的神情与目光,还有些被点到了名字的大惊失色,伏下身来:“臣冤枉,请上明察!”
皇帝拿到了奏章,细细将这份几乎将四家通通涵盖进去的名单从头看到尾,抬头,目光扫过底下跪着的人,又落到一边,始终神色不动的江太师身上。“唔”了声,将奏章交给一旁:“那就查查吧。”
此话一出,底下淅淅索索议论起来,若名单上的人坐实,朝廷上必掀起一股动荡。
也有人的目光与皇帝一般挪到了江太师的身上。
陈大人皱着眉要说话,名单中有他心腹的名字。
却被陈太傅看了眼,安静了下来。
直到众人散会。
“父亲,这是怎么了?”
陈太傅:“你参合他江家内部的事做什么?”
“但我刑部与他们何干?”
“你伸手了吧?”陈太傅道,就知道他这儿子不是个安分的。
陈大人哑口无言。
陈太傅悠悠:“急什么,让他们自家掰手腕去。”
-
江时雨与江太师走到马车前,要扶着江太师上马车。江太师却避开,自家脚步稳健地踏了上去,居高临下看着这个最让自己骄傲的孙儿,含义深重:“我还没老到这个地步。”
江时雨笑着无奈摇头,风雅翩翩:“是,孙儿的错。”
江太师掀帘而入,丢下一句:“进来。”
江时雨原本要转身,一顿,也跟着掀帘而入。
看到宽敞马车内的棋盘,他施施然坐下,苦笑:“孙儿今日又要输了。”虽是如此说,他已执起黑旗下了一子。
江道文哼了声:“还未走便说输?”
“是,阿翁教训的是。”江时雨态度随意。一手挽起大袖,动作写意,如玉的指节夹着黑色棋子,落在棋盘上“啪”一声脆响。
即使今日名单上也有他的人,被破了棋局。他看上去如山间门松柏,不为清风所乱。
“......”江道文与他对下了几子,忽然问,“你派了人去流金河?”
“十二叔痴傻,阿翁都怀疑到我头上来了,孙儿总得查出凶手,证明自己的清白吧。”江时雨道。
“你就认定不是那个小水匪做的了?”江道文冷笑了声,似是觉得他此举可笑。
“看来阿翁眼中我很容易被人蒙骗?”江时雨举着棋,看着棋面微微思索,目光如静湖寒潭。最终下了一子。
“我看你是一叶障目,”江道文下了一子,“啪”地一声,将他这一片棋吃掉,“不知好歹。”
“那阿翁选了十二叔与何所以任秀洲州牧跟吏部尚书,也是一叶障目?”江时雨抬眸,学着谢妄那般无辜的神色。
这两人都是江道文任命,如今都是获罪下场。
“......”江道文,“你嘴皮子功夫倒是利索。”
江时雨笑了笑:“孙儿自有主张。”江道文一语双关:“等你这盘棋赢了我再说。”
-
回到了中书府。
门人来报,两位中书侍郎与卫郎君求见。
其中一位中书侍郎王大人进门后,不掩急色:“大人,刑部将自清抓走了。”
江时雨却只是淡淡一点头。
卫延敬:“你知道此事?”他转而便想到了,“今日大人们开了小朝会,朝会上说的?”
江时雨点了点头:“你若没来我这,卫太尉应与你说了。”
卫延敬耸了耸肩:“我正在秦淮楼吃酒呢,王大人非把我拽到你这来,跟火烧眉毛似的。”
王大人急道:“大人,小朝会上如何说的?”
江时雨便将今日朝会上的事都与他说来。
王大人哑然片刻:“这,这岂不是......”
“李大人要给咱们何所以何大人陪葬了?”卫延敬一脸不正经地接口,他笑道,“江太师的火气很大啊。”
王大人被他一吓,连忙求江时雨:“大人,你可千万......”
他话音未落,门忽然被人打开。
几人看去。
却见一个门口站着个少年,一身贴身的黑色劲装,显出他劲窄腰身如剑,腿长而直,裹在黑靴中,英姿飒爽。
原本还调笑着的卫延敬立马眼睛一亮,不自觉坐正,将手中折扇打开,凹出一副贵公子模样来。
“这位是?”
这个少年衣装像是府中侍卫,但他一身恣意飒然的气质又不像是个下人。
他进了门,也未行礼,直接走了进来,看也不看坐在旁边的他们。
江时雨目光在门外一脸一言难尽的初六脸上扫过,看向少年:“有何事?”
谢妄走到他身边,将手中一沓纸递给他:“今日的功课。”
江时雨:“......”
卫延敬笑出了声:“怜春,你什么时候收了个学生?”
谢妄转头看向了他:“你是谁?”
“在下卫延敬,字安道。”卫延敬起身潇洒地行了一礼。他见谢妄像是不谙世事的少年郎,怜香之心起,笑道,“怜春如今有要事,你有什么功课上的问题,不如在下帮你解惑?”
他是知道江时雨的,少年这么不知轻重的跑进来,怕是会被责罚。
“什么事?”少年却未领会他的好意,看向江时雨。
“......”
江时雨沉默了会,却没有如他们所料让少年出去。而是转头看向几人,在几人有些惊讶的视线中:“今日先到这里,”他看向王大人,“不必太过担心此事。”
待众人离去,江时雨立在门旁,忽然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
江时雨:“你故意的?”
少年在他耳边蹭过,热气喷洒在他耳廓,理直气壮地朝他撒娇:“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