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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冯又又还低着头,混乱粘稠的思绪将她拖入泥潭。

    她的眼睫毛被泪水沾湿了,黏在一起,眼皮哭的通红,贺不疑握着她下巴,有力的指骨托住她脸颊,强迫她正视自己。

    四目相对,她……打了个哭嗝。

    好丢人。

    冯又又想别开脸去,但她挣不开贺不疑。

    贺不疑用拇指摸了摸她的泪,说:“第一,不是你的错,不要往自己身上揽,那几个傻逼命里就缺这一顿揍。”

    “第二……你记不记得,千年,AI3.3参加市立基金举办的人工智能大赛。”

    不知他为什么提那么久的事情,冯又又茫然。

    “那次赛中,新特提出可以给我们融资,但要求获得主赛区名次,我于是做主投入了全部研发资金。”

    那是创业第二年,为了在比赛中获胜,他们花光了他们所有的钱。

    说好要投资的,却没有给出一点回音,后来才知道,有一名高层和贺不疑有些旧怨,全程都是耍他们的。

    奖杯捧回来,摆在柜上,屁用没有,十万块奖金,也只够结水电工资。账目里,都空了。

    “那次你对我说什么?”

    记忆回旋,如那一年冬天的雪花一样落下,融进青年青黑色的头发里,他坐在屋檐前的台阶下,薄唇紧抿,年轻的面庞上满是不郁。

    手指间夹的烟已经快烧到肉了,火星扑闪。

    一只戴着手套的小手探过来,将烟抽走,因为担心火星扑在她的草莓小熊手套上,她用嘴巴发出“呼、呼”的吹气声。

    “你还要在这里摸鱼多久!”她说,“现在就我一个人在里面工作欸!”

    他正心烦,说出来的话也不好听,薄薄的眼皮一撩,凉薄的很:“你也可以走,这儿没人留你。”

    冯又又瞪了他一会儿,气呼呼的说:“走就走,我录音了,你不要反悔!”

    她嗖的一下进去,背上双肩包,嗖的一下出来,经过他身边。

    雪蓬松柔软,她踩在雪地里,穿一个粉色羽绒服,慢慢吞吞。

    可能看他没有阻止,她扭过脸来对他说:“那我真走了!你要帮我写完今天的日志,差一点点,我发你手机上,明天我才不要又做今天的工作。”

    贺不疑看向她,眼神复杂,暗中揣测她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但到底是最后一天了,过了会儿,他站起来,单手揣在口袋里,往她身

    边走过去,说:“走吧,雪天没车,我送你。”

    他开着一辆北京牌破二手suv,防震等于无,在路上颠的冯又又下意识抱紧了小包、抓紧了安全带。

    “我送你到这里,”到她租住的小区楼下时,贺不疑这样对她说,“明天、后天都不用来了。”

    冯又又到这里才品出意思,吃惊的看着他。

    过了会儿,她蹬蹬蹬的跑上了楼,一句话也没有给他留。

    贺不疑坐在车里,点了一支烟,看着她的背影,还以为是最后一次见她。

    当然想错了,第二天,他中午去公司收拾,冯又又在那儿。

    他皱着眉叫她,她不理他,脑袋一扭,“哼”了一声。

    那时贺不疑是真的想算了,倒不是放弃,而是觉得自己刚创业把眼光放太高,应该重找个别的方向,可偏偏冯又又认死理,在电脑面前吭哧吭哧。

    他去关他的电脑,她将屏幕死死抱住,仰着脸,很犯倔,对他说:“科学家预测,明年三月份,会有天马座流星雨,你敢不敢等到那一天。”

    天马座流星雨的观测条件十分苛刻,来年三月,他们躺在房顶上,肉眼能看见的只有被光污染的城市夜空。

    夜空是红紫色的,映着两张年轻的面庞,有种王家卫电影镜头的质感。

    公司自然没有关门大吉,否则哪里来的今日。他们招到了新的程序员,对方看了他们比赛的,特意来加入。资金依然紧张,贺不疑交不起房租了,去找房东,听说冯又又早在年前就已经预缴。

    那一天,他们俩并肩躺在房顶上,给最新一版本的AI产品起名,叫天马。

    那日未曾看见的流星,在幽蓝色的数据洪流之中旋转穿梭,最终穿破次元的屏障,以另一种方式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有些话,太矫情,没和你说过。”

    贺不疑按了按眉心,清了清嗓子,像为后面的话起调:

    “这第二是,没有你……这三年我可能也撑不过来。”

    冯又又的眼睛蓦地睁大。

    她的瞳仁比常人大些,眼神光单纯澄澈,像葡萄仁似的。

    贺不疑很坏的上手捏她。

    用了些手劲,捏的她脸颊肉鼓鼓,好像拿她当不听话的笨蛋小狗在薅。

    有些话开了头,后面也简单:

    “冯又又,你听着。”

    “你比你自己想的,更厉害、更重要。”

    “看不懂你的好的人,都

    是傻子——这里面包括你自己。”

    冯又又她傻傻的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她的表达只剩下一种:看。

    她大睁着眼睛,眼瞳里倒映着贺不疑。

    周遭静谧,背景虚化,只剩下这一个人。

    没有被责怪,没人说她惹祸精、帮倒忙。

    虽然语气还是招牌贺不疑,但是,这个往日张嘴吐不出象牙、凶巴巴的人,其实用最大的耐心,对待着她。

    被春天的泉水灌溉,即使是闷在土地里很久的种子,也会因为这份清凉而稍舒展。

    只是种子埋了太久,还长不出芽。

    片刻,她嘴唇微动。

    贺不疑没有听清楚她说什么,或许,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发出想要发芽的呓语。

    “好了,”贺不疑一戳她脸,“别愣着了,你给我上药吧?”虽然已经上了一遍,但再上一遍又不会死。

    冯又又一声不吭、毫无怨言,立刻拿起药粉。

    ……

    晚上,冯又又住在贺不疑这里。

    她状态还不算很好,情绪过载,说两句只能应一句。贺不疑不敢放她一个人,哄骗让她帮自己换药,这两天照顾自己,冯又又答应了。

    夜里静悄悄的,贺不疑打开监控看冯又又睡了没。

    感觉自己挺变态的。

    看她窝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的,贺不疑关了软件,他去阳台,吹着冷风,嚼着戒烟果糖。

    果糖的甜里带了涩味,泛开在舌根,他和与宁长舒终于通上话。

    宁长舒之前没有回信息,不是忙,而是时差,他被临时派出国,短期无法回来。

    要请他继续做冯又又医生的打算就此泡汤。

    贺不疑捏了捏眉心。

    他矗立在冷风里,长久的远眺城市夜空。

    思绪无止境,翻回他去冯老师家做客那一日。

    冯老师把夹在诗集里的全家福给他看,说,离婚,不知道是做了件好事、还是坏事。

    说去世前妻的坏话很没品,冯老师没有用很尖刻的言辞,只是陈述了事实。

    冯又又被人欺负,周佳佳去讨回公道,两个女孩子破破烂烂的回来,周鸯揪着冯又又的耳朵把她提起来,骂她到处闯祸、不让人省心,知道自己有缺陷,为什么还要去外面丢人现眼。

    周鸯会唠叨自己给她报的口才班、情商课多么贵,白天店里客人又如何刁钻,一遍又一遍,钱太难挣了,

    她太难了。

    但她对周佳佳很好

    买新衣服、夸她聪明漂亮

    教她对什么人要说什么话

    ?)

    如何分辨哪些男同学家世好

    怎样吊着他们、惹他们惦记。

    她在姐妹俩面前

    翻开的是截然不同的一面。

    面对周鸯赌气说的离婚

    冯老师同意的极快

    他能想到保护孩子的唯一方式

    是将这个家庭拆散。

    这决定是好是坏?现在逝者已矣

    上一辈的事了结

    再多讨论

    也没必要了。

    现在能知道的是

    冯又又没有去见她最后一面。

    那天

    谁也没找到冯又又。

    是以这次的病发

    的确是因为她母亲。

    也因为不再需要努力的向她证明什么

    所以想要辞职

    想要自由的躲进蘑菇屋里。

    她打算这样放过自己

    写下辞呈

    并对他说:“我想自由点”。

    她在那一刻

    越发落进了被恶意预言的轨道里。

    “——我觉得生活越来越好了

    ”那天

    夕阳西下

    微风轻拂

    冯又又托着脸颊

    嗓音软软的。

    红日照着她薄红的眼皮、晶莹的双眸、含着浅浅笑意的嘴角。

    贺不疑伸出手去

    顿在空中

    仿佛用手指触碰到了她的脸颊。

    后背倚靠在栏杆上

    他仰起头

    风将他头发吹开。

    轻轻叹息。

    夜空璀璨

    寒星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