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视着她如何离开宴席,又如何从厕所翻窗而逃。她抱着裙子奔跑的模样滑稽得令我笑出了声。这是我头回见到这么好玩的人。她在那棵树下傻站着,像是在等什么人。她在等谁?出于好奇,我也趁着那帮老头无暇顾及于我,瞬移了过去。即使他们发现了,他们也不敢对我做什么,顶多是把我旁边的人换一批而已。说实话,他们换不换的没区别,都是一样的脸,一样的行为,一样毕恭毕敬惶恐的态度。
    我站在树上,樱花的枝杈遮掩了我的存在。直到我出声,她都没有发现我。她告诉我,那片竹林里有她的妈妈。我凝目望去,竹林里除了一些咒灵和一些怪东西什么都没有。但我很好奇,当她知道这一事实时,她会是什么表情。
    因为这件事情,禅院家处死了她的侍女。我——
    我看见了。
    那天之后,或许是出于逃避的心理,我再也没关注过她。与其说是我漠不关心,倒不如说我是恐惧。小时候,我养过一盒蚕。等它们结茧后,我就把这些茧都放在了一个盒子里,然后再也没打开那个盒子。我能想象到盒子里面的情况将是何等的恶心。活的蛾子在死的蛾子上□□,产卵,风干,腐烂。我让仆人把那个盒子丢得远远的。只要不去想,就可以看不见。所以我强迫自己忘记这个女孩。直到七年后,那帮烂橘子给我和她订下了婚约。
    我对这个婚约无比反感。不光是因为这帮烂橘子敢这样堂而皇之地掌控我,更因为她的到来就像是开启那个盒子的盖子一样,令我恐惧,令我厌恶。我不敢想象,我的一个错误会把她变成何面貌。因此我炸毁了那个老头的住所,告诉他,他休想。但他们还是这么做了,并且让她去了东京。等我继承家主之后,我才从老头那里得知这一安排的用意。她的母亲有“预知”的能力。因此,他们希望预言和六眼的结合能诞生一个完全预见未来的存在。嘛,真是恶心的计划,但不恶心就不是烂橘子的风格了。好在她对此一无所知,不过就算知道了,她也只会说无所谓吧。
    那时候的她已经没有了童年时候的面貌。那张脸是一张烂橘子的脸,死气沉沉,风干木讷。我一看到那张脸,刻意遗忘的记忆便悉数回归。我也知道,她是御三家派来监视我的眼睛。所以我就心安理得地把她打发出去,买蛋糕也好,帮我写报告也好。总而总之,我不想看见她,也不许她靠近杰。杰说,我这样使唤人太过分了。他不知道我和她有婚约,还以为她任劳任怨为我做事是喜欢我。她怎么会?实话实说,我觉得我在她眼中根本就不是人。那日我让她离开东京,她跪在地上恳求我的姿态和那些叩跪我的老头子一模一样。她只这么对我。面对灰原,面对杰,面对七海,面对硝子,面对京都的那帮家伙,她那张活死人的脸就立刻生动了起来。她帮我做很多事,买蛋糕,写作业,写报告,打扫卫生,但我知道,她对我漠不关心,只是在应付我。我家那个擦地板的人每天就是这么对待那块地板。
    她应该对我愤怒。我做了许多会让她对我感到愤怒的事,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用一双死了的眼睛看我。在理子死后,那双眼睛就彻底死了。她终于不在我面前出现。每次有人问起她去哪里,得到的答案不是在做任务,就是在做任务。我知道,她在赎罪。为了赎罪,她在最后一次任务里失去了几乎一半的躯体。杰在她的病床旁边坐了一个晚上。他说,我们应该早一点过去的。如果我们再早十分钟,她的双腿是不是就会留下来。如果我们再早二十分钟,她的胳膊是不是就会留下来。那时候,我说,如果她再强一点,她什么都不会失去。杰看我的眼神很无奈。他说,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你。
    等他们一个一个都离开我后,我才懂得,即便是最强,我也有无能为力之事。如果世上真有全知全能的存在,那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是。
    她还是活下来。我看到她单手推着轮椅,一点一点挪去后山给灰原扫墓。她不像杰表现得那么悲痛,反而是笑了。她说,对不起,没带花来。我于是看见她将仅剩的那只手放在了冰冷的石头上,安安静静,仿佛她也变成了一块石头。风拂不动,水流不倒,岁时不侵。这样一个人,才不会那么轻易就死掉。所以我一看到那个尸体,不用想就知道是假的。
    她的眼睛里明亮有光,而等她回头注意到我,这光芒便倏地熄灭了。她平静地朝我点头致意,然后笨拙地扭着这个轮椅往下走。我看不过去,走过去握住轮椅的把手。她说,不麻烦五条学长。我说,身为最强,我还是勉强帮一下弱者。我只是实话实说,就见她回过头,用一种极为厌恶,极为冰冷的眼神看着我,然后慢慢地微笑起来。这笑容让我心底升出一股寒意。我于是说,别这么笑,很难看。她就不笑了,然后说,我说的对,她确实太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