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件披风落于肩头,萧叶舟如醉方醒地回过头,与身穿喜服的暮尘两两相望。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枭鸣殿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好似不曾改变,还有眼前人,也一如当年。
    即使恍如隔世,可萧叶舟记得分明,玉如意挑起的盖头,到底并非发妻的正红。
    他终究不曾娶过他。
    没有任何的预兆和温存,萧叶舟只问:“他死了,你想送送他吗?”
    是夜,暮尘见到了萧晗的尸体,不过他什么都没说,甚至吝啬得连一滴泪也不肯为之倾落,眼眶干涸如同枯井。
    萧叶舟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走了过去,黑暗里,暮尘半躺在床上,以一种防备的姿态,把萧晗的尸体护在怀里。
    萧叶舟面无表情地站着,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他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极力控制住内心翻涌的酸涩,直到那种情绪积聚成满胸腔的胀痛,他才阖上了眼。
    “如果死的是本王,你也会这般难过吗?”
    话尾的余音已经明显带上了哽咽。
    萧叶舟暴露了自己的脆弱,因为他感知到了同样来自于暮尘的脆弱,甚至感觉与他禁锢在重重伪装之中的灵魂,在这一刻的寂静无声的黑暗里,产生了悲痛的共鸣。
    等了许久,没有等到暮尘的回答,好不容易才重新炽热的心又倏然渐冷下去。
    “算了,本王知道……”
    “会。”
    一声近乎消逝于风的低语,打断了萧叶舟的妄自菲薄。
    多少年的爱恨纠葛,前世今生的恩怨浮沉,都在这一句“会”里尘埃落定。
    暮尘起身,与萧叶舟两两相望,眼底泛起了迟来的水光,“你与他一样傻。”
    萧叶舟怔忪良久,情难自抑,却不由得笑了笑,他终于摘下自己戴了经年的假面,眉目慢慢放松下来,“或许你说得对,我确实傻。”
    师尊呐,这数十年来,我恨过、憎过、迷茫过,我曾困于一隅,画地为牢,好似跌入了万丈深渊,无人救我,一念执著。
    我从未勘破命运的不公,但也不再怨天尤人,世间照来一束不曾窥见的天光,我试图抓住,渴望追逐,甚至奢望令其为我停留,即使半刻,已然餍足。
    形单影只让我步履疲乏,惟有记忆深处的梦在苦苦支撑。
    无论是否独身一人,即使荆棘加身,即使大雨倾盆,即使日复一日的酷刑加身……
    我的师尊、我的神明、我的爱人。
    失去我,你仍将前行,即使再也无法相遇。
    萧叶舟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在这种空荡荡的感觉里,他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事情,久到所有的悲伤和痛苦都还未尝到来的那个夏夜。
    夏日梅雨不歇,陪萧峰和唐梦安用过晚膳后,天已经黑了,在回寝宫的路上,道旁长长的蒿草随着轻微的夜风搖摆成一片青色的海洋,萤火虫盘旋飞舞,将其点缀得如同一条星河。
    在如此的盛景里,他告别了萧玉笙,特意拐到玄凤宫前,想与暮尘同行,还为之编了个拙劣的借口,说自己怕黑。
    他带着师尊故意走了一条会绕路的小道,而暮尘也没有拆穿。
    那一刻似乎接近永恒,心中流淌着陌生的悸动情愫,回首看向星河流淌,逐渐弥漫了整条小径,汇聚成一片璀璨的光海。
    过了片刻,暮尘感觉他贴在自己耳鬓边,嗓音低缓沉寂,是鬼王这一生极少有过的安宁:“暮尘,可能我比他还傻……”
    两两相望,彼此都近在咫尺,虽流年不复却容颜依旧,萧叶舟释然道:“所以本王想了想,还是留一个稍微聪明点儿的陪你吧。”
    揽过暮尘的后颈,萧叶舟急不可耐地吻了上去,但唇齿相贴,却是少有的缠绵与温存,泪眸之中,映着他寻求两世的身影,终是得偿所愿。
    世间一切的纷扰,似乎都在这一刻默然停息。
    萧叶舟一向狠绝凌厉的眼眸逐渐变得黯淡无光,暮尘顿然慌了神,他已经失去了萧晗,再经受不住如此的剜心之痛了,“叶舟……”
    萧叶舟咽下满口血腥,他已经看不见了,但他的神情却如同寻至归航的方向般熠熠生辉,他牵着暮尘的手,覆上自己已然失去知觉的面庞,轻叹一声——
    “别了,暮尘。”
    惟求一叶孤舟,渡君彼岸,衣裾莫染。
    伏愿师尊,余生岑静无妄,长乐未央。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只影向谁去
    洗尽铅华,天地黯淡。
    万象归一,道法自然。
    “萧叶舟……”
    暮尘绝望地垂下了头,可他感觉掌心轻覆的脸颊尚有余温,是错觉吗?
    一只手悄然抬起,轻轻地为暮尘擦去了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