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慢愣了好久，面对着苏善歌期待的眼神，他才终于僵硬地点了一下头：“好。”
苏善歌笑得眉眼弯弯，顺手拿起了饭盒：“那我帮你去买吃的了。”
听见她关上病房门的声音，平生慢终于放松了心情，长叹了一口气。
上一世的最后，他的确想离开这个人世，轮回转世，再活一次。
但现在这个重活的方式，却实在让他受宠若惊。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值得被爱的人，上一世他追着和婉那样久，却始终换不来她一丝回应和真心。
他时常反省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让她从来都看不见身后的他。
但越是想得多，他就越迷茫。
渐渐地越陷越深，似乎永远没有解脱的那一天。
甚至到了如今，他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接收高辞的人生，做他父母的儿子，做苏善歌的爱人。
愧疚煎熬着他，让他无比绝望。
他想他终有一天要对苏善歌说出一切的真相，告诉她高辞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现在在这具身体里的人，并不是她爱的那个高辞。
只是他实在太贪恋苏善歌给他的温暖，那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受，因此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苏善歌其实也很矛盾。
她很熟悉高辞，熟悉到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她都知道，甚至能猜出这些都代表着他什么样的心情。
但自从失去了记忆之后，高辞连带着性格都变了不少。
从前的高辞不爱说话，唯独面对着苏善歌时会话多一些。但现在的高辞明显更善言辞，不仅是对她，对旁人亦是如此。
还有一些小习惯，也发生了改变。
从讨厌蔬菜到每餐都要吃，从喜欢运动到更喜欢在床边坐着翻财经杂志，甚至连写的字都和从前不一样。
其他便也罢了，最令苏善歌觉得诧异的，就是财经杂志这件事。
他不仅爱上了研究相关的问题，竟还开始指导她理财。
简直像换了个人。
其实这只是平生慢曾经的爱好而已，他本科和硕士都读的经济学专业，硕士毕业之后直接进入了A市的一家交易所工作，没多久却便离了职，开始自己创业。
圣亚企业做外贸起家，原本是在江南一带，自从知道和婉毕业回了A市之后，平生慢便也把自己的事业重心移到了A市，渐渐地做起了矿产、钢铁等其他业务。
但老本行他时刻铭记于心，钱生钱这种事于他而言实在再简单不过。
他很感谢老天给了他这一次重生的机会，也感谢苏善歌出于对高辞的爱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报，索性帮她多赚点钱。
以前平生慢也帮过和婉很多次，甚至总想要和婉从A大辞职，直接去他公司工作，但和婉并不领情，平生慢碰了几次壁之后，索性也不再提这些事。
不过苏善歌显然比和婉可爱很多。
“你到底什么时候学会做这些的啊，被花盆砸一下还能砸出这种技能吗？”
看着自己和高辞攒下来的奖学金每天净增超出她预想的金额，苏善歌简直惊讶地合不拢嘴，一个劲拉着平生慢的病号服袖子：“你现在太厉害了。”
这会儿他终于拔下了身上所有奇怪的导管，只需要再观察一个星期就能够顺利出院，苏善歌拉着他在住院大楼后面的小花园散步，难以置信自己手机上的数字。
平生慢闻言只是垂首一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知道苏善歌其实可以过那种肆意挥霍钱财的人生，但她却很独立，不仅是精神和思想独立，经济上也很早就告别了家人支援。
苏家是A市有名的老家族，早在清朝时便做酒楼起家，后来民国的时候举家移民，之后又随着改革开放的浪潮归了国，依旧是靠酒店业重新发家致富。
苏善歌的父亲虽然并不受祖父看重，但依然掌管着苏家在S市的分公司，这些年营业额即使比不上她的伯伯们手下那些企业，好歹从不曾亏损，能让一家人过上富裕生活。
高辞第一次到苏善歌家时就知道她家不普通，后来渐渐了解之后，却是更欣赏她。
所以现在独立自主的苏小姐其实很缺钱，每一分工资和奖学金都要掰成两瓣用，好在有了平生慢，让她终于又有了“她可能有机会一夜暴富”的错觉。
“其实我这段时间也挺纠结的。”
两人在花园里转了几圈，都有些累，便坐在了小石凳上休息乘凉。
苏善歌说着这句话看上平生慢：“总觉得你变了很多，甚至都不是以前的高辞了。但你又的确是他啊，只是失去了一部分记忆而已。”
她觉得自己接下来即将说出口的话有些好笑，已经忍不住傻笑起来：“但是，你不许笑我啊，我总是在猜，你是不是被别人的灵魂穿越到你身上了。”
平生慢原本在脑海中飞快地掠过她可能会询问的各种问题他要如何逃避，但却压根没
想到她居然能问得这么准。
他瞬间愣在了原地，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苏善歌以为他是被自己问的问题蠢哭了，特别不好意思地起身站得离他远了些：“我，我就是随便猜的，戏精本精了哈哈哈。”
平生慢犹豫了许久，终是点了点头。
这下轮到苏善歌呆立在了原地。
“那天我一醒来就想告诉你了，但看你快哭了，所以——”
平生慢仔细斟酌着自己的措辞，生怕一不小心又把她弄哭：“我的确已经不是高辞了。”
苏善歌还是哭了。
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下滚，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接过平生慢递来的纸巾擦了无数遍，那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他说，他不是高辞。
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在乎的人，现在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可是他却明明还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就连他唤着她“小歌”时的声音，都还和过去一模一样。
但他又的确不是他了。
苏善歌伸手捂住了脸，特别沮丧地跺了跺脚，终是跌坐在草地上，低声呜咽起来。
这会儿夜幕渐深，散步的人早已三三两两返回了病房，是以整个小花园里似乎只剩他们两个人。
平生慢没想到她居然会这般伤心。
这些天通过梳理她和高辞之间的回忆，又和她相处了许久，他本以为她比常的女孩子要坚强得多。
没想到他还是想错了。
在人类社会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从来搞不懂人类。
黏黏糊糊的感情，舍不下这个，放不下那个，当真可悲。
但在成为“高辞”之后，人类的感情却开始慢慢渗透他的骨血，看着苏善歌伤心，他也觉得自己心口闷得难受。
“别哭了。”
平生慢也不知道只顾着伤心的她听没听见他的安慰，但他还是把手放在了她的头发上，轻轻地拍了几下。
“我告诉你这一切，是不想亵渎你们之间的感情。”
平生慢自顾自地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耸着肩笑了笑：“在我以前的生命中，我也爱过一个人。”
“但那个人并不爱我，可我还是跟飞蛾扑火一般，拼命地想要靠近她。”
平生慢现在的声音来自高辞，苏善歌听在耳里，竟然莫名其妙地停止了哭泣。
她抬起两只涨得通红的眼睛看向他，见他同样笑着看向自己，心
底一顿，又一次垂下了双眸。
平生慢没在意她的小动作，只是自顾自地把心里的感受讲给她听：“我为她做过许多错事，伤害过一个虽然不算无辜但的确值得更好未来的人，也曾经让一个人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平生慢谈起顾柔和玄却时，声音有些沙哑，这些事他并没有忘记，甚至在他被困于佛塔之下的每一天，他都时常会再想起。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无论这一世，甚至下一世，之后的每一世再怎么赎罪，他欠他们的，尤其是欠玄却的，永远也偿还不起。
苏善歌却有些不解：“彻底，消失？
平生慢也没想过自己会对她全盘托出这些过去的往事，但他的确是无法对她设防。
或许是因为高辞的身体和记忆已经和他融为了一体，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将她视作了恩人，但无论如何，在这个夏日蝉鸣的夜里，他把自己的数千年都交给了她。
“自玄却死后，我便变回了普通人。
平生慢双手撑在身后，仰头看着苍穹，夏日的A市星星闪烁，让人挪不开眼。
“被镇压在佛塔之下，却依旧不思悔改，堕入魔道，最终被道人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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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天空中移回了目光看向苏善歌：“再睁眼时，我就变成高辞了。
苏善歌许久没有开口。
久到平生慢以为她被这一切吓到，开始后悔自己把这些所有的龌龊阴暗全部告诉她时，苏善歌忽然拍了拍他的肩。
他愣了一下，却见苏善歌对着他伸出了手。
“你好，我叫苏善歌，苏州的苏，善良的善，歌以咏志的歌。
他和她两手相握，只听见她又道：“虽然我还是不能接受你占领了他的身体，但我想试着理解你，因为你现在在他的身体里。
她总算明白了那一日高辞听说魏老师带着师母而来时为何表现得那般奇怪，原来是有着这样的宿怨。
还有已经“离世
的和老师，原来也是一只作恶多端的妖族。
听他说完这一切，她的第一反应其实是厌恶，之后才感受到同情。
因为出生导致母亲的死亡而被父亲弃之不顾十六年，遇见爱人之后守护千年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被无数次利用之后只能和她一起堕入魔道。
几千年的人生现在回想起来，只像浮生一场梦，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在听见她“试着理解你
几个字之后，平生慢整个人的身体都好像被电击了一般颤抖了一下。
他缓缓地从她手心抽出了自己的手，不敢相信地试探：“你不认为我是一个坏人？
“你就是坏人。
苏善歌毫不留情，但却很快恢复了她平时笑意盈盈的模样：“但老天既然让你重生在阿辞身上，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也许是因为你的悔过之心，也许是因为他已经用其他方式补偿了被你伤害过的人类和灵族，可我相信他一定是公平的。
苏善歌说得很慢，一字一句打进平生慢的心里。
“你好，我是平生慢。
他又一次和她伸手相握：“只怨韶光不知慢，断肠声里忆平生。
“是你父亲为了追忆你母亲，所以才给你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苏善歌轻声开了口，却听见平生慢自嘲地笑了笑：“大概是吧，我从没问过他。
平东图已经离世很多年了，而自从平生慢十六岁离宫，他就再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苏善歌这时已经渐渐恢复了情绪，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但是老天现在给了你阿辞的父母，你会对他们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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