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元三十六年,初冬。
路上积了层厚重的雪砂,药王谷一片银妆。
白雾缭绕,青石砌起的院墙里,蘸了几朵红梅,檐角挂了霜柱。
屋外立了个姑娘,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着兰色的棉衫,头戴毡帽,背了只包袱,白净的脸蛋被风吹得染了红晕。
她跺了跺脚,呵了口气暖了暖手心,重重地敲了敲屋门。
“谁啊?”屋里有个老人的声音应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周三公躬着背,笼着袖口,咳了两声,抬眼问道:“姑娘,你这是要找谁?”
那姑娘朝里屋探了探脑袋,屋里点了炉火,上头温了壶椒酒,除了周三公外空无一人。
她笑道:“老人家,我找夏神医。”
周三公捋着胡子往屋里踱步,“他出诊去了。外头风大,来屋里烤烤火吧。”
那姑娘坐在炉边,接了周三公的一杯热茶,问道:“夏神医何时会回来?药王谷好生难找,我寻了月余才找到此处。”
周三公朝窗外望了望,大雪落了下来,天地间再是茫茫一片。
“姑娘,他已经出去半年了,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回来。你找他有要紧事么?”
那姑娘弯了弯眼,笑道:“老人家,我名唤若云。这次过来,是想拜夏神医做师父。”她微微垂下眼睫,眼角上扬,面带欣喜之色。
周三公缄默了许久,手执树枝拨了拨炉中的柴木。
若云问道:“夏神医,他去哪了?”
周三公应道:“许是云游四方去了,他很久不收弟子了。”
若云手捂在茶碗上,惑道:“我幼时,夏神医曾经救过我一命。彼时他身边还有个女弟子,名唤齐香。”
周三公顿了顿,抬眼问道:“你见过小香?”
若云点了点头,笑道:“我本是闽南来阳镇人,幼时镇上发了疬疾,我爹娘便丧了性命。后来镇上疫情严重,镇长请了夏神医。他不日不夜医好了镇上不少人,我彼时生了水泡,也是多亏了齐香帮忙。后来她病倒了,宿的那间屋子正好在山脚下,山震之时,差点丢了性命。”
周三公微微哼了一声。
若云问道:“齐香还在谷中么?还是同神医一道出谷了?”
周三公添了些柴火,“她没有一道出谷。”
若云笑道:“我去寻她说说话,若是夏神医愿意将我收作弟子,齐香便是我同门师姐。”
周三公拢了拢袖口
,起身将炉上的椒酒壶拿下来,走至窗边,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言语。
若云执意留在谷中等夏神医。
药王谷这方绝境之地,泱泱幽谷,周三公也乐得有个人作伴。
谷中以北,空落落一片颓荒,余了枯枝残叶。
捡了个天晴的日子,若云将院前的雪扫了扫,煮了壶茶,听三公讲故事。
三公说:很久以前,药王谷北边是十里竹林,青翠成海。大风,喏,就是房梁上那只大雕,总喜爱在竹林里飞来飞去。
若云问:那眼下怎么只有一片荒芜了?
三公答:竹子皆是根连根,两年前潇香竹死了,连带着整片竹林都倒了。
若云再问:是说蛾皇女英的那株潇湘竹在药王谷里?
三公闭目道:造化弄人啊造化弄人。
如此这般,冬逝春回,夏换秋至,白日又黄昏。
大半年光阴,弹指而过。
若云临着谷中溪水浣衣裳。天气尚好,她哼了两只小曲,回过头去对着周三公的屋子唤道:“三公,今日午饭吃饺子可好?”
周三公半倚在门柱边,洒了些谷物喂大风,怀里蜷了只九尾银狐。
他微微躬着身,侧头看着若云。她来药王谷已有大半年,来时所带衣物不足,便借了南面屋里的一些衣衫穿着。
那衣衫虽是男子衣袍,相较于往常男子衣衫,裁剪得瘦小些。若云倒也穿得合体。
原先,谷里有个女弟子总爱做男儿扮相。
周三公敛了敛心神,哼道:“好。”
若云拧干衣裳,晾在溪边的青石芥上,笑道:“我听说山外的镇子里来了个戏班子,每日里热闹得很。谷里这样冷清,不如明日里,我们去镇上瞧瞧?”
三公微怔了怔,缄默不语。
身后有人问道:“你醒了?”
声音如润玉,沁入人心。
若云回过身去,见着对面立着一个素衣男子,发丝以乌木簪挽起,手中执了只药匣,丰神俊秀,眉眼柔和,有些失神地望着她。
他微微抿唇,她稍稍垂眸。
若云想:五年前与他相遇之时,她还那样小;可是现在,她已经过了及笄,可以嫁给他。
她微一咬唇,笑道:“夏神医,我是若云,五年前在来阳镇,我们见过的。”
眼前的男子身形微怔,顿了顿,似在思量:“若云?”
若云想时隔太久,他许是记不得了,复
而解释道:“彼时在来阳镇,我染了瘟疫,你和齐香一道医好了我。
夏景南略一敛眉,淡道:“若云姑娘,怎么会在药王谷中?
若云弯弯唇角,爽利道:“我想拜你作师父。
夏景南静默了片刻,留了句话:“我不收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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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迈步走向三公,问道:“谷中近日可还太平?
周三公眼角瞄了若云一眼,道:“太平得很。
若云万是没想到出师不利,如此直接地就被拒绝了,复而央道:“夏神医,我没爹没娘。曾蒙神医救我一命,只想在药王谷中为神医洗衣做饭,以答谢救命之恩。
夏景南没有回头,只温言道:“若云姑娘,夏某行医救人只是随性而为。药王谷也非江湖帮派,没有想过收纳弟子。你请回罢。
若云脸涨得有些微红,跺脚急道:“可是夏神医本就收了一徒。
夏景南身形顿了顿,再推开屋门进去,没有答话。
周三公看着若云一副要哭的模样,拢了拢袖口,道:“午饭备些酒,你酿的椒酒比那丫头酿得香。
到了晌午,三人坐在桌边用饭。
若云不时抬眼偷偷瞧了瞧夏景南,见他不动声色,从容地用了些饭菜。
三公执起酒壶斟了杯酒,再替夏景南添了杯,慢悠悠道:“许久没人陪着下棋,谷里是越来越冷清了。
夏景南执了酒杯浅酌了一口,以手撑额似在思量。
倏忽之间,若云捂着肚子,伏在桌角,小脸皱成一团,痛苦道:“夏神医,三公,我腹痛。
三公眼睁了睁,道:“嗯?
若云作势再呻吟道:“啊啊啊啊啊,痛痛痛痛痛。
三公错手拔了根胡须,道:“咦?
若云嚎道:“不行了不行了,要死了要死了,这回是真的要死了。
三公扶额道:“这……
夏景南偏头看了一眼若云,她皱着眉头,生不如死状。
三公在一旁颇愁闷地瞧着她,手中筷子落在桌上。
夏景南放下杯盏,轻声道:“先留下吧。
若云在为腹痛忙碌的间隙里,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放在远处,微微抿了唇。
天际云卷云舒,一方晴天,只是北面那方原是竹林的地方,只余了黄叶。
数日后,若云捧着医书一桩桩比对花草苑中的草药。
临着紫茎草那页,只写了行:烟花醉。
她各种不懂,掉头回屋向夏景南请教。
夏景南彼时正在打点药匣,手上动作顿了顿,教导她道:“此物有毒,慎用。
若云状似很懂地点点头,“名字取得真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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