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江南外传 > [五四]梦几何
    三日后,我卧病在榻,宫廷内一干御医观摩了我的脉象之后,锤胸顿足、扼腕嗟叹,众口一词地向帝君表示惋惜,国丧即将到来,请帝君做好心理准备。

    我本是个大夫,对自身的状况了然于心,或许确实命不久矣罢。

    眼下师父的狼毒不久后便可得解,怜姬早已无需我照料,楼西月……回了中原,世上牵挂之事落不下几桩,如此,甚好。

    帝君在怒斥一群庸医之后,异常果断地安排了一群巫师在我身旁缭绕弹唱。

    我歪了酒壶斟满了酒杯,侧首支腮看着眼前的巫师口中念念有辞地摇着铜铃。

    他们面涂鬼符、头插翅羽,让我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大风并且开始思念他。

    帝王往往自称“寡人”,我虽没有帝王的才略,已经深深体会到独孤求败的精神境界。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可是我也没有什么其他选择。

    一袭墨领浅蓝的身影走了进来,怜姬微微俯身,凑近了看我,眸中似笑非笑:“玄姬殿下真有兴致,帝君焦虑,你倒有闲心在此喝酒养神。”

    我晃了晃酒杯,笑道:“再过几日,便要继位称帝,自然要庆祝一番。”

    她似是被刺中痛处,眸中一冷,顿了顿,再缓缓道:“你果然还是最心疼夏景南,可惜了楼公子一腔深情付诸东水。”

    我心头狠狠地一抽,低头喝了口酒,无心与她纠缠,遂低声道:“怜姬费心了,只是我心疼哪个,到底与大薛国,与你怜姬没有半点干系。你先前配的药,药效着实猛烈。眼下我要往内殿蓄蓄神,免得往后打理政事手上生疏。你请回吧。”

    怜姬一双眼看了我许久,僵了僵,“也是,玄姬刚被封上长公主便身子抱恙。不知道继位之后,能撑多久呢?”

    我勉力笑道:“你多虑了。我医术虽不济,还不至这样虚弱,怕是遂不了你的心愿。你给帝君下的迷榖番,恐怕也没有你口中那样难解罢。”

    看她神色骤然变了变,我仔细地瞧着她,“齐笑,你算计旁人,到头来总是要将自己搭进去。”

    语罢,搁下酒杯欲往内殿去。

    怜姬在身后叫住我:“楼西月彼时喜欢的人是我,尔后他将你错当成了我,才会伴你至此。”

    我止住脚步,胸口闷痛地厉害。

    怜姬声调放柔了些,“原本他不是答应要等你,即便是做了帝姬他也甘愿么?那是因为他不知晓真相。我与他道明之后,他便知道你并非是他当初喜爱的那个人,才匆匆离去,不告而

    别。你心里挂念的不是他,他心底的人也不是你,这样正好。”

    我默了良久,撑着桌边与她道:“你说的对,这样正好……”

    回到内殿,喉头腥甜,干呕了些血丝,服了帖药定住心神。

    我倚在案边思量了许久,决意去寻帝君。

    离继位大典仅余四日,倘是怜姬暗中布下手脚,解药拿不到手,我岂不是白搭了一条命。

    帝君敛眉,沉声道:“你想回药王谷?”

    我颔首诚恳道:“其一,我身中顽毒,想寻我师父一试。其二,帝君所中的迷榖番,并非无解,药王谷中有一味斯兰,佐以云石、尝心草,可将迷榖番逼出。”

    “寡人如何知道你此行不是私逃回去?”

    我应道:“帝君大可以派人看着我。我既是月姬之后,便是薛国血脉。离国彼时将晋朗逼至死地,也难以容得下我。”

    帝君默了片刻,冷声道:“寡人不准。”

    我状似坦言道:“不瞒帝君,我所中之毒甚顽劣,可否承了我这个念想?倘若帝君以为不妥,也可托人将狼毒解药带回谷中,师父毒解之后,再请他来此出诊。”

    顿了顿,我叹了口气,勉强笑道:“只是两国车途甚远,恐怕等到师父至此,我已然乘鹤西去。”

    诚然,以上的话有夸大事实的成分,比如那个传说中可以医好迷榖番的斯兰,就属于事实范围以外的部分。

    但我委实不晓得自己还能活多长,内心绝望而凄苦,帝君如果是个明智的帝王,就应该知道临死之人什么话都说的出来,这种时候最合适的做法就是把我关起来以免影响舆论。

    我掩口再沉痛地咳了几声,帝君闭目思索了一番,拂袖将卓商召至驾前,吩咐道:“卓商,寡人命你带人将玄姬护送至药王谷。三日之后复返,若是她执意不肯回来。”

    他拧了眉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冷声道:“那就杀了她。月姬的血脉,绝不能流落外族蛮荒之地。”

    我被安置在一辆马车中。卓商领了一队人马装扮成商人的模样,启程往中原走。

    趴在窗边看外头日出日落,云起霞飞。

    这条茶马古道,楼西月和我驾马走了三回。

    马溅香尘,过客匆匆。不察间,打马走过万水千山,重重叠嶂似是昨日再现。

    途经荆州。

    我卷起车帘,看着十梅亭旁摆了摊贩,热气腾腾用蒸笼蒸了梅花糕。

    布衣挎篮的百姓过往,雾霭掩

    住摊前客人的面容。

    “殿下,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卓商递了个油纸包过来。

    我一时怔忡,“楼西月,我不饿。”

    卓商道:“殿下思念楼公子?”

    我顿了顿,放了车帘倚在车中,听闹市中熙熙攘攘的吆喝声,低声道:“是,我很想他。”

    卓商在车外吩咐了声什么,只隐约听到“打探”二字。

    晓天明霞,落纸云烟。

    药王谷一如从前的模样。

    石缝里伸出来几枝花草,三公躬着身同师父坐在石桌边下棋。

    师父着了素衣,乌木簪子挽发,容色温和。

    风吹过,十里竹林“沙沙”作响。

    大风扑着翅膀,歇在屋檐上;小九瑟缩在草堆后头,檐角腾起炊烟。

    三公看到我,止了手上的动作,捋着胡子唤道:“丫头。”

    师父微怔,抬首浅笑道:“小香,回来了。”

    我敛住心神迈步上前道:“师父,你还好么?”

    走近了发现,师父清瘦了不少。

    师父抬手微微揉了额角,淡道,“挺好,你怎么一副要哭的模样?”

    我咧嘴扯开来一个笑:“这回不会再弄错了,狼毒解药我寻到了。”

    卓商带着一行护卫“一”字排开站在木屋前,他郑重地走上前,手中执了只锦缎包裹的盒子。

    他正色与我道:“殿下,属下要行开光之礼,可否请殿下授幸?”

    我看他表情很严重,感觉像要哭,赶忙点头应道:“自然,你想我怎么授我就怎么授。”

    卓商容色凝重地说:“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请殿下启盒盖。”

    我说:“……”

    解开裹缎,打开锦盒,内放了一只玉色瓷瓶,我将瓷瓶递给师父。

    师父略略敛了眉宇,问道:“小香,你去哪得来的解药?这些是何人?”

    我答道:“白捡了个东土公主,一伙人非要我做女帝,盛情难却。我只能勉为其难地当当,以后师父你想要什么药,只要东土药阁里有的,我全都免费给你送过来。”

    师父微怔了怔,“你是东土的公主?”

    我说:“可以这样说。如果现在将我绑架了,说不定能够引起朝堂之上、权势宫廷的一场轩然大波,继而离国和薛国短兵相接,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如此,我在江湖上成名立万的理想达成。女子当志存高远,我还能够响彻两国,威震四

    方。”

    我雄心壮志地继续教唆师父绑架我,卓商肃穆地打断我道:“殿下,主公只给你留了三日的时间。”

    他转身与师父道:“玄姬殿下身中剧毒,主公欲以狼毒解药向夏公子换殿下的性命,恳请夏公子为殿下医治。”

    师父听罢,手搭在我脉上试了一试,眉尖轻拧,半晌之后沉吟道:“我给你配药。”

    他转身欲走,身子陡然一僵,唇上染了血。

    我急道:“师父,你先将解药服了再说罢。”

    师父微颔首,留了句话:“我去屋中用药,半个时辰之后,你来我房中,我有话对你说。”

    我坐下,与三公扯扯家长,问道:“三公,你近日来可好?”

    三公将我望了一望,颤巍巍地斟了杯茶,缓缓道:“谷里留不住人啊。”

    我说:“往后我会捡合适的日子过来看你们。”

    三公再看了我一眼,哼道:“造化弄人啊造化弄人。”

    我接过三公的茶,喝了口,问道:“我此番回来,带了一批人,看得见的可能有二、三十个,看不见的不计其数。我们药王谷能够将他们妥善安置么?”

    三公“嗯”了一声,再道:“屋里住不下。”

    我垂目思量了许久,“那就……打地铺吧。”

    坐了半盏茶时辰,我往师父屋中去。

    推门进去之时,师父往药炉下添了些柴木,火舌一下一下舔在锅底。

    我问道:“师父服了药好些了么?”

    师父转过身来与我道:“我替你配了方药。你身子与旁人不一样,先前中过寒毒,又服过至阳之物压制,脉象极乱。”

    他看着我,温言道:“小香,这味药中有紫茎草。你服药之后要稳住心神,切忌沉于梦境。”

    我惑道:“师父,你在扬州救我之时,不是用的紫茎草?”

    师父微怔,摇头道:“不是,你彼时身上的寒毒已经压制住了。许是有人给你服过药用以克制寒毒发作。只是你服的那味药药性极烈,若非习武之人,没有内力很难降得住。我遇见你之时,你烧热未退。”

    我大惊,“替我渡药的是别人?”抬手扶住额角,脑中逐渐聚了个念想,刀口一般生生剐在我心头。

    师父沉声道:“病状不宜久拖。明日我将药煎好,你服下去。”

    我脑中闷钝,浑浑噩噩地应了一声往屋外走。

    谷中花开似锦,浓香娇软。

    我提

    了酒壶坐在竹林里,漫天的竹叶将月色掩了一半。

    就着一分清明将先前那个梦忆起来,那个年轻公子,手执青花瓷勺,拖着我的后脑替我渡药的人,是楼西月。

    这究竟是怎样一桩旧事?

    他彼时不是同齐笑相知相识,互表心意么?

    他几次三番地问我:记不记得他。这是将我错认做齐笑了吗?

    头疼欲裂,撑起身子走了两步,听见竹林里一阵“沙沙”声响。

    勉力抬起眼皮瞧了瞧,见是大风落在我身旁。

    他垂下脑袋,用喙在我肩上啄了啄,硌得生痛。

    我拂开他,低声道:“别闹,疼。”

    有张小笺被拂落在地,我拾起来,上头写了一行字:有个姑娘说没医好三叔,便随我姓楼,不知此话可还算数?

    笺纸泛了黄,看来是许久以前的信笺,大风现在才送到。

    迟了这么久,这么久。

    我朝大风失声道:“我现在要么继位要么病死,怎么算数。怎么算得了数?”

    灌了两口酒,再道:“即便算数,又能怎样呢?人都走了。”

    抱着酒壶,倚了株竹子,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原先有那么个人,陪我笑陪我哭。岁月长、衣衫薄。

    画船听雨眠,仗剑打马笑红尘。

    尔今,天涯相忘。

    我将酒壶摔在竹子上,“啪——”地一声响,指着大风道:“齐香,你真混蛋,混蛋。”

    然后,眼前一暗,倒在地上睡着了。

    次日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自己榻中,头昏得很厉害。

    迷迷瞪瞪地听见耳边卓商与我道:“殿下,属下派人打探楼公子的下落,有闻他正在京城赏花比诗,即便眼下将他绑过来,恐是也赶不及与殿下在此私会。”

    门吱呀晃开来,屋中有细碎的声响。

    卓商问师父道:“夏公子是否有把握医好殿下?”

    师父默了片刻,走到榻边,将我微微扶起,执了药碗在我唇边,低声道:“小香,将药服下去。”

    我抬眼,对卓商道:“私会你个头。”

    转头对师父扯了个笑,“师父,万一我要是没醒过来,你一定要给我饿大风三天,他送信从来没准时过,我忍他很久了。”

    师父眸中一紧,端着药碗的手顿了顿。

    我低头,再道:“若是以后、如果有那么一日,楼西月碰巧路过药王谷,他要是问起来

    ,就说我在东土当了女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说得十分伤感,有点临死前交代遗言的套路。我在心中总结了一下,可能还要感谢天、感谢地、感谢上苍,生了我就乘风西去的爹娘、一直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大风、身心俱老但有个如花似玉娘子的三公、师父、幼时被我顺走钱袋的祖国同胞,还有楼西月。

    再这么总结下去,文艺伤感如我,都要被自己搞哭了。

    我接过师父的药碗,仰首喝下去。

    师父指尖按住我的百会穴,沉声道:“定住心念,不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过是梦境罢了。”

    迷糊之中,我扯了个笑,与师父道:“我情愿这是做了场大梦,梦醒成空。”

    闭上眼,烟花绚烂,氤氲了团团暮霭,云霞似锦。

    花开花落,朝飞暮卷,似是又回到扬州。

    一条青石小道曲曲折折蜿入酒巷深处,路上落了梧桐叶,一枝芭蕉自寻常人家宅院中探出来。

    晓雨湿街,檐花细滴。

    巷口,有个公子,着了一身湖绿锦缎,手中执了一柄竹骨绢丝的桃花扇,与我笑道:“姑娘,时辰尚早,不如共饮几杯?”

    我与他一道进了家酒楼,捡了临窗的桌边坐下,上一壶美酒,点了几道小菜。

    楼西月举杯与我笑道:“彼时在沐雪山庄的赌约,你是怎样也赖不掉。”

    我仰首喝尽杯中酒,爽朗道:“不过是支摊算命么?你师父我,从不食言。用了这顿饭,我就端上笔墨纸砚,挂牌上市。”

    窗外檐下,坐了位着月白锦袍的公子摆了棋盘,案上呈了茶具,喝着清茶,手执棋子轻击棋盘。

    他发尾轻扬,唇角带笑,似是极惬意的模样。

    对座老人家一手拍在脑门上,嚎道:“啊——我输了,再来再来。”

    白衣公子执盏抿了口茶,笑道:“三公,方才三娘在里屋唤你,晚些时候我们再下罢。”

    酒楼里有人抱着琵琶唱小曲。那白衣公子闻声抬首,与我四目相接。

    他眸光柔润,似是曾在何处见过。

    楼西月偏头看我,他眼角含笑,微微挑眉,“你这是在想哪家公子?”

    我撑着额角,指了半生桥边一处长亭,“我看那片地方风水不错,就在那支个摊子。”

    楼西月斟满酒,举至唇边,“十里长亭,倒是有个典故。”

    我夹了只金玉饼,“说来听听?”

    “秋日夜雨,有个

    姑娘在长亭里遇上了个避雨的书生。二人在亭中坐看日出

    相谈甚欢。次日

    书生要上路科举。姑娘不舍

    与他相送至十里开外。书生与她道:考取功名之后

    与她再在长亭相聚。姑娘每日会驻足在长亭

    看着半生桥下叶叶翩舟

    落叶入流水。

    书生科举落榜

    欲返乡苦读。路过长亭之时

    顿住脚步

    欲上前与那姑娘诉衷肠。

    看见她微微敛了眉头

    与一旁的富家公子道:我的心上人中了三甲之后

    会来此娶我。

    书生站在半生桥边

    远远地看了她一眼

    姑娘的容色很倔强。

    三年后

    书生高中探花

    骑着白马衣锦还乡。再过十里长亭

    那个姑娘早已不在。

    探花郎骑马至十里开外

    回首再望了望长亭

    然后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

    我叹道:“日日思君君不知

    共饮长江水。长相思

    ?老千)

    相思苦。”

    楼西月一计折扇敲在我额上

    笑道:“玉罗门近日在京城开了间钱庄和镖局

    我要去打理一番

    你要不要与我一道过去?”

    我望着他

    期盼道:“早有闻京城往北

    吴隶郡内

    有九尾银狐出没

    九尾狐血是味极好的药引。我走南闯北威震江湖

    总要捡个拿得出手的宝贝傍身。”

    楼西月打着扇子

    一面笑一面点头道:“我也听说北疆素雪浮光

    景象蔚为壮观。置办两件裘衣

    我们驾马过去看看。”

    杨州烟雨

    花开二三。

    温一盏花前酒

    举杯相笑。弹指韶华

    莫话匆忙。

    梦里浮生足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