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哲学思想录 > 拉摩的侄儿(一)
    天生百样人。

    ——贺拉斯

    无论天气是好是坏,我有个习惯一直保持着,每天下午五点钟光景,一定要到皇宫花园街散步。人们会看到那个永远一个人坐在阿冉松路长凳上沉思的人就是我。我思考着政治、爱情、趣味或哲学,让我的心灵尽情随处游荡。我让它自由自在地追随着那浮上来的第一个念头,不管它看上去是聪明的还是傻的,就像人们在福亚路上看见的那些放荡的年轻人,一会儿紧随着一个举止轻浮、满脸笑容、眼神不定、鼻子翘起的妓女,忽而又舍弃她去追随另外一个,挑逗着所有的轻浮女人却不跟任何一个纠缠起来,我的思想就像那些妓女一样。

    在天气太冷或多雨的时节,我就躲到摄政咖啡店去,在那里我以看别人下棋来消磨时光。巴黎有全世界最高明的棋手,摄政咖啡店又是全巴黎高手云集的地方。就是在这家咖啡店里,高深莫测的棋手雷加尔、心思巧妙的棋手斐利多尔和沉稳冷静的棋手马约在互相厮杀着。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最惊人的棋术,可以听到最粗俗的谈话。因为,人可能是才华过人且是一名棋手,像雷加尔一样,也有可有是个棋手,但却是愚蠢的家伙,像富贝尔和马约一样。一天下午,我又在那观棋,只是观看,不说话,连外界的声音我都尽量不放进耳朵。这时有一位上帝绝不让这种地方缺少的最奇怪的人物向我招呼。他是高傲和卑鄙、聪明和愚蠢的混合物。在他脑海里正当和不正当的思想一定是奇异地混合在一起,因为他毫不夸张地表露了自然赋予他的优良品质,但也无所顾忌地露出他所接受的恶劣品质。此外,他拥有坚强的体魄,特别的想象力和非常健壮的肺。如果你遇见过他,而他所具有的那种神奇的气质没有让你停下来的话,那你不是把手指塞进了耳朵,就是撒腿跑开了。天哪,多么可怕的肺啊!他时常的变化,这些变化使得他完全是另一个人。有时他瘦削憔悴,就像一个将死的痨病患者,你可以通过他的腮颊数得清他有几颗牙齿。

    你会说他曾经饿了好几天,或者是刚从静修会修道院里出来的。到了下一个月,他会长得肥胖丰腴,好像一直坐在金融家的餐桌旁,或者曾经被关在圣伯尔纳丁的修道院里一样。今天,他穿着脏衬衣,破裤子,衣衫褴褛,差不多光着脚,低着头躲开人们的目光,你会打算叫住他给他一点布施。明天,他扑着粉,穿着鞋子,鬈着头发,穿着精致的衣服,昂首挺胸,神气十足,这时你毫不怀疑他是一位体面的绅士。他过一天算一天,忧愁或快活,随境遇而定。他早晨起来的时候,第一件心事就

    是考虑到哪里吃午饭,午饭后他便琢磨到什么地方去吃晚饭。夜晚也给他带来不安,他或者是步行回到他所住的顶楼,只要女房东没有收回他的钥匙,这也全靠他回去得太晚,人家等不起了。或者他就转到郊外的酒店里去,在那里用一片面包一瓶啤酒来等候天明。

    他的口袋有时连六个硬币也没有,这是他有时会碰到的,他会向他朋友的马车夫求助,或者依靠某位贵族的车夫,这位车夫会让他睡在稻草上,睡在马的旁边。早晨,就会有一些曾是他床垫的稻草仍然藏在他的头发里。如果天气暖和,他就会整夜在皇后广场或香榭丽舍街闲荡,到了天亮就在城里出现,身上的衣服从昨夜穿到今天,有时也会从今天穿到下一个星期。我并不看重这样的怪人,别人也许把他们看作熟识的人,甚至看作朋友。

    当我遇见他们的时候,一年中有一次会引起我的注意,因为他们的性格和别人的性格实在是大不同,他们打破了我们的教育、我们的社会习俗、我们关于礼貌的惯常观念所造成的令人厌烦的条条框框。如果在一群人中出现了这样一个人,他会像一颗酵母一样,开始发酵,使每个人都恢复了他的自然个性的一部分。他动摇着和鼓动着人们,他令人们对他表示赞许或斥责。他使真理显示出来,人们因他认识了谁是善良的,恶棍的假面具在他面前不复存在了,他让那些只学过书本知识的人倾听并去分辨好人与坏人。

    我认识这位怪人已经很久了,有家人很赏识他并且时常招待他。这一家只有一个独生女儿,他对这家的父亲和母亲发誓说要娶他们的女儿,他们就耸耸肩膀,当面嘲笑他,告诉他说,他准是发疯了,我想他以后再也没有进过这好人家的大门。他向我借几个钱我就给他,我不知道他怎样混进了一些体面的人家,在那里吃饭,但是有一个条件,如果不得到准许,他就不能说话。结果就使得他是在永远闷气地吃着饭,看他这样抑制着自己,真是有趣。如果他要破坏之前的约定,开起口来,他才说了第一个字,大家就齐声地叫道:“噢,拉摩!”结果就会更让他气得瞪眼,于是更加气哼哼地吃起来。你一定很好奇他的名字叫什么,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他是著名音乐家拉摩的侄儿。

    这位音乐家把我们从一百多年来我们所唱的吕利的教堂曲调里解脱出来,关于音乐理论他曾经发表了如此多的不可理解的幻想和启示的真理,这是他自己都不太了解的东西。他曾经给了我们一些歌剧,这些歌剧里有和声、歌曲断片、不连贯的思想、喧哗、飞扬、凯旋、光荣、喃喃低语、胜利,这一切令歌

    手唱得喘不过气来,还有将会永远流传的舞曲。当佛罗伦萨人的声名由他埋没了以后,他自己也将被意大利的名家所埋没,这是他预感得到的,因而令他忧郁、悲伤和愤激的。因为没有任何人,甚至一个在起床后发觉自己鼻子上长了一个粉刺的美妇人,也不会像一位在世时就有丧失声名危险的作家那样感到惶恐不安的,这有马里奥和小克莱比龙为证。

    他先来招呼我说:“呀!原来你也在这里,哲学家先生,你在这样一群懒汉中间有什么事呢?难道你也靠推木头来消磨时间吗?”(人们这样轻蔑地称呼象棋。)不,但当我没有更好的事情要做的时候,观看精于此道的人推也会获得一些乐趣的。

    要是那样,你可能得不到多少乐趣了,因为除了雷加尔和斐利多尔,其余的人都是一窍不通的。

    皮塞先生怎样呢?

    他在棋手中的地位正如克拉克小姐在演员中的地位一样,他们所有的东西别人都知道了。

    你实在太苛刻了,我晓得只有真正了不起的人才能获得你的称赞。

    是的,在象棋、跳棋、诗、口才、音乐诸如此类的琐事里是这样,可这些事情中平庸者有什么用处呢?

    用处很少,我承认。可一定要有很多人参与其中,才会有天才出现吧,他是千万人中的一个。我看我们还是不要谈这个了,我都不知有多少年没见到你了,当我不看见你的时候,我从来想不起你,但是再见到你时,总令我高兴。你这一向做些什么呢?

    像你一样,我跟大家所做的事差不多,有些好的,有些坏的,有时什么事情也没有。当我肚子饿了,如果碰到吃的机会我就吃,吃过后我口渴了,我就喝起来。同时我的胡子也在长着,当胡子已经长出来了,我就把它刮掉。

    这你可做错了,你跟那些圣哲差的只有这一点了。

    你说得对,我的前额高而有皱纹,眼睛有热情,鼻子高挺。脸颊宽广,眉毛黑而浓,大口,翻唇,方脸。要是这宽大的下巴上长着一把胡子,你知道这在铜像或大理石像中是多么好看吗?

    在恺撒、马尔库斯?奥列里乌斯、苏格拉底的旁边。

    不,我在第欧根尼和芙里尼当中倒是更好些。我像前者一样厚脸皮,又是喜欢拜访后者的常客。

    你近来好吧?

    是的,一如既往的健康,但今天却不怎么好。

    怎么?像你现在这样,一个肚皮好像西勒诺斯,一个脸庞……一个脸庞,人们也许以为是背面。使我亲爱的叔叔变干

    瘪了的这一点愤世嫉俗,却好像使他亲爱的侄儿长胖了。

    说到这位叔叔,你有时看见他吗?

    是的,偶尔在街上会看见他。

    难道他从来没有给你一点好处吗?

    如果他给了任何人一点好处,都会让他自己大吃一惊的。他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哲学家,他只想到他自己,这个宇宙的其余部分对于他是一文不值的。他就连太太跟女儿的死活也不太意的,只要为给她们送葬而敲的钟声继续地回响着第十二音和第十七音,那就一切都好了。在这一点上他是很幸运的,这也是天才的可贵之处。他们只精通一件事,除了这件以外,便什么也不会了。他们不晓得怎样做一个公民、父亲、母亲、兄弟、亲戚和朋友。我老实对你说,人们应该在一切方面都完全像他们,但千万不要希望他们这种人很普遍。人是必需的,但天才的人不是必需的,不,老实说,是根本不需要的。他们改变了地球的样貌,而在最细微的事情中,愚蠢是这样的普遍和这样的强有力,以至不大吵大闹起来就不能够改变。他们的理想一部分是建立起来了,一部分又原地不动。因此就有两个福音和一件丑角的外衣。拉伯雷小说中修士的贤达,为了他自己的和他人的心境安宁,是真正的贤达。他多多少少地尽了自己的责任,常常说修道院院长的好话,此外随便这个世界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既然众人都感觉满意,说明一切都不错。如果我懂得历史,我将会证明给你看,这底层的不幸,常常是由某些天才带来的。但是我不懂得历史,我什么也不懂得啊。

    如果我曾学会过什么,或学得很糟糕,都去见鬼吧。有一天我在法国国王的一位大臣那里吃饭,他一个人有几个人的聪明。他就像证明一加一等于二给我们证明他的论证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但却能得出这样明显的结论:天才是可憎恶的东西。如果一个婴儿在出世时,额头上就带有这个危险的天赋的标记,那就应该或者把他活活地闷死,或者把他投到水里去。

    然而,这些人物这样地仇恨天才,他们却都自以为天赋异禀呢。

    我相信他们内心是这样想的,但是我不相信他们敢于公开这样地承认。

    那是由于谦逊的缘故,那么你是对天才怀着可怕的憎恨吗?

    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改变了。

    可是我记得有个时候,你还为自己是个平常人难过呢。如果一个辩论的正反两面都同等地令你苦恼,你决不会得到快乐的。你必须选择一边,并且始终不渝地拥护它。我同意你的意见,天才通常是有点奇

    特的,或者如俗谚所说——智者皆疯狂,但他们总是让人从心里佩服,我们将要鄙视那些没有任何天才产生的时代。

    天才将是和他们共同生活的那些民族的光荣,迟早人们会塑雕像纪念他们,把他们看作造福人类的救星。这里我得请你说的那位大臣原谅,我相信如果谎话可以有用于一时,从长远看来它必然是有害的,反之,真话从长远看来必然是有用的,尽管暂时也会出现害处。由此我就倾向于下这样的结论:那个使一种普遍流行的错误失掉权威,或者令大家接受一种伟大的真理的天才,是永远值得我们崇敬的人物。也许天才人物会成为偏见和法律的牺牲品,可是有两种不同的法律,一种是绝对地公正和普遍的,另一种是特别的,它们只由于人类的盲目和境遇的需要才得到批准。后一种法律只让违犯它们的人受到暂时的耻辱,时间会把这种耻辱还回去,落在那些法官和国家的身上,永不消除。在今天看来,究竟是苏格拉底的还是那位令他喝毒药的法官的耻辱呢?

    可这于苏格拉底有什么好处呢?难道他因此就不是被判罪了吗?不是被处死了吗?不是犯法作乱的公民了吗?由于他蔑视坏的法律,从而变成鼓励愚人去蔑视好的法律了吗?难道他不是一个大胆的奇怪的家伙吗?你刚刚所说的不是很接近于对天才并不十分有利的一种论调吗?

    亲爱的朋友,听我说吧。一个社会不应该有坏的法律,如果它有的只是好的法律,社会里就绝不会发生迫害一个天才的事情。我的意思并不是天才一定会跟邪恶在一起,也不是说邪恶是和天才结合在一起的。一个蠢人比一个聪明人更容易做坏事,如果一个天才通常是一个没有礼貌的、难以相处的、乖戾的、不可容忍的,如果他甚至是品质恶劣的,从这里你会得出什么结论呢?

    应该把他淹死。

    亲爱的朋友,温和点吧。现在,告诉我,我是不打算拿你的叔叔来做例子的。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一个粗暴的人,无人性、悭吝,他是坏的父亲,坏的丈夫,坏的叔叔。但我们还得承认,他是一个天才,他大大地推动了他那门艺术的进步,在十年之内人们仍将谈论着他的作品。拿拉辛来说吧,这一位毫无疑问是个天才,但似乎也不是大好人。还有伏尔泰呢?

    不要逼迫我太甚了,因为我的推断是符合逻辑的。

    在两种情形中你愿意挑选哪一种呢?或者拉辛是一个好人,像布里松一样,与他的柜台成为一体,或像巴比埃一样与他的量尺寸步不离。或是一个好丈夫,年年照例跟他的太太生一个合法的

    孩子;或是一个好父亲、好叔叔、好邻居、正直的商人,但仅仅如此而已。或者拉辛是奸诈的、背信的、有野心的、嫉妒的、恶劣的,然而却是《安德洛马克》《布里坦尼库斯》《伊菲革涅亚》《菲德拉》《阿萨丽》的作者?

    说实话,为他自己的缘故,在这两种人中,如果他是头一种人也许会更好些。

    但这是极其真实的。

    看,你们这些人就是这个样子!如果我们说了一些合情合理的话,那一定是像疯子或通灵的人一样,完全是出于偶然的,只有你们这些人才了解你们自己。是的,哲学家先生,我了解我自己,一点也不亚于你了解你自己。

    那为什么要说为了他自己的缘故呢?

    因为所有这些优秀的作品不曾给他挣得两万法郎,可是,如果他是圣丹尼斯大街或圣赫诺莱大街上一位殷实的丝商,一位殷实的杂货批发商,一位营业发达的药房老板,他就会聚积了万贯的家财,那所有的娱乐他都可以享受得到。他就会不时地把一个金币赏给像我这样一个穷困的可笑的丑角,这个丑角会使他发笑,也会有时给他找到一位年轻姑娘(使他得以排遣同太太永远同居的单调生活)。他就可以用上等的大菜招待我们,押大的赌注,饮上等的葡萄酒、上等的烈酒、上等的咖啡,还结伴到郊外寻乐去,现在你就知道我是多么了解我自己了。你笑起来了,让我再加一句,这样也可以让他周围的人更好些。

    不错,只要他不是以不正当的方式来使用合法营业所赚得的钱财,只要他把所有那些赌徒、寄生虫、无味的谄媚者、游手好闲的人、邪恶的食客,都从家里赶出来,只要他令店里的伙计把那个用坏主意来解脱丈夫们同他们的太太们长期同居所感到厌倦的好管闲事之徒,狠狠地鞭打一番。

    鞭打他,先生!鞭打吗?在一个很文明的城市里,是没有人挨鞭打的。而且这是一个正当的职业,许多人,甚至有头衔的人也都干这样的事哩。究竟你要一个人怎样去使用他的钱呢?如果不是用来享受好食物、好伴侣、好酒、漂亮女人、各式各样的娱乐、各种各样的游戏!如果空有巨万家财,而这些享乐却一样也没有尝到,我倒宁愿做乞丐了。可是让我们回到拉辛吧,这个人只有对于不相识的人们并且只有在他已经去世以后,才是一个好人。

    同意,但是请把好处和坏处比较。一千年之后他将仍然令人流泪,他将在世界上一切国家里引起人们的惊奇、感叹,他将唤起人们的同情心、怜悯心、慈爱。人们要知道他是谁,他是哪个国家的人,那些

    人将羡慕法兰西有了他。他确实使几个人遭受了痛苦,这些人现在已经不在世上了,他们几乎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对于他的恶习和他的过失,我们一点也用不着害怕。毫无疑问地,如果他天然具有的,不但有一个伟大人物的才能,还有一个善人的品德,那就更好了。他就像一棵大树,它使栽种在邻近地方的一些树木都枯萎了,它闷死了生长在它脚下的植物,但是它把自己的尖顶一直耸入云中去,还把树枝远远地张开来。它把树荫赏赐给曾经来到、正在来到和将要来到它的伟大躯干旁边休息的人们,它结出了味道绝妙的水果,而且不断地重复产生出来。要是伏尔泰能像杜克洛一样的温和、特吕伯勒院长一样的坦白、奥利弗院长一样的正直,我们希望是这样的,但是,既然这是不可能的,就让我们从真正要紧的方向来看这事情吧,让我们暂时忘却我们在空间和时间中所占的那一点,让我们把眼光放远,看到未来的世纪,最遥远的地区,还有那些未出世的人们。让我们为我们同类的幸福而考虑吧,如果我们宽容仁慈,至少让我们因自然比我们更加贤明而宽恕它。如果你们把冷水浇在格勒兹的头上,你们熄灭的也许不只是虚荣心,还有那天才之火。如果你们使伏尔泰对于他人的非难不那么敏感,他就不再能进入梅洛普的灵魂深处了,他也就不再令你感动了。

    可是如果自然是贤明的也同样是有力量的话,为什么它不再把他们造成伟人的同时又把他们也造成善良的人呢?

    你知道吗,用了这样的推理你会把事物的一般秩序推翻了,如果这凡间的一切都是完美的,那就会没有任何完美的东西了。

    你说得对,主要的一点是,你和我两人是在这里,我们恰恰是你和我,其他的一切随它去吧。我以为事物的最好的秩序就是需要我在里边的一个秩序,如果我不在里边,即令最完美的世界,也是不好的。我愿意存在,甚至做一个厚颜无耻的好辩者而存在,也比不存在的好。

    所有人都没意识到,在自己对这个秩序不满意的同时,也就是让自己不存在这个秩序之中了。

    这是真的。

    那么让我们就按照事物的现状来接受它们吧。让我们想想它们要我们拿出什么代价来,它们对于我们又有什么贡献,把所有让我们懵懂的、让我们既不能赞赏也不会非难的一切都抛在一边吧,也许它既不是好的,也不是坏的,如果它是必需的,正如许多正直的人所想象的一样。

    你说的这些我是不大懂得的。这个好像是哲学,我得提前告诉你,我是不搞这一套的

    。我所知道的只是,我很希望自己是另外一种样子,甚至碰巧是一个天才,一个伟大人物。是的,我应该承认,我内心有这样的声音。只要别人被称赞我就暗生愤懑之情。我嫉妒他们,当有人把关于他们的私生活的一些有损他们的名声的事情告诉我时,我就很高兴地听着,这事情使我们彼此靠近起来,这就让我对自己的平庸不那样生气了。我对自己说:说实话,你决不会写出《穆罕默德》,但是你也不会写出对于莫贝欧的颂辞来。我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因自己的平庸而苦恼着。是的,是的,我是平庸的,我很苦恼。我从来没有在听到《多情的印度人》的序曲及听人唱着《蒂那尔的深渊》或《永恒的夜》而不痛苦地对自己说:这是你永远做不出来的东西,所以我很嫉妒我的叔叔,如果在他去世的时候,他的书夹里面还有几个美丽的大键琴乐曲,我就不会迟疑究竟继续做我自己还是做他了。

    如果令你苦恼的仅是这点事,这是不大值得这样痛苦的。

    这个没有什么,这些是一会儿就会过去的。(于是他开始唱《多情的印度人》序曲和《深渊》,接着说)有什么东西在内里对我说:拉摩,你真愿意做出这两个曲子,如果你作了这两个曲子,你一定能够作另外两个,当你已经做出了一定数目的曲子之后,就会到处有人演奏和歌唱你的作品了。你就可以抬着头走路,你自己的功绩会由你的良心给你作证,别的人就会指着你说:“他就是那些美妙舞曲的作者。”(他就唱起那些舞曲来,然后做出一个人深受感动、快乐已极、眼泪汪汪的样子,他一面摩擦着双手继续说)你将得到一间漂亮的房屋(他用胳膊来比量这房屋的面积),一张漂亮的床(他毫不介意地在床上躺下来),好的酒(他用舌头舔上腭发出声来,好像尝着酒的香味),一辆漂亮的马车(他举起脚来走进车厢里去),美丽的女人(他好像已经拥抱着她们,并且淫荡地瞅着她);每天有成百个流氓走来阿谀奉承(他想象看见了他们在自己的周围,他看见巴里索、普恩西纳、佛勒龙父子、拉?波尔特,他听着他们说话,非常骄傲的享受着,赞成他们,轻视他们,嘲笑他们,对他们呼来喝去,然后他继续说),就是这样地,到了天亮就有人会告诉你,你是一个大人物,你在“三个世纪”的历史中会被读到,你是一个大人物,到晚上你将会深信你真是一个大人物,这个大人物,拉摩的侄儿,在回响着甜蜜声音和赞美调子中进入睡眠,就是在睡眠中他也有满足的神情,他的胸部膨胀起来,舒畅地起伏着,连打鼾都像个大人物呢。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让自己懒

    洋洋地躺到一张长椅子上,他闭着眼,模仿着他所想象的幸福的睡眠。在享受了这个甜蜜的休息一会儿之后,他醒过来,伸开胳臂,打着呵欠,揉了揉眼睛,好像在找寻他周围的那些无聊的奉承者。

    你相信一个幸福的人睡得更香甜吗?

    但愿我能相信!我这个可怜虫,当夜里我回到我的顶楼,爬上我的小床的时候,我伤心地蜷缩在毡子底下,我的胸部收紧起来,呼吸困难,只是一种微弱的叹息,人们差不多听不见,可是一位金融家就会震动了整个屋子,使整条街上都感到惊讶,但是今天令我忧愁的,倒不是因为我如一个穷人那样寒碜地睡眠和打鼾。

    这个确实也已很可悲了。

    我所遭遇的事情,要更悲惨得多哩。

    什么事情呢?

    你总是对我有一点关心,因为我是一个你打心底里瞧不起的可怜虫,可你又觉得我很有趣。

    这是真的。

    让我告诉你吧,(在他开始说话之前,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双手抱着头,然后,面容恢复了平静)你知道,我是无知的、愚蠢的、疯狂的、不识羞耻的、懒惰的,像布尔高涅人所说的那样,是一个顶级无赖、一个骗子、一个贪食者。

    不错的颂词!

    这个完全是真的。真是恰如其分的评价,请你在这一点上不要争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自己,而且我还没有全说呢。

    我不会让你不高兴的,我将完全同意你的话。

    现在想想吧,我一向和一些人交往着,他们喜欢我就是因为我具备了所有这些特质,而这些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难寻了。

    那倒是奇怪,到目前我一直认为,人们或是把这些性质对自己隐瞒起来,或是人们纵容自己的这些特质,但对别人身上的这些特质却是鄙视的。

    人们怎么能够对自己隐瞒呢?你可以确信,当巴里索一个人独自面对自己的时候,他说的就会是完全另外一套了。当他跟他的朋友在一起时,你不用怀疑,他们决不讳言他们是一对臭名昭著的流氓。鄙视别人吗?绝对没有,我的朋友们要公平得多,我和他们配合得真是妙极了。我那时真是自在,他们对我都很殷勤。哪怕我离开一会儿,他们就挂念着我了。我是他们的小拉摩、他们漂亮的拉摩,他们滑稽的、厚脸皮的、无知又懒惰的、贪食的拉摩,他们的小丑,他们的大傻瓜拉摩。每一个这样亲昵的称呼都伴随着微笑和抚爱,肩膀上轻轻一拍,一个耳光,踢一脚,在吃饭时把少许好吃的东西投到我的盘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