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不怪刘昀因为这个姓氏而瞩目,只要是熟读三国的人,就会对几个特定的姓氏格外敏感。比如荀、钟、陈、吕、郭、曹、诸葛,虽然大多数是人口众多的大姓,但刘昀每次听到相关字眼的时候,都会竖起探索的雷达,这次也不例外。

    姓郭,二十岁左右,行事略有些与众不同……这十年将三国史料翻来覆去、逐字逐句读了好几遍的刘昀,很快想到一个符合的人选。

    未来曹操帐下的知名谋士,曹魏第一任军师祭酒,郭嘉。

    郭嘉出自颍川,与他们同为豫州人,会因为一些原因而出现在豫州治所,这似乎也解释得通。

    虽然有了这样的猜测,但刘昀没有贸然推断。毕竟姓郭的人不知凡几,光后汉书中记载的郭姓名人就有许多,更别提那些没有记载的隐者。万事总归是不如意者居多,大多数情况下,你以为的曹魏白月光郭嘉,实际上是隔壁老袁的郭图,或是隔壁老董的郭汜。

    因此,刘昀仍然老神在在地坐着,静观其变,丝毫没有试探这位郭姓士子身份的积极性。

    他知道黄琬既然开了这个口,就不会是随意道出的一句感叹,迟早会说到自己感兴趣的内容。

    果然,黄琬一口饮尽杯中之酒,低头把玩杯盏,短暂一笑:“这个年轻人甚是有趣,竟析毫剖芒地劝我不要入京——世子,你来说说,这雒京,我该不该入?这征召,我该不该接?”

    话语不见铺衬,宛若图穷匕见。

    黄琬这有几分汹汹的态度,让不了解他为人的陈群谨之慎之,悄然合上袖中的手,隐隐为刘昀担忧。

    刘昀亲自为陈群倒了杯醴泉,示意无事,这才不紧不慢地回答黄琬的问题:

    “以我个人之见,这应诏入京,既有得,也有患。”

    黄琬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愿闻其详。”

    “君子三得,仕途、先机、匡正;”刘昀接着道,“君子三患,党邪、危墙、失节。”

    他向着黄琬举杯,“是‘得’还是‘患’,并不由本心决定。纵然仁义者不愿‘随波逐流’,可天下汹汹,更甚于江口的风波,若深陷骇浪之中,又岂能独善其身。”

    黄琬道:“那依世子之见,某当如何?”

    “我非豫州,不可妄言。其中如何取舍,豫州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看似狡猾推诿的话,实际上呈现了一个很直白的道理:不管是好是坏,不管其他人如何看待,真正有选择权利的都只有本

    人,旁人无从置喙。

    在陈群略显忧虑的注视中,黄琬不动声色地捋着长须,片刻,抚掌大笑。

    “世子倒是一如既往,”黄琬面上并无不悦之色,笑意似乎发自真心,“直而不伪,忱而不囿,居仁由义,大善。”

    又看着郭士子的所在,道,

    “这位郭士子——予我的谏言,倒是与世子的‘三得三患’不谋而合,只不过第二个回答,与世子所言天差地别。”

    郭士子原是在自斟自饮,闻言,放下酒盏,抚袖而坐。他自始至终含着令人琢磨不透的笑意,行止端正有序,却又透着几分倦怠与随性:

    “既然来劝豫州镇守一方,自是要不遗余力,劝豫州留下。”郭士子目光微转,从端坐的陈群,渐渐偏到同样正坐的刘昀身上,“以世子的立场,应当与我百虑一致。然世子藏形匿器,对此隐而不发,确有几分出人意料。”

    依此之言,刘昀可以肯定,这个郭士子确实已猜到自己的身份。

    对上对方探究的注视,刘昀不闪不避,与之目光相接:

    “我确实想让豫州留下。然则‘非其所欲,勿施于人[1]’,更何况,倘若豫州心中已有决议,纵是我说破了天,也无法撼动他的决定。”

    两人看似意见不合,各有争论,可实际上,他们都明确表达了自己的倾向——希望黄琬能够留下。

    与其说是锋芒相对,倒不如说是顺势而为、外合里应。

    郭士子大概也没想到刘昀会用这样的方式与他打配合,通透的眼中闪过一丝兴意。

    “确是我思虑不周,且自罚三杯。”

    他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再次斟酒,直至三饮。

    以黄琬的城府,已然看明白二人之间不存在的机锋。但既然两人都递上了台阶,他也就不再维持原先那副锋芒毕露、气势凛烈的模样,恢复往日的敦睦。

    “来,各自畅饮。今日莫论其他。”

    陈群的案前也被斟上了酒。因为场中只有刘昀一人没有及冠,唯有他前方的杯中载了一壶清醴。其他几人接手持酒卮,各饮佳酿。

    酒过三巡。

    门外竹帘响动。

    黄琬及时停下话语。不多久,一个宽袖束腰,穿着月白色襦裙的侍女走入正堂,举着一只盛放酒壶的漆盘,神色微异。

    她应是进来为黄琬添酒,但看她的神色,似乎不止添酒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侍女趋步走近黄琬,放下手中的物什,弯下

    腰,在他耳边耳语了什么。

    以刘昀所在的角度,正巧能将黄琬的每一个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包括俄然上扬的眉,与似笑非笑别有兴味的眸。

    侍女说完该说的话,倾身为黄琬续酒。

    “今个儿莫非是吉日,贵客接二连三地登门。”有少许酒气染上黄琬的上颊,留下淡淡的酡色,但他的眼眸仍清醒而明亮,“世人常道,‘贵客登门,蓬荜生辉’,今日啊,我这简陋的大堂,只怕比还要金乌还要晃眼。”

    最后一句自然是玩笑话。

    前一句却是解释。原来刚才侍女向黄琬汇报,是因为有新的客人上门。

    这倒是令人有些意外。

    “豫州可要一见?”

    刘昀出声询问。方才黄琬的一番反应,已经让他知道黄琬的态度。即便是多留片刻,也难以动摇对方,倒不如借着黄琬接待新客的由头,顺势告辞。

    想是这么想的,但是让人没有料到的是,黄琬看上去没有接见新客的打算。

    “告知门房,让人改日再来。”

    像是为了解释,黄琬转向刘昀与陈群:“二位远道而来,正该多坐一会儿才是。”

    刘昀还未推辞,忽见郭士子朝他眨眼,并轻笑一声。

    “豫州不妨一见。”

    听到此言,黄琬不由挑眉:“哦?”

    “多见一人,少见一人,于豫州有何区别?若是舍不得世子,豫州也可以请世子留下,一起见客。”

    黄琬:“……”

    看着这一个“不请自留”,很自觉地留下,陪他“一同会客”的年轻人,黄琬顿时无言。

    望着对方身旁空出来的两个酒坛,黄琬很是怀疑,这家伙如此坦然地留下,也许并不是为了说服自己,而是为了继续蹭酒。

    他不但自己蹭,甚至想拖世子下水,让世子也一起蹭。

    还未等黄琬整理出一个章程,刘昀便开了口。

    “郭处士所说在理。若豫州不嫌叨扰,我与表兄便觍颜留下,再讨几杯酒水喝。”

    原本刘昀已打定主意要走,但既然这位郭士子主动把梯子搭过来了,岂有不接之理?

    黄琬的视线在郭士子与刘昀之间辗转来回,忍不住怀疑二人是否相识,甚至约好了上门,一齐演他来了。

    然而话已说到这份上,加上黄琬先前也有故意矫饰的成分,而新来的访客只是递送物件,并非请他密谈。黄琬自持磊落,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瞒着旁人的,便

    朝着侍女颔首:

    “也罢,将人请到这来。

    侍女领命出门。没过多久,另一人带着一张拜帖入内。

    “谯县……丁家?

    ?)

    黄琬对着拜帖,眼中闪过一丝暗芒。

    丁氏家族乃是谯县的大族,家中有人曾经官拜三公。只不过,黄琬在豫州任职一年多,在此期间,尽管身处同一县城,也甚少与丁家接触,可以说是毫无交情。

    既如此,丁家又有什么东西要交给他呢?

    听到黄琬的自语,其余几人各有所想。

    谯县丁氏,这个家族听起来有几分熟悉。刘昀又一次竖起探索的小雷达。

    曹操正巧就是沛国谯县人,而他和其父曹嵩的原配都姓丁。然谯县不止一支丁氏,不知这上门的丁家人,是否就是曹操姻亲的那一脉。

    又过了片刻,侍女拉开竹帘,引着新客入内。

    新来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蓄着短须,五官平平无奇的男子。他穿着士人时兴的常服,怀中揣着一个巴掌大的木匣。

    一踏进堂内,被四双眼睛注视,男子蓦然一怔。

    “豫州,这……?

    “这些都是我的忘年之友。不知丁处士前来,所为何事?

    哪怕已从门房口中得知此人是来递送物件,黄琬仍然如此问道。

    他心中带着几分狐疑,纵然未说出口,但在询问之中,不免带了几分审查之意。

    男子低头行礼:“晚辈受人所托,需得将匣子亲手送到豫州手中。

    “受何人所托,匣中是何物件?

    “托付之人,正是家中长辈。匣中乃是涉秘之物,至于更详细的……等豫州打开匣子,一看便知。

    男子面露犹豫,往两旁一扫,“豫州可否屏退左右?

    “事,无不可对人言。我与你素不相识,更不知何人要送我‘涉秘之物’。你若觉得此物不可见人,那它就是我不能收下的灾厄。不必开匣,带着匣子回去吧。

    男子捧着木匣的双臂俄然收紧,连忙道罪。

    “是晚辈考虑不周。还请豫州开匣看一看,否则晚辈回去后无法交差。

    说着,便要上前。

    “慢着,将匣子交给侍女即可……

    说时迟,那时快。男子猛地推开前来取匣的侍女,捏着木匣冲向黄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