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林止淵作為夜城之主，統領魔族後的第三十年，正邪雙方終于偃旗息鼓，願意坐上那張談判桌，商定議和之事。
第一次談判定在無渡峰迷霧臺，就在離卓吟殉劍不遠的丹楓亭下。林止淵也是在那個時候，第一次見到長大成人的李霁。青年負劍，身姿挺拔，恭順地立在詹致淳身側。林止淵盯着他看，橫看豎看，都沒看出半點像李逐流或是卓吟的地方，心下陡然失望起來。而李霁也察覺到對方的目光，但他只是稍稍擡眸，很快便又垂下眼簾，裝作不曾發現。
林止淵握着手裏的折扇，思慮良多。
第一次談判破裂，原因在于賀松岩一直在談判桌上逼問姚書弈的下落，而林止淵則是似笑非笑地回答他，死了。
賀松岩是出了名的護短，對即将繼承自己衣缽的親傳弟子更是溺愛，以至于姚書弈犯下彌天大錯，他卻一概不知。林止淵被他的咄咄逼人攪得心煩意亂，當即拍碎了那張談判桌，揚長而去。後面的賀松岩破口大罵，被一群正道同盟死死拉住，勸他不要因小失大，結果又是一頓吵吵。詹致淳就站在一邊，視若無睹。
翎雀宮元氣大傷，已經遠不如從前了。可正道還是給詹致淳這位老前輩面子，請他坐首位，請他斡旋。詹致淳手握拂塵，只說盡量。
第二次談判，定在一個不知名山間小觀。
同樣還是失敗了。
賀松岩拍着桌子，跟對面的魔都大總管祁苑對罵，半點風度都沒有。林止淵沒有來，因為翎雀宮也沒有派人來，詹致淳說是內務繁忙缺席了這次談判。祁苑奉命代為轉達魔尊意願，結果自然是談崩了。
姚書弈下落不明。
賀松岩一口咬定他就在夜城之內。
事實上确實如此。
這是整個天下衆所周知的秘密。
林止淵将姚書弈關在地牢內，沒日沒夜地折磨他，不讓他好好活，也不讓他輕易死去。最開始，姚書弈還能罵他兩句，到後來，就只有磕頭求饒的份了。
林止淵有自己的考量，只是誰都不知道，包括追随他許多年的祁苑，包括喜歡他很多年的柳驚霜。
他的瘋病越來越壓制不住。魔氣已經完全侵吞了李逐流的身軀，原本為了保護殘魂的力量也變得極為暴虐。仙魔本就不兩立，李逐流最後的靈識存在一天，就會不斷刺激魔氣的征伐之性，林止淵光是保持理智就已經耗盡了力氣。
他察覺不到李逐流的存在，但并不代表那個人真得消失了。他在扇面上一遍遍記下這件事，提醒自己不要忘記。因為一旦忘卻，李逐流的殘魂徹底與他融為一體，他就會失去自我。李逐流的意志會一并轉接到他身上，那個時候，魂魄剝離就會是癡心妄想。
可無論如何，該來的反噬依舊是來了，它就像把鋒利的刀，将一切割裂，真相渾濁，情愛模糊，自我認知更疊。
林止淵有時候會忘記糾正別人對他的稱呼，李逐流是誰那不就是我嗎他在心底狠狠打了個冷顫，不，那不是我，那不是我。
他有時候會看着柳驚霜的臉發呆，盡管這在外人看來，是他即将要發火的表現。
但林止淵本人不這麽想。
他只是覺得看着柳驚霜，心裏會安寧些。他會記得柳色青青，那人奔着自己而來。
“我記得恩公，我不會認錯。”
柳驚霜很久沒有那樣單純地笑過了。
林止淵每每想起，心中惆悵翻湧。他可能這輩子都不會明白，什麽叫喜歡，什麽叫愛。他可以在夜深的時候含情脈脈地望着柳驚霜，也可以在大白天一言不合就與人打架。嚴重的時候，他會想要将柳驚霜殺掉，吞入腹中，讓那人永永遠遠存在于自己的魂魄之中。
如果沒有陸艾的出現，故事的發展本該走向無可挽回的結局。
林止淵很意外，小狐貍居然進入了夜城，還背了一個劍袋，裏邊有兩把劍。多年的血腥厮殺讓林止淵對劍氣的存在格外敏銳。他甚至不用猜，就知道李霁的劍袋裏藏着是的什麽。
是正道鑄造的降魔名劍，是卓吟生殉的那把。
此劍出世，劍氣流輝，可卻無劍鳴。出劍無聲，天地寂寥，故名無聲劍。
林止淵一直以為這是卓吟對那些僞君子的嘲諷。
卓吟只會在李逐流面前卸下防備，會哭會笑，真實可愛。而在外人，他就只是個冷靜自持的掌門人。
“卓吟啊，小霁來了，不知道這孩子的性格是像你還是像我。”
林止淵望着扇子自言自語，突然午夜夢回，驚了一身冷汗。
我是誰我到底是誰
林止淵恍惚地走到柳園內，夜風裹着強烈的魔氣踹開柳驚霜的房門。
“找死啊你!”
被吵醒的柳驚霜憤怒地扔過去一個枕頭，砸在了林止淵身上。這麽一鬧，林止淵的神智又恢複了幾分。他什麽都沒說，和衣躺在了柳驚霜身側。可那人仍是不解氣，推搡着他: “滾啊，找你的新歡去!”
林止淵頭疼欲裂，動也不動，金色的眼瞳緊緊盯着他，目光卻是渙散，怎麽都聚不到一處。
這種感覺很熟悉，他知道，自己快死了。
“沒有你，我去哪兒呢”
他說得很輕很輕，像極了戀人間的耳鬓厮磨，柳驚霜一愣，往他懷裏鑽了鑽，胳膊搭在了他心口。
林止淵眼睛一閉，就昏了過去。他不知道柳驚霜後面說的話，那人說: “怎麽就捂不熱呢”
你怎麽總是冷冰冰的，一點都不熱
柳驚霜怔怔落淚。
林止淵醒來後，開始準備自己的後事。
其實也沒什麽好準備的。
不過是将卓吟的遺物擺在某個暗室，等着被某個打破因果的人帶走。
林止淵将卓吟的斷劍，曾經包裹着小狐貍的染血衣物，還有小狐貍的背包一一擺在了桌上。這都是他從戰場上撿回來的。他拍拍胸膛: “李逐流，物歸原主了。”
他想起青年對他說過的話，茫然地頓了頓: “李逐流，下輩子我想做個普通人，還有機會嗎”
應當是沒有機會了。
他坐在空蕩蕩的正殿內，偶爾查點下小狐貍和陸艾的情況。他有時候會像個慈祥的長輩，靜靜看着小輩們青澀腼腆的愛戀，有時候又會心生不滿，他們怎麽能這麽幸福呢這麽無憂無慮呢
林止淵會搞點破壞，雖然他也不清楚這麽做的意義是什麽，但他會為這種惡劣的玩笑感到快樂。
他是個惡魔，有惡魔最基本的素養。
他在崩潰與理智間游走，他希望李霁出劍能快準狠，不要帶給他太多的痛苦。他想想自己魂飛魄散的那刻，便又不可控制地打了李霁一頓。
“小霁，你還記得我的劍叫什麽嗎”
還記得嗎
林止淵問着，他想以後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人記得了，他想說，老太爺以前還摸過你的尾巴呢，你記得嗎你那時候就只是巴掌大的小毛團子，現在都敢跟我叫板了。
林止淵高興壞了。
他等來了那天，他沖破身體的束縛，再次化成了蛟龍，一口咬掉了賀松岩的頭顱。
仇人的鮮血極大地刺激了他體內的魔氣，霎時間，黑雲翻湧，城牆欲摧，整個夜城都處在了風暴的中心，像海浪中歸航的小船，稍有不慎，便會頃刻覆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