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歪路嗎……”
    楚別夏自言自語般重複了一遍, 忽而輕笑。
    “的确,很多人這麽說。”
    “是的吧,出去大部分人都會是這種想法咯……”Abondon攤手聳肩, 然後又興致高漲道, “說起來我們AK以前高中成績也挺不錯嘞, 聽說好好複習能上他們省那個211的。”
    AK:“……現在都說雙一流。”
    “反正都是好學校。”Abondon怼人的嘴都不帶停,“幹嘛?臭小子欺負我沒讀過高中?”
    問題高度一上升,AK當即啞巴了,敢怒不敢言。
    成功讓後輩吃癟, Abondon樂不可支:“跟你們說啊, AK這小子要是再長得帥點兒, 搞不好能跟我們co組個學霸男團,嘿!我真是宣傳鬼才,幹脆退役之後去總部應聘宣傳好了……”
    “那不行。”AK說, “我哪夠碰瓷co神。”
    頓了頓,他又小聲無奈道:“……我跟co神差得遠呢。”
    “诶我說你這小孩怎麽滅自己威風呢?”Abondon一拍桌子, “TUG有的冠軍, 咱拿到手也就是這兩年的事兒好吧!雄起!”
    AK卻沒有半點被他感染的意思,平靜道:“我不是說這個。是, 嗯……性格上?為人處事上?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
    想了片刻, 他才舉例:“比如你剛說的那個問題吧。我非要來打職業, 純粹是小屁孩自信過頭, 什麽都不想就來追夢……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兒, 彈幕別學我,別拿自己的人生大事兒做賭狗, 多跟co神學,看人家多穩當。”
    平時話不算多的AK, 破天荒說了一長串話,語氣認真。
    “沒有,其實我也是。”楚別夏冷不丁說。
    “啊?”AK一愣,吹偶像的話就這麽卡在半路。
    “我也和你一樣啊。”楚別夏笑笑,“什麽都沒想,剃頭挑子一頭熱地來了。也才十七八的年紀,能想多深?”
    AK堅持:“但co神你确實是适合這個行業的。”
    “為什麽這麽說?”楚別夏問。
    AK笑了下,仿佛在感慨對方怎麽能問出這樣的問題。
    “20歲的冠軍隊長,還能說不适合嗎?”他道,“外媒報道的時候,還會說你就是為這個游戲而生的。”
    楚別夏想了一會兒,說:“之前有個采訪,問我以前參加競賽的話,現在不訓練的時候,會不會找點題做,或者自學大學課程之類的。”
    “感覺會。”AK說,“co神不是還說,會考慮早退役一些,然後回去繼續學業嗎?”
    “确實說過,不過你記不記得我是什麽時候說的?”楚別夏說,“兩年前,王叡他們還沒來TUG的時候。”
    “那會兒TUG成績不好,卡在季後賽線上,不上不下的。”
    AK短促地“啊”了一聲,好像忽然懂了什麽。
    “不訓練的時候會做什麽?”楚別夏垂眸失笑,半晌才輕聲說。
    “……在後悔啊。”
    在覺得自己做的一切決定都是錯的,在覺得自己是一灘爛泥。
    在下雨的陰天駐足花園,snapi笑說“小楚有在雨天看花的文化人味道”……其實他只是在看腳下被踩出的泥湯,一低頭,裏面就倒映出自己的臉。
    耳邊,隊友在為輸了很久之後第一次贏比賽而激動,穿破烏雲的太陽格外應景,他們笑鬧着,遮住眼也要去看太陽,楚別夏卻回頭避開,只看得見身後陰影裏連綿不絕的雨。
    他們一直在輸,輸了一整個賽段,輸到即使最後一場贏了小組第一,也依然拿不到進季後賽的門票。楚別夏作為接任的隊長,要在臺前用盡全力附和隊友們的滿足和興奮,唇邊微笑的弧度揚得越高,情緒反而落得更低。
    主持人說,Collapsar似乎是某種星星的意思,你也會在未來成為一顆耀眼的星星。
    可Collapsar不是什麽星星,它只是恒星坍縮自毀的遺留物。
    Collapsar,坍縮星。在天體物理學上,恒星無法抵抗自身的引力,原有的流體靜力學平衡不能繼續維持下去,恒星就會在引力的作用下向內塌陷,産生坍縮,變成白矮星、中子星……或者黑洞。
    楚別夏偶爾也想過,是不是自己這個id起的風水不好。起名時是希望自己堅韌,但到頭來,他好像還是要變成那顆自己碾碎自己的恒星了。
    那時他腦海裏只有無數質疑。
    [為什麽要選擇打職業]
    [這是條錯誤的路嗎]
    ……
    [我錯了嗎]
    Abondon剛剛問他的話,聽起來實在太熟悉。
    如果說奪冠前籍籍無名的時光是淩遲,那這些問句就是刺向他的拿把刀——父母丢到他手上,他拿起來,然後在每個一無所有的夜晚,刺破驕傲、自尊、信心、遠望和一切華而不實的東西。
    從省重點成績優異的尖子生,到電競圈連季後賽都進不了的無名小卒;從衆人交口稱贊視為榜樣,到輸比賽後被罵得體無完膚……楚別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落差”這個詞的分量,足以壓死人的分量。
    “所以,會後悔不是也很正常嗎?”
    楚別夏笑着說,像是穿過時間回到過去,把那些沉重的情緒輕輕放下。
    “我也只是個普通人,當時我不止一次懷疑自己的選擇,甚至影響得訓練都不得其法。”他說,“比起我來說,AK你已經很厲害了。”
    “真的……嗎。”AK的聲音充滿不确定。
    楚別夏沒有直接給他肯定的回複,而是說:“回想起來,有時候我會覺得,有點慶幸父母對我選擇的極度不支持……就像斬斷退路一樣吧。”
    “壓力真的很大。那時候年紀小,心性不堅定,如果不是背水一戰,覺得自己真的沒有退路,我可能也就放棄了,更不可能有今天。”
    彈幕或許是安慰他,又或者真的這麽想,紛紛打字。
    【以co神的游戲天賦,以後也會被職業隊邀請的!】
    【其實比起槍法這種青春飯,考拉天賦更厲害的是意識啊】
    【感覺哪怕是個二十多的路人,也會被職業隊抛橄榄枝】
    直播間裏沉默片刻,在彈幕看不見的地方,楚別夏笑着搖頭。
    “那現在你肯定不後悔了吧。”Abondon問。
    楚別夏想了想:“我覺得,‘後悔’的情緒,和‘真正對什麽後悔’,是兩碼事。前者可能只是出于一時、自我批判的副産物。”
    “沒打出成績的時候,我懷疑過自己的選擇是錯的,但我也不後悔做了這個‘錯的選擇’。”他說,“試訓完,TUG合同擺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很清楚地意識到那是此生僅有的機會。”
    “踏上另一條路,成為另一個‘楚別夏’的機會。”
    循規蹈矩的孩子也有自己的曠野,看過了星空,哪會甘心埋在地裏?
    他當然知道父母不會理解,只是妥協會像冷水澆滅火苗,從此只怏怏在荒野裏黯淡,直至消弭殆盡。
    ——為此我不能服軟,不能回頭。
    “那你們不會擔心,萬一到退役都打不出成績怎麽辦嗎?”Abondon問完,又帶着自嘲的笑,“搞不好都呆不到正常退役壽終正寝。”
    誰也無法肯定,自己就是閃耀群星中的一個,更多的人從天空墜下地面,變成河灘上被陣浪卷走的、留不下任何痕跡的沙。
    “想過。”意料之外的,楚別夏回答得毫不猶豫,甚至沒有半點思考時間。
    “我接受。”
    Abondon愣了一下:“就沒了?”
    楚別夏笑了笑。
    “沒了,我會接受。”他說,“因為那也算是‘另一個楚別夏’。”
    語音裏靜了片刻,楚別夏想了想道:“其實,這話還是阿雪跟我說的。這個道理我以前隐約知道一點,但沒有想得這麽明白過。”
    “嗯?”段騁雪忽然被提到,側頭看他。
    “忘了吧……估計你也記不住,畢竟不是什麽大事。”楚別夏彎彎眼睛,“跟你溝通換位置,讓你做自由人的時候,我問你,如果效果不如預期怎麽辦。”
    他一邊說,一邊好像回到了那個場景,記憶裏的段騁雪在笑,疏眉朗目。
    “且不說我相信咱們兩個的能力,哪怕真的不盡人意,也無所謂啊,早就想在賽場上打其他位置了。”
    銀發青年靠在窗邊,迎着光。
    “生命在于嘗試,你不也是這樣想的嗎?”
    平凡的午後,楚別夏忽然回憶起自己在TUG合同上簽下名字時,心髒連同胸腔震顫的感覺——和第一次競賽獲獎、第一次捧起冠軍獎杯一樣,腦海裏是緊張、興奮、還有無數可能的未來。
    他恍然意識到,或許在當年邁出腳步的那一刻,少年就已經舉過一尊無形的獎杯。
    那是閃耀在成長裏的鮮活,不斷向自我輸送的養料,哪怕在低谷也不斷蔓延攀爬的生命力。
    用力奔向未來的人,當授最上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