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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4   重生篇(全文完)
    ◎花好月明人團圓。◎
    【一、我有更多時間來愛你】
    元豐九年春, 淺陽碎金,春江漸融。
    長安北闕甲第的蘇氏府邸正将缟素逐一卸下,上任太尉蘇志至欽病逝于去歲冬, 如今五七已過, 除了守孝的至親,其餘人都除服換妝。而身為蘇氏嫡次子的蘇彥,這會也換了常服,正在堂中辭別母親。
    自三年前蘇志欽從蘭州返回, 舊疾沉疴, 茂陵長公主便讓年僅十三歲的小兒子從抱素樓出,入尚書臺聽政。原定三年後正式出仕,效力朝廷。不想蘇志欽去得這般快,一來少了對孩子的幫扶, 二來涉及守孝。然眼下四方群雄并起,民不聊生,朝中并無可用之才。茂陵長公主遂讓蘇彥起複出仕。
    “阿母是讓你以國事為重, 你阿翁自也不會怨你。然你也不必如此着急, 且歇一歇, 養好身子再赴涼州也來得及。”
    蘇致欽喪儀禮結束當晚,十五歲的少年許是連日守孝,染了風寒,當晚便起了高燒。原以為只是尋常小病, 不想一連昏迷了大半月,宮中太醫令,城中名醫看了個遍, 尋不出緣由, 就是醒不過來, 将茂陵長公主急得一下蒼老了好幾歲。
    索性在半月前的一日醒了,請醫查看除了脈象稍浮并無大礙。少年底子康健,休養至今便已基本痊愈。
    面如朗月,眼含星子,又是一副蕭疏清舉、湛然若神的好模樣。
    “孩兒已經大安了。”蘇彥攙着茂陵的臂膀,從堂中出來,邊走邊道,“阿翁交代過,永成侯江懷懋是可用之才,只是勇武有餘,謀略不足。而今上任的太尉高闵已經喪身他劍下,孩兒且早些前去監察安撫的好。”
    “阿母若是不放心,孩兒邀了阿姊與我同往,她可以照顧孩兒。”母子二人在門口車架前停下,茂陵正詫異,擡眸便看見蘇恪坐在馬車內。
    “阿母你看他,自個紮在公務堆裏,還非得拉上我一路伺候他,府裏多少奴才婢子由着他帶走!”蘇恪在車廂內跺腳,狠狠剜了蘇彥一眼。
    “風餐露宿,你阿姊哪能照顧你,不給你添亂就不錯了。”茂陵向女兒招手,示意她下來。
    “我就說阿母不會讓我去的,我且要照顧阿母的。”蘇恪挑眉下車,親親熱熱挽上母親的手,對着蘇彥道,“賭輸了,回頭将一金送來我房裏。”
    蘇彥點頭笑了笑,同母親阿姊拱手作別,彎腰上馬車。
    車夫揮鞭駛向長街,蘇彥在拐道口落下車簾。
    未幾,母親和阿姊的身影消散在眼前。
    細想,七歲前的蘇恪是個溫婉嬌憨的性格,并不張揚跋扈,眼高于頂。後來人慢慢長大,性子方愈發驕縱蠻橫,原都只當是長公主愛女寵溺之故。
    誰能想到竟是披起了一張掩蓋原本性情的皮具,在往後數十年一點一滴長入血肉中。
    蘇彥原想趁着自己赴任邊地的檔口帶蘇恪離開母親一些年頭,畢竟相比母親心系趙氏皇室的執念,蘇恪目前還沒有那樣深刻。
    但顯然,這般緊迫的時辰下,難以說動她。左右無妨,他占着先機,防着便是。而眼下,他有更緊要的事要辦。
    一場風寒一場夢。
    前世漫漫一甲子的人生,全部湧入年少的胸腔髒腑裏,他重生在十六歲這一年,真好。
    出了長安城上了官道,他便換馬疾奔,不斷催馬向前。早春二月的風,還帶着積雪的寒冷,陣陣撲割在他面龐,卻絲毫沒有讓他放緩速度。
    日落日升,月隐月現。
    過扶風,抵天水,路金城,至隴西……在十數日的快馬加鞭後,蘇彥終于滿面風塵抵達蘭州。
    “我們在這處歇一歇,然後再入涼州酒泉郡。”随侍的護衛一行聞這話,并未有疑惑,畢竟都不是鐵打的身子,且要去見那傳聞中閻羅一般的江懷懋,總得氣定神閑些。
    然蘇彥卻只在做了短暫的修整後,便領着李肅等數人前往蘭州牧府邸。
    偌大的州牧府,已經人去樓空。
    另一邊打探消息的暗衛也趕來回話,道是三日前這處城郊确有流寇出沒,還同一支護衛官宦人家的兵甲打鬥起來,然流寇乃對方數倍之多……
    蘇彥沒有聽完屬下後面的話,只催促領去交戰地,然後吩咐所有人以此為中心,往東南方二十裏內搜遍所有屋舍,廟宇……凡有人跡處皆不可遺漏。
    如此,在第三日晚間,在一處乞丐群居的破廟裏,他終于找到她。
    才過三周歲,虛虛四歲的幼女,蓬頭垢面,摟着幾根稻草縮在牆角昏睡。相比前世相遇時已經歷經了兩年的流亡苦難曉得會奮力求生,這會她更小更弱,只會在睡夢中抽噎着喊“阿母”。
    蘇彥脫下身上衣袍将她裹起來,拂開她面上污漬殘草,戰栗指腹在她淚痣摩挲。幼女睜開惺忪睡眼,似受驚的小貓,颦蹙着稚嫩的眉宇盯看眼前人,嗚咽中又是一聲“阿母”。
    這一眼,這一聲。
    少年便知她不通前事,不識他。
    沒什麽要緊的,我們比前世更早相遇,我有更多時間來愛你。
    【二、可喚沉璧或是七郎】
    此去涼州酒泉郡,還有三百裏路程,在簡單的驗傷梳洗後,他便馬不停蹄地送她回母家。這會,他還比不上她的生母能給她更多的安全感。
    酒泉郡的永成侯府中,在他五日後抵達時,自是愁雲慘霧。永成侯将将四歲的長女丢了,永成侯夫人急火攻心暈了兩回。
    已經擁兵二十萬,不久前才斬殺了新任太尉的江懷懋,這會還能親自出來接見這位長安而來的少年刺史,完全是看在當年蘇志欽的一點提拔點撥之恩上。
    前世也是這個緣故,蘇彥記得很清楚。只是今生在接風宴上,永成侯強撐的兩分客套在酒過一巡後,徹底變成滿心感激。
    原因很簡單,蘇彥開門見山,道是一路而來聞侯爺府上走丢女兒,恰巧路上救得一女童,不知是否是府上千金?
    江懷懋掩着不知女兒面貌的尴尬,請出虛弱不堪的夫人辨認。
    于是,蘇彥便只得由着小姑娘從他身邊毫無留念地撲入母親懷抱,由着婦人将他的姑娘抱入懷中,抱去後宅。
    于他往後歲月,見一面都極難。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甚至覺得還不如前世。
    前世,她的世界裏只有他。
    在蘇氏府宅的門口,在抱素樓的小徑上,日出送他上朝,日中等他歸去,日暮晚間他背起她走在月色下,她提燈趴在他肩頭,話語低低道,“師父,你會一直背我嗎?”
    哪裏像如今,她依在母親懷中撒嬌,坐在父親膝頭偷酒喝,同夷安等一幹女郎捉蝴蝶,放紙鳶,這都算了。也不知從哪日起,就認識了幾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小兒郎。今日攙起跌在地上的一個,給他擦着小手,哄道,“吹吹就不疼了。”明日接了另一個男童的小木劍,同他一起比劃,比劃完了還掂起腳尖給他拭汗,“帕子髒了,你洗淨了再還我。”
    蘇彥從睡夢中醒來,太陽穴突突得跳,頭疼,連着心髒都疼。
    耳畔萦繞着她前世在建章宮病榻上的話,“來生,我不要餓,不要冷,不要一身病痛……所以,你要早點來接我。”
    “我是早了!”少年長嘆了口氣,合衣躺下,卻聞叩門聲。
    夏日平旦,天微微亮,四歲的小女郎白皙的面龐上騰起兩團瑰麗雲霞,是健康的顏色,一點汗珠從額頭滑落,經過兩頰,似嬌花染晨露,濃豔晶瑩。
    蘇彥蹲下身看她,好好的女兒家,就該這般養在手中,哺以蜜露甘汁,無憂長大。
    幸得早些找到你。
    “蘇刺史,您能給我修一修這個嗎?”小女郎眨着又大又圓的眼睛,兩手從後背伸向前頭。
    少年低眸,一瞬間面挂寒霜,伸手接過尺長的小木劍,擡首又是春風化雪的模樣,“當然。”
    他一手輕輕柔柔牽着小姑娘,一手持着木劍就差要将它一把折斷。
    偶爾他們也是有接觸的,就譬如這等時候,小姑娘遇見了天大的問題,便會跑來尋他。
    “蘇刺史最厲害了,什麽都會。”她接過修好的劍,對着他雀躍,笑靥如花,又湊身道,“蘇刺史,您上回送給我的跌打止疼藥還有嗎?”
    “你練劍受傷了?傷哪了?”蘇彥翻起她袖子,又看她面頰脖頸,将人抱起前後轉了一圈,就差要脫她衣裳查看,只自己控制下來,抱她坐回榻上,去一旁箱籠中尋藥。
    “我沒受傷,是韓四哥哥前頭跌了一跤。”
    小姑娘脆生生的話語傳來,少年将已經找到的藥重新丢回箱內,“用完了。”
    “那好吧!”小姑娘拎着木劍向他作揖致謝,略帶失望地走了。
    蘇彥盯着她背影半晌,認命地抽了口涼氣,追上去,“找到了,還有一瓶,給你。”
    “我就說蘇刺史是最厲害的,我要什麽都能變出來。”小女郎扯了兩下他的袖角,又覺失禮,拱手再度感謝,“我最喜歡蘇刺史了。”
    盡管這會“喜歡”二字不是少年想要的喜歡,但是看她多開心啊,少年便也很開心。
    他留了她一會,問,“前些日子,你阿翁說你仿佛不怎麽喜歡現在的名字,喚你總不應,與我商量讓我給你重起個名。玉兒,也很好聽,怎就不喜歡?”
    論起這樁事,小姑娘卻搖了頭,“我沒有不喜歡,但就是還想要個旁的名字。蘇刺史,您能給我取名嗎?阿翁說你讀書多,知道的也多。”
    蘇彥看着她,努力壓平嘴角,“當然可以,我還以教你讀書,過了今歲你便五歲了,可以開蒙,你願意跟我讀書嗎?”
    小姑娘點頭如搗蒜。
    是故,在兩個月後,小姑娘四歲的生辰禮上,蘇彥為她取名“見月”,小字皎皎。
    諸人問她喜歡否,她眨着一雙湖水般清涼的眼睛,“喜歡,皎皎喜歡。”
    “這丫頭與你有緣。”江懷懋對着蘇彥道,“正好今日,将拜師禮一并舉行了。”
    江見月滿懷期待。
    蘇彥卻是笑意僵在面上,神思滞了一瞬。
    “我知蘇氏行伍立世,詩書傳家,乃天下文武翹曲,蘇刺史可是看不上小兒?”江懷懋想起不久前,看蘇彥開私庫赈災,獻計防禦西羌,原很是敬佩,欲與其結義金蘭,不想被他以家中規矩為由拒絕,這會又見他這般,難免覺得是高門世家子弟看不上他們寒門之流,當下心中有些不虞。
    不料卻聞蘇彥道,“皎皎天資極好,又勤勉有加,能得此愛徒,實乃在下之榮幸。不過是方才想到家父,一直還想收一位資質佳的女徒,卻至臨終未曾如願。”
    他目光從江見月身上劃過,回來江懷懋處,“若是将軍不棄,且讓皎皎入我阿翁座下,自然阿翁已故,依舊由我教導。”
    蘇彥雖然麒麟之才久傳在外,但眼下到底一介十六歲兒郎,同蘇志欽之名望無法相提并論,能拜其為師,自是比拜蘇彥更有顏面。江懷懋焉有反對之理,當下便同意了。
    “那皎皎以後喚蘇刺史師兄嗎?”這日散宴後,小姑娘便去他院中讀書。
    庭院深深,秋陽微醺,透過窗牖灑進來。
    蘇彥翻開書簡,端正她的身姿,然後回來自己案上,溫聲道,“我都直呼你名字,公平起見,你也喚我表字便可。”
    “沉璧。”蘇彥笑着與她說。
    小姑娘蹙眉,“不是二十加冠方有字,你怎麽這麽早便有了?”
    這聰明細致的腦子即便重來一世,也半點不會更改。蘇彥挑了下眉,确實他還不曾加冠,于世人前還未有字,是他自個前世記憶作祟。遂面不改色道,“我阿翁生前為我擇取的,只是還不曾叫開,且先告訴皎皎。”
    得人秘密,自是歡愉,小姑娘笑盈盈開口,“沉璧。”
    蘇彥心頭滾燙,“我族中齒序排第七,手足至親也喚我七郎。”
    江見月長着一顆玲珑心,“蘇七郎。”
    【三、讓你久等了,師父。】
    重來一世,很多事因蘇彥的預知而得到更改,但也因此,蝴蝶振翅,更多事随之而變。
    轉年元豐十年,原該在這年夏,由他和江懷懋共同謀劃出征西羌,茂陵長公主卻因為病重思念兒子,将他提前召回,遂剩得江懷懋一人帶部下征伐。
    蘇彥歸來,見母親并沒有信中所言那般嚴重,佯惱道,“阿母豈可以自個身子玩笑,您說思念七郎,七郎自然回來。”
    前世他是元豐九年過了中秋後離開長安的,今生為尋江見月早走了大半年,正值父親離世不久,是故信中所言母親思念成疾,他是信且愧的。
    只是這會見茂陵康健模樣,到底一句過之,未再多言。他離開涼州時,原做好了準備,将一枚蘇家軍分符令交于江懷懋,可随時調遣那處的三萬蘇家軍。
    也為此,在江懷懋的煌武軍險勝西羌,将他們逐出涼州以西三百裏時,天子趙徵得茂陵獻計,以雷霆之勢抽調拱衛京畿的兩萬兵甲奔赴涼州。如此可斷江懷懋入西的精銳退路,亦可圍捕其家人以作後備之用。
    京畿調走兩萬兵甲,一來是實在無兵可用,二來想着那處還有三萬蘇家軍,茂陵原想讓蘇彥直接領兵接應,但回想蘇志欽抱素樓中話,一時還是不完全放心,遂将蘇彥調虎離山。卻不曾想到蘇彥早早做了準備,人在長安,将令卻交給了江懷懋。
    如此天子軍隊當真賠了夫人又折兵,同時徹底激起江懷懋反心。元豐十年秋,從涼州一路挺進,至元豐十一年冬,兵臨長安。
    與前世一樣的時辰,茂陵長公主薨逝于杜陵邑,只是死前獨傳小兒子,未再令其發毒誓,只以槁木般的手揪其領,扇其面,痛斥不配為她之子。
    少年跪于榻前,字字無愧無悔,“阿母心念趙家皇室,為族盡忠自是無可指摘。然卻不見皇室宗親醉生夢死,天子權貴昏庸無道,天下滿目瘡痍,民不聊生。民與君,當是民貴君輕。恕七郎不孝,無法再效力此等君主。”
    “阿母若當真在意天下民生,是否當與阿姊再說些什麽?趙氏氣數以盡,您何必再搭上她的一生!”
    茂陵的眼中從不甘憤怒到驚詫震驚,最後終于沉沉嘆了口氣,“我與你阿翁在最後的十年裏已然分道揚镳,如今我認輸。”
    她撐着一口氣,自嘲地笑了笑,“去把你阿姊喚來吧,我、與她說一說。”
    元豐十一年末,茂陵長公主薨逝。同年年底,趙氏皇室交出傳國玉玺,獻降稱臣。蘇彥以世家首領的身份開城門迎江懷懋入長安。
    如此,相較前世,江氏提前四年得天下,國號依舊為魏,年號明光。
    明光元年,江懷懋冊封發妻李氏為皇後,長女江見月為端清公主。
    翌年,皇後誕下一子,封為儲君。因國中未平,多戰亂,江懷懋定國本後一時間并未開後宮,只說容後再論。
    而今生歲月于江見月而言,平靜順遂許多。
    她自入長安,便入抱素樓學習,從童年至年少豆蔻,将近十年時光,都與蘇彥形影不離。
    縱是不記前事,卻依舊無比喜歡粘着蘇彥。許是蘇彥先同她分享了自己表字一事,後小姑娘若遇人事,若心中有事,皆頭一個與他言說。
    從涼州的風物小吃,到長安的芳草群岚;從夷安的志向到薛謹自制七巧方忘記步驟,她都絮絮講給蘇彥。蘇彥總是聽得認真而專注,看她稚嫩面容慢慢蛻變成少女柔美嬌靥。
    他對她唯一的一回失去耐心,是她十歲那年,與他說父皇要給她定親。畫師送了許多少年郎的畫像讓她擇選,她偷偷抱來抱素樓,讓他幫忙挑選,邊說邊一張張展開。
    卻不想,蘇彥看都沒看,沉聲道,“沒一個适合殿下。”
    小姑娘撲閃着一雙漂亮的杏眼,“你怎曉得的?我瞧着他們誰都一樣,誰都行,但好像又誰都不行。”
    “就是誰都不行。”蘇彥搖着手中折扇,似在拼命扇滅騰起的火焰。
    彼時是明光五年,他剛接了領兵增援漢中的旨意,不日就要出征。
    緩了片刻,從案上下來,半跪在小姑娘面前,鄭重道,“皎皎,你相信我,這裏沒有一個适合你的,待我出征歸來,我定為你擇一個你滿意的夫婿。”
    小姑娘颔首,“我想要一個同七郎這般的,成嗎?”
    (我喜歡像師父這樣的。)
    隔世的話語回蕩的耳際,蘇彥揉着她後腦,五指勾纏在她柔軟又豐茂的長發中,忍不住與她額間相抵,“自然成的,我會挑一個和七郎一般無二的與你。”
    小姑娘偏頭靠在他肩膀,“七郎身上的香真好聞,皎皎在夢裏也聞過。”
    蘇彥一去大半年,救下長兄蘇斐,平定漢中之地。
    去時秋風卷落葉,潇潇馬嘶;歸來楊柳依依,黃鹂鳴歡。
    他原想的很好,等班師回朝,便向江懷懋求娶公主。以他的身份地位,于公于私,江懷懋都不會拒絕的。
    他們之間,除了年歲上的一點差距,再無其他。然這點差距在利益和情意面前,根本算不得什麽。
    于公,太子需要助力,長姐嫁給他士族的首領,是最好的聯姻。于私,他們知根知底,皎皎幾乎是他一手養大的,這些年他們從未分開過。
    又值此番他得勝歸來,當是請求賜婚最好的時機。
    卻不想,入了扶風郡,方聞端清公主于正月已經定親。雖不知定下的驸馬何許人也,但是她自個挑的,前兩日陛下已經傳旨朝野,端清公主定了人家,原定五月的曲江宴就此取消。
    曲江宴,乃公主擇婿之宴。
    蘇彥尤覺晴天霹靂,只換簡裝策馬疾行。
    百裏路程,一個晝夜,他在翌日清早抵達長安城郊。
    東方既白,霧霭沉沉,公主的車架出現在城門前。城門是關着的,如此便是再此侯了許久,入夜未歸。
    她為何在這處等他,是與他說不願嫁人的無奈,還是終于擇了自己喜歡的情郎之歡愉?
    蘇彥勒僵下馬,腳似千鈞勒懸,想快走卻又不敢前進,只一步步艱難走向她。亦不知她何時下的車架,杏眼蒙霧,眉間隐傷,萬水千山在眸光中流轉,欲說還休。
    但到底還是她先開的口。
    她說,“蘇相,孤代帝來此犒賞您。你,跪聽聖旨。”
    蘇彥看她半晌,跪下身去。
    “今洛州蘇氏第八代子嗣,齒序七,彥,鐘祥勳族,秉教名宗,文武皆備,人品貴重,擇以尚公主見月,擇日完婚。”
    宣讀诏書的是江見月本人,然聽召之人卻是半晌沒有反應。直到少女俯身近低語,“蘇相是不願接旨嗎?”
    “臣,領旨謝恩。”蘇彥怔怔回神。
    少女卻沒有退身,只将聖旨給他,在他雙手接過的一順,她柔軟溫涼的指腹輕輕握上他手背,依舊溫聲細語,“讓你久等了,師父。”
    【四、花好月明人團圓】
    四年後,明光九年,十五歲的端清公主下降丞相蘇彥。同年冬,天子崩逝未央宮,太子繼位,改年號宣平。
    新帝年僅八歲,設四大輔臣,還是當年的四人。
    雖較之前世,江見月母親康健,手足按在,但朝中雍涼一派和世家門閥的矛盾始終存在。
    新婚的前兩年,亦是新帝登基不久,蘇彥忙得不可開交,江見月鮮少住公主府,多來都在潮生堂。
    這輩子換了身份,她的志向便落在了修書上,成日與書簡為伴,不亦樂乎。反是蘇彥回來,每每捏着眉心窩在她肩頭輕嘆。
    “可是覺得阿弟與我不可同日而語,頗讓你費心。”江見月持着一片竹簡敲他腦袋。
    “論資質,幾人能如你!”蘇彥擡眸,眉眼溫柔,似從妻子片刻的溫存中恢複了精神,挪開書簡,抱人回內寝。
    “不點香了?”江見月仰躺在榻上,雙手圈着他脖頸。
    那香是用來避孕的,新婚兩年多,他念她年紀小,身子骨嫩,一直不敢讓她有孕。
    “過完年,你便十八了。”蘇彥深深淺淺吻着她,呼吸漸重,“我們要個孩子吧。”
    江見月溫柔又熱烈地回應他,到最後卻面龐濕涼,兩眼通紅,蘇彥吻幹她眼淚,低聲道,“是不是想長生了?”
    江見月咬他肩頭皮肉,泣不成聲。
    轉年五月,江見月被診出兩個月的身孕。縱是長子難忘,夫妻二人都是明事理之人,知曉相思無用,更不能在孕中多感傷,影響另一個孩子。
    只是婦人孕中情緒反複,博學冷靜如蘇丞相,也有偶爾招架不住的時候。
    入秋後,江見月胎動厲害,夜中多夢,蘇彥便睡得比她還淺,但凡她有所呻|吟喘息,便如幼時般或給她念書,或撫背脊哄睡。
    這日,原睡得還算安穩,卻聞她一聲接一聲抽噎。
    蘇彥連忙将她喚醒。
    江見月睜開眼,看眼前依舊英姿勃發的青年,辨清今夕何夕,只推開他自己撫着胎腹背過身去。
    “皎皎?”“蘇彥在她身後,不敢靠近不敢遠離,小心翼翼地喚她。
    “睡着沒?”片刻,他微微湊近些,想看一看她模樣。
    “我做夢了,夢見你不在我身邊。”小姑娘的聲調極盡委屈。
    “我不在你身邊,能在哪?”蘇彥聞人開口,松下一口氣。
    孕中多夢,正常。
    “你尋桓氏去了,你們要成親了!”哭聲被壓抑着,隐忍着。
    “我……”
    “兩輩子,你都和她有婚約!”
    桓氏,這是百八年前的事了。
    蘇彥知道這會沒法解釋,棄甲投降,絞盡腦汁道,“明日你想喝什麽口味的粥,我給你煮!”
    小姑娘撫着肚子,身子抖的更厲害,哭聲愈大。
    才智過人、文韬武略的蘇丞相已經不知所措,尤覺一顆心碎成渣子。半晌,伸手攬過她肩膀,欲要抱入懷中。
    “別碰手,不是手臂,腿——”小姑娘縮成一團,拽着他的手往下去,“腿抽筋了,你快揉啊……”
    這年長安在臘八迎來初雪,他們的孩子便也擇了這日到來。
    起初是淩晨時分,江見月被腹部陣陣緊縮抽痛擾醒,她生養過一次,知道這種感覺。但大冷的天,她不想動彈,便自己打着圈圈緩了大半時辰,左右不着急。
    寅時的時候,終于有些撐不住,扯着蘇彥袖子喚醒了她。
    “師父,我要生了。”這輩子,她鮮少喚他師父,但每回喚他,都足矣讓他心神蕩漾,或是潰不成軍。
    這會,更是醍醐灌頂。
    蘇彥眉心跳了跳,披衣起身,将她抱去早已備好的産房,喚來穩婆醫官。
    他一貫持重,這日在榻前陪他,握着她五指的手卻抖得比她還厲害。破水後,江見月抽回手,嫌棄道,“你出去吧。”
    蘇彥僵着不走。
    江見月緩過一口氣,“那你別碰我,我怕你暈過去。”
    周遭侍者低垂眸光,忍笑只作不知。
    未幾,太後也過來了,将蘇彥推了出去。
    蘇彥去而又返,“我就在屏風外,不走。”
    薄霧冥冥,風雪初停,一聲嬰孩洪亮的哭啼劃破天際。
    這年冬,江見月平安誕下一個兒子。
    襁褓嬰孩,都是一般模樣,江見月看着康健強壯的孩子,撫他眉眼呢喃,“你阿兄那會,嗓門都不及你一半響。”
    才出月的孩子,原是人都辨不清的,但江見月卻覺得他在朝自個笑,能聽懂自己說的話。
    “皎皎,你給他起個名字吧。”蘇彥逗着孩子。
    “這會費不動腦子。蘇相取吧,我來挑。”
    “那我取乳名。”蘇彥笑道,“正名等你養好身子還是你取,辛苦生的。”
    外頭初雪新降,乃瑞雪之态,兆來年豐厚。
    蘇彥道,“就瑞兒吧,簡單吉利。”
    江見月颔首,只輕輕點着孩子胸膛問,“阿翁起的名字,瑞兒喜歡嗎?”
    孩子虛阖着眼睛,小嘴扁了扁,忽就哭出聲來。
    夫妻兩愣了下,乳母過來道是小公子醒了兩個時辰,是喂奶睡覺的時辰了,遂抱去哺乳安撫。
    江見月回頭看蘇彥,“我怎麽覺得,兒子不滿意你取的名字?”
    蘇彥給她遞披帛的手忽頓,“怎麽可能!”
    時光如水流,細細潺潺。只是到底身在帝王家,處于權力的中心,這輩子雖比前世順遂些,但也非一帆風順。
    宣平十年的時候,十八歲的少年天子受安定、中山二王挑撥,也曾對蘇彥不利過。
    那年蘇彥出征東齊回朝,卻被下令要求在長安城郊三十裏駐軍紮營,第二日卸劍棄甲,步行入朱雀門。黃門傳旨當日,江見月被天子傳召入宮赴宴,彼時安定、中山二王皆在。
    如此,便是再明顯不過的意思,這是一手控制了江見月,一手引蘇彥入城,要麽他交兵權換回妻子,要麽長公主大義滅親保全自己,左右就是要蘇彥的命。
    嚴妝華服的長公主,施施然赴宴,一如往昔無數次出入昭陽殿一般。卻是在酒後三巡,再次給兩位皇叔倒酒時,冷眼看着二人酒盞從手中落,酒水四濺裏七巧流血。
    少年天子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吓得臉色煞白,一個踉跄跌在地上,四肢發軟看着皇姐持酒盞步步逼近。
    他當從未見過,亦從未想過,他嬌蕊牡丹般的手足,竟是如此殺人如宰雞,半點不眨眼。撫他冕服十二章紋,眼中嫌棄又倨傲。
    更是半點想不通,她是如何看出二王之心,竟能先發制人的。
    唯見她俯下身來,喂酒就要入口中,遂拼命掙紮。卻被她一手箍住下颌,拽起推去禦座,聽她話語落下來,“這張椅子,皇姐既讓你坐了,你便安安心心地坐着,皇姐保你萬世流芳。若是再起歹念——”
    她讓過身子,讓他足矣看清地上二王的屍體,“此二人之今日,便是你之來日。”酒盞在他唇口晃過,最後被婦人灑向地面。
    她松開少年,理衣撫簪,“你姐夫還在城外,你是接風請他赴宴,還是要他卸甲請罪,想清楚!”
    江見月出入宮闕,如入無人之地。
    後來很多年,四海皆知,大魏的鎮國公主,名為公主,實為陛下。
    當然,這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眼下,長公主夫婦姑且家事都不順,也不夠意氣風發。
    實乃新生小兒,讓他們費盡了心血。
    瑞兒什麽都好,身子也康健,甚至還同江見月一般長着一個迷人的淚痣。就是仿若聽力不太好。每每喚他,都不作聲,七八月大,都能咿咿呀呀開口說話了,但是就不回應人。
    尤其是蘇彥,每回一喊他“瑞兒”,他便蹙起眉頭,連着眼神都挪開,不欲看他。蘇丞相麒麟之才,兩世兩朝為相,就沒被人這般嫌棄過。
    如此又是一年冬雪至,孩子周歲抓阄。面對鋪陳了一榻的物品,他毫不猶豫揀了一支兔毫筆。
    衆人皆笑談,不愧為詩書大家的子嗣,小小年紀便抱起了筆杆子。
    江見月引他來案前,一邊輕拍他,一邊擡眸與蘇彥道,“以後你教他吧,就不知他肯不肯讓你教,也不知為何打小就惱你……”
    江見月絮絮叨叨說着,蘇彥卻沒有回應他,只側坐在案,看着年僅一歲的孩子有模有樣地握筆蘸了水漬,在桌案書寫。
    年幼無力,但是握筆姿勢正确,落筆字跡也無誤,是完全正确的字眼。
    “皎皎!”蘇彥一雙星眸蓄淚,哽咽出聲,示意妻子看案上。
    江見月有些詫異地看過去,慢慢也變了神色。
    桌案上,小兒清晰寫着兩字。
    長生。
    ——全文完
    【作者有話說】
    到這就大結局啦,感謝寶們一路陪伴。這個故事起于2020年,一晃四年過去了,期間寫過一本《女帝和她的丞相大人》,本以為告一段落。但是總覺不夠圓滿,最後還是重新列綱,嘗試劇情流和感情流的結合,前後廢稿就有二十幾萬字,雖然呈現出來的數據依舊不盡如人意,我個人也一度郁悶灰心,但是寫到最後,更多還是釋懷和感激。我寫了一個自己喜歡的故事,很愛故事裏的人,也很愛一路陪伴的你們,感謝你們也愛它陪它。
    後面應該會回歸感情流,寫個兩本,畢竟劇情流實在太費神,我可能兩年才能出一本。最後可以的話,寶子們記得評分哈,預收有《與君同》《欲買桂花同載酒》。比心!
    感謝在2024-04-09 23:53:13~2024-04-12 22:44:3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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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