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美人被疯子追上的后果是 > 第205章 現實
    第205章 現實
    江珉随到底還是沒在這種情況下對宋吟亂來。
    他叫宋吟在這裏等,他和其他隊員進去換隔離服。
    很快,同樣穿上深色隔離服的幾個人從門裏走了出來。
    宋吟偷偷摸摸往他們身上瞄,輕微抿唇,總覺得他們穿上很正經,自己穿上就特別怪。
    沒等宋吟多想,江珉随看了一眼桌子上被吃得幹幹淨淨的飯盒,用手指碰了一下宋吟的後頸,出聲道:“吃飽了就帶你上樓。”
    正在發呆的宋吟被後頸上的涼意激得一抖,連忙捂住自己的脖子點頭:“好。”
    極樂城一樓是玩家們換取積分、觀看剪輯視頻的場所,再往上一層則是玩家們的休息房間,用積分購買,不同房間的積分也會相應地變化。
    除此之外,這棟幾乎穿入雲層的大樓就再也沒有玩家的空間了,電梯裏【2】往上的所有樓層,只有核心人員有權限點擊。
    伴随着鐵鏈高速絞動的聲音,一行人來到二十二層。
    電梯門緩緩敞開,宋吟想了想,選擇謹慎地跟在江珉随後面走動。
    其他人沒他那麽局促,或許是早已經習慣這裏的環境,步伐輕松地走在髒污的地毯上。
    這一層樓不像剛才那樓一樣,分成若幹個房間來關押魇,這一層樓兩邊都是雪白的牆壁,直到走廊的最盡頭,才建着一扇門。
    江珉随帶着宋吟一直往盡頭走。
    喘不上氣。
    這是宋吟的第一感受。
    走廊兩邊沒有任何可以供通風的窗口,能映入眼簾的只有大片茫茫的雪白,腳下的那段路好像也莫名拉長了十幾米,怎麽也走不到盡頭一樣。
    宋吟忍不住揪住江珉随的後衣角,他迫切地想要聽見一點活人的聲音,所以他腦子一亂,找了個話題問:“江珉随,我姐姐……她曾經拿着快遞進過你們江家的游戲公司。”
    莊自服雙手交叉放在腦後,在後面吊兒郎當走着。
    他第一個眼尖地看到宋吟手裏的小動作,莊自服嘴巴撅起:“哦喲。”
    還怕別人聽不見一樣,又變調來了一次:“哦喲哦喲!!”
    宋吟:“…………”
    莊自服旁邊的楚年面無表情地和他拉開了一些距離。
    莊自服意猶未盡,嘴巴又撅起來,就被前面轉過頭的江珉随一個幽暗的目光打斷了,老實了。
    江珉随腳步停下來,一只手向後伸,拉住宋吟的胳膊,把人拉到自己旁邊,才眯了眯眼繼續往前走:“你姐姐和江隧是大學同學。”
    “她後來發現極樂城是由江家創建的,所以想去找江隧問清楚——不過,她沒見到江隧,在那沒多久又被拖進了新的魇。”
    說到這裏,江珉随的話音戛然而止。
    但宋吟知道他的意思,在那不久,他姐姐就死了。
    他抿了抿唇,沒有再說話,因為他們已經來到了走廊盡頭。
    後面的莊自服不動聲色走上來,從口袋裏拿出一條鑰匙,緩緩送進鎖孔裏。
    宋吟喉嚨莫名變得幹渴,他盯着莊自服放到門板上的一只手,掌心發熱,等到莊自服用力一推,門板順勢往裏敞開後,那種不安感瞬間飙升到了令人窒息的峰值。
    長時間密不透風的悶熱洶湧地撲出來,門裏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漆黑,走廊上的光只能照亮一小塊區域,地板上是大門形狀的明亮光域,一直往裏照去。
    宋吟慢慢擡起目光,看向光域的最盡頭,緊接着,他的臉色猛然變白了些。
    在明暗交界處,是一個防震、防彈的巨型玻璃器皿,只被照亮了底下一小部分,但仍能看出有兩條鎖鏈交叉着纏裹在器皿的外部。
    而在器皿裏面,則是能流動一般的黑色霧氣,如同粘稠的瀝青緩慢地流動,宋吟看到,在這些霧氣之中好像……隐約有一雙腳。
    他頓時睜大眼睛,回頭看向江珉随,不可置信道:“魇是人類?”
    這是宋吟從來沒想過的事,他想過造成一切的或許是一些來自高維空間的東西,又或者是他沒有見過的怪物,但從來沒想過殘害人類的,居然還是人類。
    江珉随沒有說話,回答他的是莊自服。
    他還是笑眯眯的:“對,魇就是由人類異變成的怪物,裏面這個是污染之源,他具體生成的時間已經無法準确追溯了,但大概就在六七年前,那個時候全球各地就慢慢出現了些低智魇。”
    “能被污染之源污染的都是生前具有恨意值的人類,他們受污染之源影響而異變,所以換句話說,污染之源也是他們的‘父親’,他們的能量全部由污染之源提供。”
    “瘴氣是類似一種精神傷害的東西,裏面融彙了他們曾經經歷過的噩夢,他會吞噬他們見到的每一個人,讓他們經歷他曾經經歷的一切……不過是以游戲的形式,這也是魇的惡趣味。”
    “當年我們為了抓到污染之源,折損了一千多人,”莊自服指了指裏面的玻璃器皿,笑道,“好在是抓到了。被收容之後,污染之源一直待在這裏,每晚釋放瘴氣,沒有異常的舉動。”
    “除了你的快遞寄來後,他曾試圖撞破玻璃器皿去找你。”
    “因此,我們叫你來,是想讓你看一看,你是不是之前認識污染之……”
    随着他的話音即将落下,屋內的人不知為何,突然全部臉色大變。
    莊自服不滿道:“嗳,你們怎麽——”
    下一刻,他的目光也猛地向上一擡,直直看向前面的玻璃器皿,只見厚重的玻璃裏面突然亮起了兩抹金光,那個形狀無比熟悉,就像是,兩個眼睛。
    形狀妖詭的眼睛,幽幽望着他們這邊。
    莊自服暗叫不好,他直覺那雙眼睛有一種不祥的預兆,再直視下去絕對會有不好的後果,但下一秒他渾身冒出冷汗……莊自服發現,自己眼睛動不了了。
    再下一秒,他眼前整個世界天旋地轉起來:“卧槽!”
    “咚!”
    “咚!”
    “咚!”
    幾道重重的落地聲相繼響起來,伴随着一聲聲呲牙咧嘴的痛叫。
    莊自服摸着自己摔痛的屁股四周望了一圈,眼前頓時一黑:“這是哪,污染之源把我們拖進核心裏了?卧槽,我晚上還想打游戲的!”
    莊自服崩潰地捂着頭大叫,幾個新隊員看上去也有些畏怯。
    直到江珉随的聲音響起:“不是副本。”
    比起其他人直接摔進來的狼狽,江珉随是站着進來的,他手裏捉着宋吟,所以宋吟也沒有摔倒,除此之外,還有楚年。
    莊自服嫉妒地咬了咬牙,接着,他就冷不丁看見,江珉随如同一個沒有實體的魂魄一樣,整個人穿過了前面的一棵樹:“…………見鬼。”
    幾個隊員見狀馬上試了試,發現他們的身體确實能穿過所有東西。
    莊自服愣愣地站起來,突然看到前面河岸有一個背着背筐的小孩在路過,他仿佛完全沒有看見這裏憑空出現的幾個人。
    莊自服感覺腦子嗡嗡炸裂,他臉色扭曲道:“……那我們究竟是進了哪裏?”
    江珉随看着前面的小孩,平靜道:“大概是污染之源的記憶。”
    他握住宋吟的右手腕,向前一步:“先跟上去。”
    ……
    清晨第一縷陽光洩下來,幾道木門相繼打開。
    薄薄的土層輕微震動,村民們抱着竹筐從家裏走到河邊,無一例外地做出同樣的舉動——用手抓起竹筐裏的一小把稻米,再将它們全部灑向空中。
    這樣的動作他們做得很熟練,好像平日裏做過一回又一回,大概是某種祈福的儀式,乞求來年福運綿長、五谷豐登的。
    幾個撒完稻米的村民站在河邊的一棵樹下攀談,他們長相淳樸,聊天的內容也很樸實,無外乎就是一些誰家的孩子剛出生的內容。
    乍然一看,這個村子十分友善,不僅環境無污染,村民們彼此之間也沒有惡意。
    村民們聊了十多分鐘,聊到還要回去提前準備做午飯的材料,終于揮揮手笑着告別。
    然而,就在他們要同行走上一截路再分開的時候,旁邊的河面忽然被猝不及防地破開,水流翻湧的地方,一個陰森森的小孩背着背筐冒了出來。
    被他吓到的村民皆是尖叫。
    那小孩表情沉郁,只是掃了他們一眼,便扭過胳膊摘下後背上的筐子,數裏面捕到多少條魚。
    他渾身流着水,烏黑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頭上,順着低頭的動作滑到眼前,一顆顆水珠又因為重力砸回到水面,或者流入打滿補丁的衣領裏。
    從他稚氣未脫的五官上來看,他好像只有十幾歲左右,但尋常小孩像他這麽大的時候就已經長很高了,他卻還不到成年人的肩膀。
    單薄的衣服下面,是瘦骨嶙峋的身體。
    很瘦,瘦得好像這輩子沒有吃過有營養的東西。
    河邊本來熱切聊天的村民們開始竊語紛紛,光是看他們的表情都知道那些話有多刻薄,一句句砸在人身上,奪取着皮膚的溫度。
    “這小畜生,大早上就出來吓人。”
    抱着竹筐的一堆人裏,有一個比較年輕的面孔,他往河面瞧了一眼,驚訝道:“小畜生?”
    旁邊的村民本來想指一指,手擡到空中,因為嫌不吉利,又放了下來,最後努努嘴:“喏,就是站在河裏那小孩。”
    此時天還蒙蒙亮,雲層後面的晨光很熹微,基本所有小孩都還在家裏睡覺,他不用指代河裏,這附近的小孩也只有那麽一個。
    小畜生這個詞是貶義,按在那麽瘦弱的孩子身上,聽着令人不忍,年輕人忍不住問:“你們都叫他小畜生,他是不是沒有名字?”
    “他有爸爸媽媽,就住村裏,出生那年也有人去他家賀喜,怎麽可能沒名?大家不願意叫罷了。他姓溫,單名一個憫字,因為他出生沒多久就成了啞巴,他媽才給他取這麽個名。”
    “不過村裏人都叫他溫小畜生,你不要不好意思,等時間一長,你就知道他這個人有多詭異了,呸,看到他都晦氣!”
    村民為了印證他确實感到晦氣,說完還氣沖沖地在空中揮了揮手,像是要甩開身上沾染到的黴氣。
    他往欲言又止的年輕人臉上一瞧,“你今年剛來村裏,覺得他可憐也正常,我們這些人是在他還小的時候就實打實見過他做過什麽混賬事——”
    “他爸媽在他出生的第二年就重新要了一個,新出生的弟弟冰雪玲珑,忒讨人喜歡,這小畜生大概是嫉妒,趁有天晚上他爸媽外出差點用石頭砸斷他弟弟的腿。”
    “天啊,”年輕人捂住嘴,眼中的不忍消退,憤慨道:“這麽惡毒?”
    村民憤憤不平:“可不是嗎,幸虧他爸媽及時趕回來,那小孩才保住一條腿,這小畜生被罵了一頓也不知道收斂,隔天晚上擰斷了鄰居家的雞,大晚上趴在栅欄邊上喝雞血。”
    “當年我可是親眼看見他那副樣子的,滿嘴滿臉都是血,被人發現也不聲不響的,我做了好幾宿噩夢!這麽惡毒的小畜生,怪不得他爸媽不要他。”
    “你說他爸媽不要他?”
    “對,他在村裏流浪長大的,都是他自作自受,這小畜生心理有問題。”
    像是聽了一場惡人有惡報的爽文,年輕人附和了一聲丢得好,他把手中的竹筐換到另一邊抱着,又往河裏看了看。
    那小孩的背筐編得不嚴密,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洞,從洞裏,可以看到十多條鮮活撲騰的魚,“這小畜生還挺會捕魚的,不過,他怎麽捕那麽多魚。”
    說到這裏,村民表情微異。
    “前兩年村裏大部分人家收成不好,窮,養不起孩子,可能過得太艱難,才想把孩子丢了減輕些壓力吧。”
    “小畜生不知道是不是太孤單,見那小孩孤零零躺在河邊,就撿回去養了,一直養到現在。”
    “那孩子倒是挺漂亮的,也講禮貌,咱們村有人想養他,可惜小畜生不肯放人……唉走了走了,我得回家做飯,你以後見到那小畜生,離遠着點。”
    河邊聚着的村民慢慢散了。
    嘩啦一聲,站在河裏的溫憫終于蹚着水走了上來,他捏着背筐的兩根繩子,沿着河岸往裏走。
    河岸還有一些沒走遠的村民,人不少,但走在他們中間的溫憫卻有一種不合群的孤僻感,他不管村民們在說什麽,也不在乎他們,始終面無表情。
    他走過的地方,村民們都自動分開成兩道,等他走遠後再湊到一起對着他的背影指指點點,一直等到溫憫徹底消失,才聽不到那些刺耳的聲音。
    溫憫一口氣走了兩裏路,才停下來,擡起頭。
    在他面前,有一個高聳的塔樓垂直而上,狂風呼嘯,吹卷着沙塵直直打過去,可這看似瘦條的塔樓卻依舊矗立不倒。
    樓身靠着一個幾米高的梯子,梯子微微傾斜一路向上,最頂頭伸進了一個黑洞洞的窗口,那窗口很大,能容納下兩個成年人的身軀。
    看起來,他就住在這棟塔樓上面,因為他握着兩邊杆子爬了上去。
    梯子不太牢,溫憫一邊踩,梯子一邊咯吱咯吱響,但溫憫似乎聽慣了,動作沒有猶豫。
    村子裏都是平房,只有這一處塔樓。
    這樣說起來和溫憫的氣質竟然莫名的肖像,明明人就住在這個村子裏,卻怎麽也融入不進去,一直是被排斥的、特殊的。
    住在這裏,也不會吓到其他人。
    眨眼之間溫憫已經爬到了窗口,他一腳跨在窗沿上,雙手按着窗戶兩邊跳到樓裏面。
    裝着沉重活魚的背筐被他拿下來放到地上,他轉過身就将窗扇往裏面關攏,好在後面順着上來的幾人能穿過牆體,直接到達塔樓內部。
    塔樓呈圓柱狀,內部連牆角都沒有,唯一的優點是空間還算大,該有的家具都有,拿來當廚房的地方用一個屏風隔斷,算是一個有模有樣的家。
    莊自服剛一跳下窗戶,就把手機妥善收起來放進了口袋,畢竟這玩意出去以後還要用。
    鼻梁上的眼鏡有些歪斜了,他擡手扶了扶,透過薄薄的鏡片觀察這塔樓裏的一切,“這小子就住在這種鬼地方啊,萬一晚上起夜下梯子,一不小心骨頭都得摔斷。”
    而且很壓抑。
    牆體沒有刷漆,牆面是一種偏棕色的色調。
    在色彩學上,能讓人類安逸并且愉悅的一般都是暖色調,而不是這種陰沉沉的棕色,人長期生活在陰暗環境裏,或多或少會受到影響,從而引起心理和生理上的重重壓抑。
    而溫憫這小子人見人嫌的處境,很可能會壓抑得更快。
    莊自服目光落到桌子上一個疑似黑饅頭的物體上面,他仔細地研究了下,嘴巴都張開了,卻被旁邊陡然甩過來的一句話打斷:“閉嘴。”
    一句話噎到嘴裏的莊自服:“…………”
    幹!
    平時拽他就算了,現在連他說話的權利都要剝奪??
    莊自服瞪着和他唱反調的楚年,沒瞪多久,他也和屋子裏所有怔住的核心人員一樣,難以相信地看向屋子裏一張大床上面。
    柔軟的枕頭,整潔的床褥,有個十歲左右的小孩安安靜靜地躺在中間,面頰紅潤,眉目柔和,眼睛有着屬于小時候的明亮和熱烈,卻也有着超乎那個年紀的漂亮。
    他聽見溫憫回來了,便揪着一點被角轉到靠窗的那一邊,臉頰被枕頭壓扁,變得圓滾滾起來,擠出來的都是透着生命力的軟肉。
    “你回來啦。”他看着溫憫,用稚嫩的聲音叫了溫憫一聲,嘴角還勾着,那副笑盈盈的神态簡直,簡直就像一個縮小版的——
    莊自服陡然看向旁邊的宋吟。
    宋吟……
    床上躺着的那個是宋吟沒錯吧?
    為什麽污染之源的記憶裏會有宋吟??
    宋吟撞上了江珉随的目光,他皺了下眉,最後還是沒有說話,轉頭重新看向床。
    溫憫原本要把背筐裏的魚拿去用水泡起來,聽見小宋吟的聲音,他望過去點了點頭。
    下一刻,溫憫不顧被撞歪的背筐,突然扔下手裏的東西跑到了床邊,他一手撐着床,一手伸過去放到了小宋吟的額頭上。
    宋吟看着溫憫沉沉的臉色,歪了歪頭:“你是說有點燙?我摸摸……”
    他把手從被子裏拿出來放到額頭上測溫,“哎呀我怎麽摸不出來,和平常是一樣的呀?不過腦袋有點暈乎乎的,沒關系,我多喝點水排排汗就好。”
    溫憫轉身就拿起水壺,往床頭空着的水杯裏倒下了一些熱水,他用手勢囑咐宋吟趁熱喝掉,緊接着就從櫃子裏拿出了一沓紙放進口袋裏。
    後衣角忽然被拉住,溫憫轉過頭去,就見宋吟用黑黝黝的眼睛望着他,問道:“你要去哪裏?”
    溫憫沉默片刻,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熟練地在上面寫字,最後一個比劃完成,他把紙翻過去給宋吟看。
    【你在發高燒,我去問爸爸媽媽拿藥。】
    往日裏筆走龍蛇的字,此刻有些潦草。
    小宋吟将那一行字逐字逐句看完,擡起頭,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神看向了溫憫,他的目光中有遲疑、有勸阻,卻唯獨沒有期待。
    然而不待他做什麽,溫憫已經轉身走到窗外,雙手攀住梯子向塔樓下方走了下去,等到小宋吟想說什麽的時候,他眼中只剩下窗外一只握着梯子的蒼白的手。
    那抹蒼白成了塔樓裏唯一的亮色。
    溫憫父母住在村尾的一家磚瓦房裏,比起其他村民的落魄,兩人的條件還算好一些,還建着一個搭着瓦片的小院子。
    溫憫似乎對來這裏的路了如指掌,幾乎是跑着過去的,他一路跑到門前,因為沒有剎住車,整個人都掼到了門上。
    很結實的“咚”一聲,溫憫的額頭頓時紅了一片。
    但他似乎感覺不到痛,動作也沒有遲緩,擡起手開始急切地拍門。
    他身上衣服還沒換,全身都是半幹半濕,另一只手放在口袋裏緊緊攥着紙和筆,時刻準備拿這些來和等會開門的父母交流。
    溫憫甚至沒意識到自己眼中有着一絲期待。
    然而——
    沒有開。
    門內靜悄悄的,沒有人來給溫憫開門。
    溫憫固執地拍了五分鐘,終于停下來,雙手貼在門上把臉湊過去,試圖在門縫裏看一下裏面有沒有人,可惜門裏面還有門,他無法窺探到一絲一毫。
    意識到自己在做無用功,溫憫放棄了,他沉默地轉過了身。
    一陣風吹過,十分鐘過後,院子裏響起一陣腳步聲,有人來到門邊拉開鐵銷,再探出頭往外掃了一圈後,又把門關上了。
    院子裏響起兩個人的争吵聲。
    男人道:“你明知道是溫憫來敲門,怎麽不去開?那是你的孩子……說話就好好說話,別上手推來推去!”
    推搡聲過後,是女人的冷笑:“別把我說得像一個壞人,剛才看見門外是誰坐在屋裏不動的人可不止有我,溫憫是我一個人的孩子?也是你的!你怎麽不去開?”
    男人語氣不善:“不是你拉着我不讓我去,我早就去開了。”
    女人:“你說這些違心話的時候有沒有怕過遭天譴,還我拉着你,你要真想開,一手就能甩開我,說到底你還不是也怕溫憫回到我們家。”
    男人微微沉下聲音,道:“你什麽意思?”
    女人語氣難以言喻:“溫憫以前從來沒有來找我們,今天是第一次,你怕他是想來找你接他回家的,可你不想養一個沒有用的累贅,怕家裏多一雙筷子負擔不起,更怕別人說三道四嚼舌根不是嗎,溫憫在其他人眼裏是就是一個差點敲斷弟弟雙腿、還徒手擰斷生禽脖子喝血的怪物!”
    “那件事不是早就知道是誤會,是小寶半夜起床上廁所不小心踩到地上的溫憫,溫憫被踩到脖子才拿石頭去敲他的,喝雞血也是我們不分青紅皂白把他扔出去他餓了整整幾天受不了才去喝的!”
    “那又怎麽樣!我們一開始不澄清,現在說再多也不會有人信我們,村民都認定了他是怪胎,接他回來,小寶也會被人說閑話的……就這樣吧,就這樣就挺好的……你看他一個人過得不是很好嗎,也有人陪着他……”
    院子沉寂下來。
    剛才還吵得不可開交的兩個人突然就安靜了。
    男人比不過妻子的聲音,卻也因為吼着說話渾身發熱起來,他扶了扶眼鏡,那張溫文有禮的面龐閃過一些異色,最後還是沉默地走進了屋子。
    女人緊随其後,兩人冷着臉一前一後進了房間。
    氣氛原本還有些凝固,直到看見床上的溫樓揉着眼睛坐起來,女人立刻調整表情,笑着迎上去,道:“小寶醒了?媽媽去給你做些米糊糊吃好不好?”
    男人也從櫃子裏拿出一件衣服走向溫樓,“今天天氣熱,穿件薄點的衣服,免得中暑。是小寶自己穿,還是爸爸給你穿?”
    溫樓不滿道:“爸爸,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男人把大掌放到溫樓腦袋上揉了揉,哈哈大笑:“原來小寶是小大人了呀。”
    聽着男人的調侃,溫樓鼓着臉頰假裝生悶氣,生了沒一會就被撓他脖子的男人弄破了功,他嘴角一彎,撲哧一聲就咯咯笑了起來。
    惹得女人也忍不住跟着他一起笑。
    剛才院中還只有争吵聲,現在突然變成了歡聲笑語,院子外的幾個核心人員彼此對視了一眼,往磚牆旁邊看過去。
    從敲完門就坐在地上等人回來的溫憫正抱着膝蓋,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沉默地望着地上的石子。
    他太瘦了,靠在牆邊就像一顆不起眼的小豆芽,連草都不願意接近他,被風吹到了另一邊。
    溫憫沒有在這裏坐多久,其實也沒什麽情緒,因為他滿心都挂念着家裏的人了。
    他跑回塔樓重新背上了那一筐魚,噔噔噔從梯子上跳下來,氣也不喘地跑到了河邊的一戶人家前,咚咚敲門。
    這一回,裏面有人來開門了。
    是一個年紀很大的老爺爺,他低頭掃了一眼溫憫,雖然沒有關門,臉上卻也浮起了警惕的神色。
    這好像是村裏人對待溫憫的慣有表情,每一個人看見溫憫,都像看見惹人厭惡的蟑螂、跳蚤、爬蟲一樣。
    尤其是溫憫現在身上濕淋淋的,臉上還有泥,不知道去哪裏野了,弄得自己髒兮兮的,半點都不像一個尋常老人家會喜歡的小孩子。
    老爺爺已經在開始後悔自己開這趟門,他收回看溫憫的目光,正準備要關門,就見溫憫低頭突然抽出了一張紙奮筆疾書。
    幾秒後,那張紙被送到他面前。
    【我把魚全部給你,你給我一盒退燒藥。】
    魚?
    老爺爺往溫憫背上看了一眼。
    即使有點老眼昏花,但也不至于看不清這麽近的東西。
    瞧見背筐裏滿當當的魚後,老爺子頓時道:“行,我家裏應該還有,你在這裏等着,我進去拿給你。”
    一筐魚換一盒退燒藥,那是穩賺不賠的買賣,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都不虧。
    老爺子進屋之後,沒到兩分鐘就拿着一盒藥走了出來,他不問溫憫用藥幹什麽,也不關心,用嘴怒了一下,叫溫憫把背筐上的魚拿給他。
    溫憫拿過那盒藥,扯着繩子把背筐拿下來放到地上,轉身就跑了。
    “哎!”見他跑這麽快,老爺子心中一個咯噔,嘴裏嘟嘟囔囔地蹲下去扯背筐:“怎麽跑這麽快,不會是在裏面裝了些東西騙我的吧……好吧,這小畜生還算老實。”
    “大豐收喽!”
    溫憫拿着那盒藥迎風往塔樓方向跑,他跑得很快,像一陣無形的風沿着河岸奔跑。
    不知看到什麽,他突然慢下了些腳步,朝河面看過去——清幽的水面上,有一朵奇異的蓮花正順着河岸上游往下飄,再有幾分鐘就要飄到溫憫附近。
    溫憫在路上耽擱了太多功夫,這會村民都在家裏做飯,河邊竟然空無一人。
    于是,沒有人遮擋後,那朵蓮花是如此的惹眼。
    它是由兩朵蓮花構成的,比尋常蓮花大一倍,而且模樣也迥異,左邊的蓮花白到極致,右邊的蓮花卻黑得像是黑曜石,兩種極端碰在一起,模樣奇詭。
    而它竟然沒有花梗,就這麽盛大的一朵漂浮在河面。
    溫憫停下來,盯住那朵蓮花。
    ……
    溫憫回來的時候有些急,上到最後一層梯子時差點從上面滑下去,不過,他的敏捷性和反應速度明顯很優越,千鈞一發之間用手撐住窗沿跳了進去。
    床上的小宋吟聽見聲音,掀開被子想要坐起來。
    溫憫走過去搖搖頭按住他,轉身抽出一張紙,把一顆退燒藥擠出來放到上面,再在杯子裏倒進新的熱水,示意宋吟用水把藥送到肚子裏去。
    小宋吟很聽話,眨着眼睛把藥片放到嘴裏,又拿起水灌了一口。
    他喝得很快,所以最後也沒感覺到苦澀,舔幹淨嘴角的水漬,他用脆生生的聲音問正在忙着給他測體溫的溫憫:“是你爸爸媽媽給你的藥嗎?”
    溫憫拿着體溫計的手猛地一頓,他垂下眼皮,擋住了眼中的閃爍。
    不過,他沒有無視小宋吟,他搖了搖頭。
    小宋吟沉默一秒,“那你一定是從其他人那裏要來的吧,是用那筐魚換的嗎?都怪我,如果不是我生病,你也不用把辛辛苦苦弄來的魚全部給別人。”
    他表情落寞,可下一刻那副眉眼就重新彎了起來,他伸手捧住溫憫的臉,語氣十分地鄭重:“我一定會賺很多錢回報你的,溫憫,你怎麽對我這麽好呀?”
    溫憫顯然沒想到會突然遭到小宋吟的襲擊,他在一雙手的擠壓下不得不擡起臉,怔愣地望着小宋吟。
    他的臉不似小宋吟那麽有肉,擠壓起來臉也沒有變形多少,還是那麽鋒利。
    在這樣的姿勢下,溫憫拿出口袋裏的紙,飛快又沉穩地寫着字。
    【他們都說是我把你撿回來救了你,但其實是你救了我,那天我想要跳橋,你攔住了我。】
    【這兩年,你一直陪着我。】
    【我很愛你。】
    小宋吟松開手,重新鑽到被子裏去:“怎麽好端端的突然說這些……”
    他遮着半邊眼睛,餘光卻還是能看見溫憫,他見溫憫拿出一個東西準備往水壺裏放,忍不住驚奇道:“是蓮花……你從哪裏弄的?”
    【我在河裏撿的。】
    【村子的老婆婆說,喝蓮花水對身體好。】
    溫憫把寫着字的紙拿給小宋吟後,目光重新落回到水壺裏。
    他似乎是想讓小宋吟早點喝到蓮花水,所以一直留心着水壺裏的狀況。
    但他沒想到偌大的蓮花被放進水壺裏後,竟然剛沾到水就融化了,花托、花瓣、花蕊全部變成了虛無的東西,轉瞬之間一朵蓮花就不見了。
    溫憫還來不及一怔,床上的小宋吟突然坐了起來。
    他哼哧哼哧從枕頭底下拿出了什麽東西,炫耀寶貝一般拉了拉溫憫的手。
    他說:“我也有禮物送給你,昨天我去村頭擺攤賣編織品的時候,有個大姐姐給了我好幾本書,我把他們都送給你,這樣你無聊的時候就有東西看啦。”
    “因為,你平時除了出去給我弄吃的,閑下來的時候都沒有能讓自己開心的事做。”
    【你在我身邊,我就很開心。】
    話是這麽說,溫憫最終還是收下了,他只留給自己一本,其他幾本都還給了小宋吟。
    今天早上捕來的魚全部打水漂,溫憫不得不再去捕一回,他盯着小宋吟又喝光一瓶水,自己匆匆喝過兩口,又一次離開了塔樓。
    這一次他是傍晚回來的。
    小宋吟高燒退了些,可藥的副作用太大,他吃過溫憫做的晚飯後,就抱着玩偶呼呼大睡。
    溫憫照常洗好碗,準備滅燈和小宋吟一起睡,可手剛伸向油燈,他不知想到什麽,最後留下了桌上的一盞小油燈。
    溫憫抽開凳子坐上去,用手拍了拍故事書的封皮,偏頭看了一眼睡得正熟的小宋吟,放輕聲音翻開了故事書的第一頁。
    故事書是小孩子都愛看的,有注釋、有拼音,整體故事充滿诙諧和浪漫,也非常簡單易懂。
    和宋吟手裏那幾本講述愛情的故事不同,這一本的重點是親情。
    講述了一個和父母鬧別扭的叛逆小青蛙經過了一系列事情意識到父母有多愛他,最後送出禮物和父母重歸于好的故事。
    溫憫一直翻到最後一頁,途中床上的小宋吟翻了好幾次身,他依舊是最開始的那個動作。
    直到将故事書的最後一個字看完,溫憫臉上的表情才發生了些許變化——他盯着書上的那一句“不管你送的禮物多廉價,都是爸爸媽媽最寶貴的禮物”,目光閃了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