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贴上属于成年男人的温度。
对方一揽手将他搂抱住，迟玉挽以一种十分舒服的姿势依偎进一具宽阔温暖的胸膛间。
迟玉挽细高挑儿，轻盈盈一把，旁人拦腰抱了就能抬走。
他的眉目恬适，文文秀秀的，也不挣扎，气度风清月皎。
一高大挺拔，一清隽温美，紧挨一处，严丝合缝，仿若天生贴合。
额心被不轻不重点了一下。
“家里闯了生人进门，小玉怎么也不慌。”
迟玉挽闻言便笑，轻道：“知序不是生人。”
玉挽三岁记事，幼年记忆里，极少这样被人抱过。
他没有睡过温馨的摇篮椅，没有感受过母亲温暖的怀抱，同样没有骑过父亲的肩。
相依为命的外婆时常望着他叹气，她花白头发的面目逐渐模糊了，叹息声还在耳边。
“记事早的孩子命不好。”
每当这个时候，林璋会牵起他的手，对外婆淡淡道：“老师糊涂了，上了年纪，整天念叨这些迷信说法。”
林璋的关心藏在严正的面具之下，外婆疼他但到底日渐衰老，身体不堪，所以两位长辈几乎都没抱过他。三岁的年纪，早就可以站立。
和外婆住在乡下的时候，小玉挽每天要在院里扶着篱笆墙走上好几个来回，脚步慢腾腾，性子不急不缓。
之后抽条长大，更加不会有人会用抱孩童的姿势抱着他。
直到成年后跟楚明泽重逢，不过比起拥抱，明泽背玉挽的次数更多。
说起来十分荒诞可笑，这个世上同他肢体最为亲密、接触最为频繁的人，是陆寒霖。
玉挽生活在陆家，近乎脚不沾地。
陆寒霖清楚迟玉挽身体的每一处，了如指掌，比之迟玉挽自己还要知根知底。
他跟他交颈而眠，语调缓慢而凉薄，带着一股疏懒和沙哑，“小玉，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后背肩胛骨左侧，长了一粒红痣。”
迟玉挽整个人水淋淋，湿漉漉，他裹了薄被，闭眼不作理会。
早他几年，明泽便说过。
可说千道万，不过只是一幅皮囊而已。
陆寒霖打定主意不肯轻易放过他，一手捞过玉挽腰肢，一手扣住他的手腕，竟直接将他翻了个面，摁进潮湿的被褥里头。
迟玉挽禁不住闷哼一声。
陆寒霖直盯盯注视他背上那一颗色泽红润的小痣，微低下头，炽烈唇舌磨咬了上去，吐息道：“我见犹怜，很漂亮。”
迟玉挽轻微战栗，疼得一蹙眉。
“听说肩胛骨长小痣的人，生来招桃花。”
迟玉挽累极，化成了一滩水，连敷衍回应一句也不愿意，任由他动作。
情到浓处，陆寒霖身体是热的，心却冷得好似千年寒冰，沉到深渊谷底。他凌乱的短发摩擦着迟玉挽的后颈，短促呼吸，闷道：“小玉，跟我服一回软。”
迟玉挽伏枕，看似侧头安静睡去了。
陆寒霖知道他没睡，滚烫的掌心在他腰间揉搓了两把，低声耳语，“整天对我不见笑脸，也就仗着我惯你。”
他故意问：“生气了？”
陆寒霖知道他平素温和，刻意问他。
迟玉挽强忍呻/吟，嗓子溢出似有若无的泣声，气音微弱道：“你何必这样磨我，犯不上。”
“你嫌我么？”
“我嫌你做什么。”语气冷淡，疏离客套。
……
“小玉，犯不上，犯不上啊。”
陆寒霖似是恨极，低笑了一声，“你不是人，我也不是人。你说谁犯得上？”
说着，死心塌地一样将迟玉挽揉进怀里。
力度深重，令两个人都骨头发疼了。
陆寒霖爱抱他，他的拥抱不是安抚，是幽禁的绳索，是禁锢的樊篱，是情人间四肢纠缠的相拥。
牢笼装点得再华丽，也是金枷玉锁。
迟玉挽身单力薄，常常被他牢牢一束缚，完全脱不开身。
……
不像此刻，他只要轻轻一搡，就能挣开。
迟玉挽任凭身体陷落进这片羽翼之下的温暖。
淡淡的檀香自身后包围过来，鼻端萦绕着温润雅致的木质香，混合着佛手柑的清香，不含一丝侵略性。
怀抱温暖安逸，迟玉挽认出了他的味道，身体微微蜷起。
傅知序将他抱着远离了没有防护的高楼窗台。
迟玉挽看不见他的脸，感受到靠着的胸膛轻微震颤，知序似是在笑。
视线偏转，他被放在了云朵般的被褥间。
傅知序见他脸上难得有血色，心神缓和了一些。
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眼里充满了疼爱，朗笑一声，半打趣道：
“顽皮，原来迟编还是没长大的心性。”
迟玉挽屈膝，白璧似的胳膊撑住床沿，仰起脸，小巧秀气的喉骨颤巍巍动了两下。
他不懂顽皮，不能顽皮。
自记事起，从没有人这样评价过他，连林璋这样的严师也不会说他顽皮。
傅知序有些无可奈何，面对他又实在硬不下心肠，只好谆谆告诫道：
“小玉，下次在家记得要锁门。”
他在屋外敲了许久的门，无人应答。
日光从一寸门隙间漏出，尝试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玉挽卧室的门同样没关，傅知序抬眼看去，差点没惊得魂飞胆颤。
他的半边身体探出了窗外，正在出神。再晚来一时半刻，他真怕小玉一个不慎栽下楼去。
“外面有什么好玩的，下楼看就是了。”
迟玉挽不过意。
在渡安潭生活久了，习惯了夜不闭户，常常关了门却忘记要锁上。
他出言解释，声细细地：“窗外有一只狸花。”
“梨花？”秋日季节，哪里来的梨花呢。
“狸花猫。”伸出了爪，挠着墙。
迟玉挽不大好意思，垂了眼发丝散落，面上一抹红犹如雪地红梅。
傅知序凝眸，掌心微合，心中生出柔软怜惜，荡然间失了魂。他勉强温声道：“杨庄南墙聚了一群野猫，你要想看，我再陪你。”
“好。”
傅知序目光一寸一寸抚爱，携了关怀与怅然，旁人眼中风光霁月的迟玉挽，好像仅仅是他颇为疼爱的一位顽皮孩子。
这间卧居简朴，迟玉挽的生活痕迹很浅，底色清冷，房间几乎跟刚搬进来时没区别。
除去屋里随处摊开着几张零落稿纸。
傅知序怕他劳累，“小玉，慢慢来。”他让他不要什么苦都自己一个人扛。
迟玉挽勉力支起身体，直起腰身，颔首浅笑，“知序的话，我记下了。”
傅知序视线回望，掠过他仍残留病态的面容，按下担忧，微微一笑。
“刚才过来，门外有一位邮递员，刚好有一封给你寄的信，我就替你拿进来了。”
信？
他上午才寄了信，怎么会这样快就收到回信。
迟玉挽接过了傅知序递到眼前的棕黄色信封，封面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字。
寄信人：傅世镜。
迟玉挽揉了揉眉心，想起来，他先前过的一篇没有结局的文章，笔者姓傅，他早早联系过这位先生。
傅世镜……
是巧合吗？
迟玉挽默念了一遍名字，抬眸看向面前的人。
傅知序眼光清明，面上声色不露，瞧不出端倪。
他笑了笑，看表情全然不知情的样子，起身贴心回避。
“既然小玉忙，我去客厅坐一坐。”
等他离开，迟玉挽轻轻揭开信封，一股墨水的气味散溢出来。
给迟玉挽的信：
展信安。
收到一封来信，文辞抱玉握珠，很高兴。
夜晚家里停电，尚未睡，点了一盏蜡烛，烛火光亮微弱，行笔粗陋，请多多谅解。
来信内容已悉知，请允许我冒犯称呼迟先生一声玉挽，念来更显亲近。失礼不妥之处，万万赔罪。
请玉挽再审那一篇残章断简，一它丑陋不堪的本来面目，重新慎重考虑。世镜没有满腹经纶，写不出盖世文章，家中退稿堆积如山。
再者，玉挽信中说的“饮水月令”，有何用意或根据，可否回信长谈？
你来信时说请不要见怪，世镜诸多疑问，也请玉挽不要见怪。
衷心珍爱玉挽的来信。
期待审稿意见，若能过稿，再联系。
信件的最后，写了一句体贴入微的叮嘱与提醒。
听闻盛江气象多变，近期持续强雨，玉挽尽量避免外出，注意安全，切记切记。
愿安。
傅世镜。
……
迟玉挽收好信，夹在枕边的书本间。
客厅里，傅知序背手而立，微光里的背影沉稳而挺拔。
迟玉挽替他倒了一杯白开水。
家中的茶叶被他送给了邻居，楚先生说过让他不要喝茶，玉挽听他的话，就像听明泽的话。
他略难为情道：“知序，招待不周了。”
傅知序笑，疏朗眉目间折起一道温柔的细纹。
他征求他的意见，问道：“今天天气不错，小玉下午有空去月楼吗？我带你去那边逛一逛。”
他和那幢久无人踏足的故居一样，早已等了他太久太久了。长年累月，故居小楼积满了灰尘，灰尘可以掸去，他身上的岁月痕迹却是不可转圜，消除不了。
“天气预报说盛江明天开始下雨，要很多天才能停。”
相同的叮咛，迟玉挽几分钟前才在信里看过。
傅知序，傅世镜。
……
傅知序一派斯文体面，笑了笑，眼中透出一丝温和的光芒，宛如父爱般的关怀，耐心静等他的回复。
相视许久，迟玉挽倒很平静，什么话也没有问。
出门前，他数了一些钱币放进衣兜里。
知序说月楼附近一条街热闹得很，要带他走走逛逛。迟玉挽深居简出好些年，“出门逛逛”这个词真是遥远又陌生。
傅知序握住他单薄的肩头，看他一身薄绵家居服，磋叹道：“小玉，外面有风，换一件衣服吧。”
玉挽进屋换衣服，傅知序等在门外，无意之中，抬眼掠视，从玄关木格边缘嵌着的反光棱镜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装修简洁的两居室，他手拿家门钥匙，手臂间挎了迟玉挽的纯色外套。
这样，真像……
真像在等待妻子的丈夫。
傅知序扫了一眼便收回不耻心思，自嘲似的低哂，不住摇头。
迟玉挽的衣橱半边都空荡着，几件衣服来回的穿，他换了一件淡雅的纯色毛衣，白色衬衣从下摆抻了出来，腿上套了一条简单的灰色长裤。
站在窗前，敛眸绾好乌发。
他的五官极秀丽，气质文静清雅，端看去就像一位书香公子，留了长发丝毫不显怪异，反而衬得他素淡秀雅至极。
客厅里绿松石鸢尾被主人挪到了卧室。
迟玉挽上前拨动叶片。
雾浓的绿意之中，隐约显出一道晃眼的闪烁红光。
枝叶向两侧拨开，露出黑色的金属片底座的一角，玻璃镜片嵌在圆柱底座上，红色幽光随镜头缓缓移动着。
赫然是一个小型监控摄像头。
迟玉挽的眼睛坦然而澄澈，朝镜头微微笑开。
他轻声说：“药按时喝下了，今天外出有事，天黑之前会回家。”
*
迟玉挽跟傅知序一道前往月楼。
月楼不止一座楼，院落四合，围绕着类似的几栋瓦房楼。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投射下来，石板路的缝隙间，萋萋荒草丛生。玉兰花开败了，碾落在地，泛着枯萎的旧黄色。
院门铜锁被风雨腐蚀得生了锈，锁孔被堵死，傅知序特意去附近请了一位开锁匠才打开了楼门。
跨过门槛，仿佛踏进了另一个时空。
古朴，幽静，白色墙皮带有岁月的裂痕。
小楼没有人气，藤蔓青苔和说不出名的植物在里面肆意生长，生机斑斓。
院中央有一块纹理清晰的精美石雕，门楣一侧挂着一个样式残破的灯笼，鲜红褪成白色，格栅木窗结了数张蜘蛛网。
“小玉。”
“嗯？”
迟玉挽一回头，傅知序弯腰替他带上口罩，摸了摸他的后脑，温声道：“灰尘大，小心别被呛到鼻子。”
楼里终年不见阳光，昏暗潮湿，四壁都有墙皮脱落，这幅情状肯定不适宜小玉多待。
傅知序斟酌道：“你进去看一看有没有重要物件需要拿的，拿了带走，我改天请人修葺清扫，再带你来。”
一楼只有几张破旧的木桌，两人转而去到二楼，年久失修的木质楼梯被踩得吱呀作响。
略显刺耳的动静，迟玉挽听在耳里却倍感安适亲切。烟洲和幼年居住的公馆里面，楼里都有类似的声响。
二楼，木板隔出了几间狭小的办公室，角落里堆积的书籍纸张散发着一股陈腐味。
迟玉挽推开挂有林璋木牌的那一间办公室。
室内陈设极简陋，一张木桌，一把竹编藤椅。
林璋的办公室不像外间堆积了许多杂书，他的朱漆桌面干干净净，桌面右上角放置了一台绿色的铁制台灯。
黄铜色的支架，祖母绿的琉璃灯罩。
迟玉挽尝试去按，轻微的嘶拉电流声之后，灯泡亮了。
傅知序笑了笑，“EeraliteDeskLap，出厂自捷克。灯泡竟然还没坏，倒很耐用。”
他遇见过钟意这款台灯的收藏家，最低出价也高达万元。
桌面一干二净，办公桌的两侧抽屉都上了锁。
末了无法，傅知序叹道：“看来又要去请开锁先生跑一趟了。”
开锁师傅带了家伙，熟练将工具探进锁孔，铅粉和灰尘齐齐翻飞，傅知序推开木格窗，将迟玉挽严严实实护在身后。
迟玉挽偎在他的手臂旁，口罩遮住了俊秀的下半张脸，露出一双春水眉眼。
开锁匠轻而易举地开了锁，自来熟笑道：“我搬来附近十年了，可算见到这幢房子的屋主了。不过你们二位是……”
他有点琢磨不出俩人之间的关系，一个年纪轻轻，一个不老不少的，看年纪长相说兄弟叔侄辈才合适，看相处气氛更像父子。
傅知序避而不答，付过钱笑说：“麻烦师傅了。”
拉开抽屉，傅知序翻动几下，眼色蓦然顿了顿。
迟玉挽不明就里，问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他睁着一双平和温静的眼睛望过来。
傅知序一见，心就软了，满心怜惜，笑着道：“没什么东西，几张照片而已，还有一份文件。”
那一份文件是手写的停刊声明，墨迹干涸，是林璋的字迹。
[我刊将于今年七月正式停办，截止第28期，《月令》因经营困难停刊。]
剩下的几张照片都是林璋跟编辑部故人的旧照。
这些人里，有的身体仍旧硬朗，玉挽不久前还在楚氏晚宴上见过，有的人跟师父一样，早早化作一堆白骨了。
迟玉挽将照片和文件带在身上。
俩人走出胡同，外面一条街的集市十分热闹，很接地气，街头巷尾开了许多铺面小店，书店和清吧，咖啡厅和民宿，杂货小店应有尽有。
傅知序带他去了一家从前最常光顾的咖啡馆，点了两份下午茶。俩人坐在窗边，目光穿过透明玻璃，看向外面熙攘狭窄的街巷。
“这家面点师傅手艺上佳，价格不贵，坐在这里消磨一下午的时光，也很好。”
迟玉挽垂着眼，若有所觉，问道：“知序常来这里？”
傅知序哑然。
他常光顾这里是为等他，闲来无事的时候沿街头巷尾走一走，撞撞运气，想着会不会有一天，他心心念念想见的人就出现在月楼门外。
他隐约其辞道：“好去处，所以常来。”
结账时，迟玉挽将口袋里的一卷钱拿出来，仔细数了两百元。
偷望他的少男少女们扑哧哧地笑着。
店员也笑。
如今这个年头，用纸币的年轻人实在少见。
见他一幅正经认真的平静模样，又不好出言打断。
迟玉挽数钱的动作有几分生疏，将钱抻平了递给柜台收银员。
他的衣袖往上卷起两道，露出一截手腕，清癯苍白，皮下淡青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
毫无瑕疵的一只手，漂亮得无可挑剔。
店员欣赏够了，正色道：“先生，真的不好意思，本店不方便收取现金。”
迟玉挽微怔。
在烟洲时，那里的人买东西仍然习惯用纸币。后来搬来盛江，在学校用教师磁卡，偶尔去公寓楼下的小卖铺，那里并没有说不能收现金。
他虽然幽居两年，但也不算完全遁世。只是在搬去渡安潭之前，迟玉挽已经很多年没正经去商场买过东西了，都是陆寒霖挑最贵的，强迫他收下。
午后温柔的阳光映入青年眼底，朦朦胧胧的，没人瞧着不会心软。
迟玉挽歉意点头，“抱歉，我……”
“我来。”
傅知序匆匆大踏步走过来，“小玉，不是让你坐着等我吗？”他去了一趟洗手间的功夫，小玉就闲不住要来付钱。
迟玉挽出门连手机都没有带，只好让他结了账。
店员打趣道：“欢迎两位下次光临，这位先生，还好有您的父亲在。”
一句话，令两个人俱是一愣。
傅知序反应快，似乎对此接受良好，任由旁人误会，笑吟吟地答：“对，我是他父亲。”
店员善心调侃道：“先生您可真够年轻的，看上去甚至不像他的父亲。”
宽肩窄腰，温文儒雅，真是保养得当。
只是男人眼中流露出的疼爱情谊，任谁都会往父子关系上联想。
傅知序不澄清，迟玉挽并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介意，直到走出店门，才轻声叫他：“知序。”
傅知序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俯身凝视他的眼睛，目光温和而认真，清了清嗓子，道：“小玉，你如果不嫌弃，可以当我是你的父亲。”
反正这辈子，他无论如何也做不了别人的父亲，也不会再有旁人叫他知序。
迟玉挽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
傅知序顿时预感不太妙。
以往他自居长辈哄他，是在小玉半梦半醒之间，现在他意识清醒，怎么就没忍住跟他说了这些呢？
这下怕是真的唐突了他。
追悔莫及，傅知序摩挲掌心，兀自笑了下，“没关系，小玉愿意当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天色将明未明，他提出要送玉挽回家。
迟玉挽一反常态，婉言推辞。
相识以来，除了第一次见面，小玉没有跟他这样生疏过。傅知序忽略了心底直觉的不对劲，却没有想太多，他暗悔自己今天可能过于莽撞，只得无奈道：“到家记得给我回电报平安。”
替他在路边招了一辆出租车，迟玉挽弯腰坐进后座。他摇下了车窗，微微探了头，依旧温和地笑道：“知序，再见。”
车辆快要抵达海大教师公寓时，玉挽突然对开车司机说：
“师傅，可以麻烦您调头，再回去一趟吗？”
迟玉挽独自一人回到了幽静的月楼。
暮色苍茫，月楼里的景物晕在傍晚昏暗的光圈里，瞧不清晰，白天葱郁摇曳的树枝在夜里全都变成了张牙舞爪的黑影，院里石雕仿佛是下一秒便会张口跟人说话的怪兽。
月楼的正门如同空洞洞的穴口，静得可怕。
迟玉挽面色一如既往的淡然，又去到林璋办公室，他坐到木椅上，点亮了绿碧玺台灯，缓缓拉开办公桌的抽屉。
里头一干二净。
迟玉挽垂眸，凝目看了许久。
是……被知序拿走了吗？
下午开锁师傅走了之后，他余光撇见抽屉里露出棕色一角的文件袋，待到走近再看，又消失不见了。
刚才在车上，迟玉挽回忆起这件事。他十分确定自己并没有眼花，楼里没有出现过第四个人，十有八九是知序带走了。
既然是知序有意不让自己看见，那……
那他便不看吧，迟玉挽平静地想。
他去而复返，本意并非记挂师父的遗物，惦记着要回来寻找，以防错漏了什么东西。
师父的确同他说过想要复刊的遗愿。
可气绝身亡前，他跪地伏在林璋的床榻前，林璋无力摸了摸他的脸，露出了罕见的慈爱笑容。
“小玉，那些……可有可无，都是可有可无的……”
迟玉挽静静想，他如今活在这世上，本已可有可无了。
旁人无论做什么，他都无是无非，无所可否。
况且知序待他很好。
迟玉挽随俗沉浮，无力逆流而上。即使窥破了傅知序的隐私举动，也无意去质询或诘问。
静坐灯下，他合上抽屉，之后便不再动作，好似无意起身回家，像是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光线逐渐变得微弱，台灯底座发出滋滋两道电流声，光源开始颤抖，忽明忽暗。
哐当哐当——
屋外刮起了大风。
风吹得木格窗户不停撞击墙壁，玻璃碎掉一角，发出哗啦啦的巨响。
冰凉的寒风拂过脖颈，迟玉挽扭过脸，下意识朝窗外看去。
不知不觉间，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极目张望，依稀可见远处街道边的几盏昏暗路灯。
狂风肆虐，似乎正在酝酿一场风暴。
迟玉挽想到知序白天说过盛江最近天气不好，明日开始连续降下一周暴雨，现在看来，暴雨似乎提前降临了。他嘴里轻喃道：“还没真正入夜，风就起得这样大了。”
青年被忽隐忽现的柔和光线笼罩住，灯光明明灭灭，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剪影。
迟玉挽想起临出门前他对监控摄像头说过的话。
自己天黑之前没有安生回家，他食言了。
他垂下眼，低道：“但愿……但愿楚先生今晚不要打开我的礼物。”
半废弃的楼屋在雨夜显得愈发阴森。
整栋屋子，除了林璋办公室残存一盏台灯，其余地方都是黑沉沉一片。
楼梯间没有灯，远离了二楼最后一缕光源，迟玉挽孤弱单薄的身影彻底被黑暗吞没。
视线漆黑一团，他手扶栏杆，踩住嘎吱作响的台阶，摸索着慢慢下楼。
迟玉挽什么也看不见，磕磕绊绊地往前走。
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体弱无力，整日扶着篱笆墙蹒跚学步缓慢前行着。
年岁尚小的玉挽，那时大脑是纯粹而空白的，只是偶尔会想一想，希望外婆身体更好些这样的事情。
风雨飘摇，耳边呼啸的风声和飞流瀑布一般的雨声越来越大。狂风骤雨席卷着小楼，噼里啪啦，如注的雨水不停拍打着屋檐瓦片和并不牢固的窗户。
迟玉挽置身于黑暗之中，像失明的盲人，步履摇晃，踽踽独行。
地板开了裂，一脚踏进洼进去的泥坑，他被绊得踉跄了一下。
迟玉挽喘了口气，继续缓步挪动，快要走到门槛处时，他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然后顿足，止步不前。
冰凉刺骨的水流打湿了裤管，带着极强的冲击力度，又以极快的速度漫过了脚踝。
没等他站稳，倾泻而下的水注犹如巨浪一般扑过来，瞬间便袭上了他的膝头。
膝盖一软，迟玉挽无力跌进了冰凉的急湍旋涡中。
……
几乎在他跌落的瞬间，一支手臂猛然横过来，大力把他从湿淋淋的水里一把拽起，紧紧揽住他冰凉的身体，那人压抑着颤抖的嗓音，“你疯了，迟玉挽！你疯了吗？！”
*
楚氏办公楼。
楚辙舟仍在披星戴月地工作，窗外疾风骤雨，他心神不宁，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忐忑。
叩叩。
夏逢山敲响办公室的门。
楚辙舟头也不抬，沉声道：“进。”
夏逢山这次拿来的不是签字文件，而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礼盒，系了一根白色丝带。
楚辙舟黑眸沉凝，蓦地滞住。
盒子上的白色的提花织带……他见过，是平常迟玉挽用来绾发的。
“楚总，这是迟先生出院那天，让我转交给您的，说是感谢回礼。”
天幕之上亮起一道雪亮的闪光，雷声轰鸣。楚辙舟眼皮猛一跳，忽然之间，一股无法言明的强烈不安涌上心头。
他挥手示意夏逢山，“下班回家吧。”
夏逢山摇头笑了笑，“还得再等一会，这雨势奇了，淹了好多地方，不少人都被困在了大楼里，恐怕今晚要将就睡在办公室了。”
夏助理说的话，楚辙舟一字未听进耳朵里，他当下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迟玉挽送来的礼物上，他的手臂近乎僵直，缓慢而珍重地揭开了礼盒。
里面放的是……无线路由器和一张贴纸，纸上写了一串路由器的SSID和密码。
极其奇怪的回礼。
那天在医院被迟玉挽拒绝后，楚辙舟有意无意让繁重的工作淹没自己。此时心神不定，他第一时间想要联系迟玉挽，确认他是否安好。打开一整天没看过的手机，发现了一则来自迟玉挽的通话留言。
留言时间显示下午一点左右，他那时候正在开会，没有接听到他的来电。
楚辙舟面色一沉，立刻点开语音信箱。
迟玉挽轻柔缓和的语调徐徐入耳。
“楚先生，我是迟玉挽，我正在给您留言。”
说完第一句，他停顿了两秒钟，继续道：
“非常抱歉拒绝了楚先生的好意，几次三番，玉挽于心不安，不知道该怎样弥补。
我知道这或许不合礼数，但玉挽全凭楚先生的意愿。
从前明泽担心我，哪怕隔着千百里，每天也会用监控看一看我。
我没有办法心安理得住进楚先生的家，但楚先生可以心安理得随时随地监察我的生活状况。
楚先生可以一直一直看着我。
我想你应该在忙，祝楚先生工作一切顺利，我先挂断了，再见。”
……
“嘟……嘟……”
拨打的第三通电话，依旧无人接听。
楚辙舟没由来地发慌，“迟玉挽，已经睡了吗，怎么不接电话？”
他无力撑额，默然无语地看着桌上的礼盒，随即深深闭了眼，食指不停焦躁地轻叩桌沿。
脑子不停回忆不久前跟厍珺的对话。
一听迟玉挽，她便唉声叹气，无能为力地说：“楚总，我治不好他。我从前替人看病做治疗，一般都是病人说，我听，他们说着说着就能把自己说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心结打开，再配合药物，慢慢也就治愈了。”
“迟玉挽不一样，我引导不了他，到最后反而会变成我在诉苦。”
楚辙舟沉默良久，忽道：“厍珺，我这次找你，不是让你治他，而是……治我。”
厍珺不解，“老板你心理状况十分正常且良好，好端端的找我治什么病？”
楚辙舟缓慢开口，逐字逐句解释缘由。
厍珺安静了。
半晌，她艰涩道：“楚总，你真想好了？”
楚辙舟严谨而冷静地答：“嗯。”
……
楚辙舟凝眸注视迟玉挽送给自己的“礼物”，慢慢地，他打开了电脑，动作有条不紊，连接了迟玉挽家中的无线监控。
显示屏闪动，几道晃眼的条纹闪回过后，他如愿以偿见到了迟玉挽。
白玉纤手在镜头前摇晃几下，青年面容秀美，模样极温婉恬静，他像面对家人一样，对他说道：“药按时喝下了，今天外出有事，天黑之前会回家。”
[时间：下午1点15分]
楚辙舟有片刻的失神，一道惊雷炸醒了他，男人当即凝神查看实时视频窗口。
意外地，镜头里的卧室竟然空荡无人。
他说，外出有事，天黑前会回家。
楚辙舟查看了所有时间段内的监控，迟玉挽离家之后一直没有回来过。
乌云犹如墨团一般黑，沉压压悬在头顶，天空仿佛要塌下来了一样。
电鞭划过楚辙舟的面庞，将他的脸割裂成两半，男人面色一瞬冷沉得可怕。
顾不得处理到一半的公事，顾不得屋外暴虐风雨，楚辙舟一个箭步，大力甩开办公室的门，夺门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背后贴上属于成年男人的温度。
对方一揽手将他搂抱住，迟玉挽以一种十分舒服的姿势依偎进一具宽阔温暖的胸膛间。
迟玉挽细高挑儿，轻盈盈一把，旁人拦腰抱了就能抬走。
他的眉目恬适，文文秀秀的，也不挣扎，气度风清月皎。
一高大挺拔，一清隽温美，紧挨一处，严丝合缝，仿若天生贴合。
额心被不轻不重点了一下。
“家里闯了生人进门，小玉怎么也不慌。”
迟玉挽闻言便笑，轻道：“知序不是生人。”
玉挽三岁记事，幼年记忆里，极少这样被人抱过。
他没有睡过温馨的摇篮椅，没有感受过母亲温暖的怀抱，同样没有骑过父亲的肩。
相依为命的外婆时常望着他叹气，她花白头发的面目逐渐模糊了，叹息声还在耳边。
“记事早的孩子命不好。”
每当这个时候，林璋会牵起他的手，对外婆淡淡道：“老师糊涂了，上了年纪，整天念叨这些迷信说法。”
林璋的关心藏在严正的面具之下，外婆疼他但到底日渐衰老，身体不堪，所以两位长辈几乎都没抱过他。三岁的年纪，早就可以站立。
和外婆住在乡下的时候，小玉挽每天要在院里扶着篱笆墙走上好几个来回，脚步慢腾腾，性子不急不缓。
之后抽条长大，更加不会有人会用抱孩童的姿势抱着他。
直到成年后跟楚明泽重逢，不过比起拥抱，明泽背玉挽的次数更多。
说起来十分荒诞可笑，这个世上同他肢体最为亲密、接触最为频繁的人，是陆寒霖。
玉挽生活在陆家，近乎脚不沾地。
陆寒霖清楚迟玉挽身体的每一处，了如指掌，比之迟玉挽自己还要知根知底。
他跟他交颈而眠，语调缓慢而凉薄，带着一股疏懒和沙哑，“小玉，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后背肩胛骨左侧，长了一粒红痣。”
迟玉挽整个人水淋淋，湿漉漉，他裹了薄被，闭眼不作理会。
早他几年，明泽便说过。
可说千道万，不过只是一幅皮囊而已。
陆寒霖打定主意不肯轻易放过他，一手捞过玉挽腰肢，一手扣住他的手腕，竟直接将他翻了个面，摁进潮湿的被褥里头。
迟玉挽禁不住闷哼一声。
陆寒霖直盯盯注视他背上那一颗色泽红润的小痣，微低下头，炽烈唇舌磨咬了上去，吐息道：“我见犹怜，很漂亮。”
迟玉挽轻微战栗，疼得一蹙眉。
“听说肩胛骨长小痣的人，生来招桃花。”
迟玉挽累极，化成了一滩水，连敷衍回应一句也不愿意，任由他动作。
情到浓处，陆寒霖身体是热的，心却冷得好似千年寒冰，沉到深渊谷底。他凌乱的短发摩擦着迟玉挽的后颈，短促呼吸，闷道：“小玉，跟我服一回软。”
迟玉挽伏枕，看似侧头安静睡去了。
陆寒霖知道他没睡，滚烫的掌心在他腰间揉搓了两把，低声耳语，“整天对我不见笑脸，也就仗着我惯你。”
他故意问：“生气了？”
陆寒霖知道他平素温和，刻意问他。
迟玉挽强忍呻/吟，嗓子溢出似有若无的泣声，气音微弱道：“你何必这样磨我，犯不上。”
“你嫌我么？”
“我嫌你做什么。”语气冷淡，疏离客套。
……
“小玉，犯不上，犯不上啊。”
陆寒霖似是恨极，低笑了一声，“你不是人，我也不是人。你说谁犯得上？”
说着，死心塌地一样将迟玉挽揉进怀里。
力度深重，令两个人都骨头发疼了。
陆寒霖爱抱他，他的拥抱不是安抚，是幽禁的绳索，是禁锢的樊篱，是情人间四肢纠缠的相拥。
牢笼装点得再华丽，也是金枷玉锁。
迟玉挽身单力薄，常常被他牢牢一束缚，完全脱不开身。
……
不像此刻，他只要轻轻一搡，就能挣开。
迟玉挽任凭身体陷落进这片羽翼之下的温暖。
淡淡的檀香自身后包围过来，鼻端萦绕着温润雅致的木质香，混合着佛手柑的清香，不含一丝侵略性。
怀抱温暖安逸，迟玉挽认出了他的味道，身体微微蜷起。
傅知序将他抱着远离了没有防护的高楼窗台。
迟玉挽看不见他的脸，感受到靠着的胸膛轻微震颤，知序似是在笑。
视线偏转，他被放在了云朵般的被褥间。
傅知序见他脸上难得有血色，心神缓和了一些。
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眼里充满了疼爱，朗笑一声，半打趣道：
“顽皮，原来迟编还是没长大的心性。”
迟玉挽屈膝，白璧似的胳膊撑住床沿，仰起脸，小巧秀气的喉骨颤巍巍动了两下。
他不懂顽皮，不能顽皮。
自记事起，从没有人这样评价过他，连林璋这样的严师也不会说他顽皮。
傅知序有些无可奈何，面对他又实在硬不下心肠，只好谆谆告诫道：
“小玉，下次在家记得要锁门。”
他在屋外敲了许久的门，无人应答。
日光从一寸门隙间漏出，尝试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玉挽卧室的门同样没关，傅知序抬眼看去，差点没惊得魂飞胆颤。
他的半边身体探出了窗外，正在出神。再晚来一时半刻，他真怕小玉一个不慎栽下楼去。
“外面有什么好玩的，下楼看就是了。”
迟玉挽不过意。
在渡安潭生活久了，习惯了夜不闭户，常常关了门却忘记要锁上。
他出言解释，声细细地：“窗外有一只狸花。”
“梨花？”秋日季节，哪里来的梨花呢。
“狸花猫。”伸出了爪，挠着墙。
迟玉挽不大好意思，垂了眼发丝散落，面上一抹红犹如雪地红梅。
傅知序凝眸，掌心微合，心中生出柔软怜惜，荡然间失了魂。他勉强温声道：“杨庄南墙聚了一群野猫，你要想看，我再陪你。”
“好。”
傅知序目光一寸一寸抚爱，携了关怀与怅然，旁人眼中风光霁月的迟玉挽，好像仅仅是他颇为疼爱的一位顽皮孩子。
这间卧居简朴，迟玉挽的生活痕迹很浅，底色清冷，房间几乎跟刚搬进来时没区别。
除去屋里随处摊开着几张零落稿纸。
傅知序怕他劳累，“小玉，慢慢来。”他让他不要什么苦都自己一个人扛。
迟玉挽勉力支起身体，直起腰身，颔首浅笑，“知序的话，我记下了。”
傅知序视线回望，掠过他仍残留病态的面容，按下担忧，微微一笑。
“刚才过来，门外有一位邮递员，刚好有一封给你寄的信，我就替你拿进来了。”
信？
他上午才寄了信，怎么会这样快就收到回信。
迟玉挽接过了傅知序递到眼前的棕黄色信封，封面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字。
寄信人：傅世镜。
迟玉挽揉了揉眉心，想起来，他先前过的一篇没有结局的文章，笔者姓傅，他早早联系过这位先生。
傅世镜……
是巧合吗？
迟玉挽默念了一遍名字，抬眸看向面前的人。
傅知序眼光清明，面上声色不露，瞧不出端倪。
他笑了笑，看表情全然不知情的样子，起身贴心回避。
“既然小玉忙，我去客厅坐一坐。”
等他离开，迟玉挽轻轻揭开信封，一股墨水的气味散溢出来。
给迟玉挽的信：
展信安。
收到一封来信，文辞抱玉握珠，很高兴。
夜晚家里停电，尚未睡，点了一盏蜡烛，烛火光亮微弱，行笔粗陋，请多多谅解。
来信内容已悉知，请允许我冒犯称呼迟先生一声玉挽，念来更显亲近。失礼不妥之处，万万赔罪。
请玉挽再审那一篇残章断简，一它丑陋不堪的本来面目，重新慎重考虑。世镜没有满腹经纶，写不出盖世文章，家中退稿堆积如山。
再者，玉挽信中说的“饮水月令”，有何用意或根据，可否回信长谈？
你来信时说请不要见怪，世镜诸多疑问，也请玉挽不要见怪。
衷心珍爱玉挽的来信。
期待审稿意见，若能过稿，再联系。
信件的最后，写了一句体贴入微的叮嘱与提醒。
听闻盛江气象多变，近期持续强雨，玉挽尽量避免外出，注意安全，切记切记。
愿安。
傅世镜。
……
迟玉挽收好信，夹在枕边的书本间。
客厅里，傅知序背手而立，微光里的背影沉稳而挺拔。
迟玉挽替他倒了一杯白开水。
家中的茶叶被他送给了邻居，楚先生说过让他不要喝茶，玉挽听他的话，就像听明泽的话。
他略难为情道：“知序，招待不周了。”
傅知序笑，疏朗眉目间折起一道温柔的细纹。
他征求他的意见，问道：“今天天气不错，小玉下午有空去月楼吗？我带你去那边逛一逛。”
他和那幢久无人踏足的故居一样，早已等了他太久太久了。长年累月，故居小楼积满了灰尘，灰尘可以掸去，他身上的岁月痕迹却是不可转圜，消除不了。
“天气预报说盛江明天开始下雨，要很多天才能停。”
相同的叮咛，迟玉挽几分钟前才在信里看过。
傅知序，傅世镜。
……
傅知序一派斯文体面，笑了笑，眼中透出一丝温和的光芒，宛如父爱般的关怀，耐心静等他的回复。
相视许久，迟玉挽倒很平静，什么话也没有问。
出门前，他数了一些钱币放进衣兜里。
知序说月楼附近一条街热闹得很，要带他走走逛逛。迟玉挽深居简出好些年，“出门逛逛”这个词真是遥远又陌生。
傅知序握住他单薄的肩头，看他一身薄绵家居服，磋叹道：“小玉，外面有风，换一件衣服吧。”
玉挽进屋换衣服，傅知序等在门外，无意之中，抬眼掠视，从玄关木格边缘嵌着的反光棱镜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装修简洁的两居室，他手拿家门钥匙，手臂间挎了迟玉挽的纯色外套。
这样，真像……
真像在等待妻子的丈夫。
傅知序扫了一眼便收回不耻心思，自嘲似的低哂，不住摇头。
迟玉挽的衣橱半边都空荡着，几件衣服来回的穿，他换了一件淡雅的纯色毛衣，白色衬衣从下摆抻了出来，腿上套了一条简单的灰色长裤。
站在窗前，敛眸绾好乌发。
他的五官极秀丽，气质文静清雅，端看去就像一位书香公子，留了长发丝毫不显怪异，反而衬得他素淡秀雅至极。
客厅里绿松石鸢尾被主人挪到了卧室。
迟玉挽上前拨动叶片。
雾浓的绿意之中，隐约显出一道晃眼的闪烁红光。
枝叶向两侧拨开，露出黑色的金属片底座的一角，玻璃镜片嵌在圆柱底座上，红色幽光随镜头缓缓移动着。
赫然是一个小型监控摄像头。
迟玉挽的眼睛坦然而澄澈，朝镜头微微笑开。
他轻声说：“药按时喝下了，今天外出有事，天黑之前会回家。”
*
迟玉挽跟傅知序一道前往月楼。
月楼不止一座楼，院落四合，围绕着类似的几栋瓦房楼。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投射下来，石板路的缝隙间，萋萋荒草丛生。玉兰花开败了，碾落在地，泛着枯萎的旧黄色。
院门铜锁被风雨腐蚀得生了锈，锁孔被堵死，傅知序特意去附近请了一位开锁匠才打开了楼门。
跨过门槛，仿佛踏进了另一个时空。
古朴，幽静，白色墙皮带有岁月的裂痕。
小楼没有人气，藤蔓青苔和说不出名的植物在里面肆意生长，生机斑斓。
院中央有一块纹理清晰的精美石雕，门楣一侧挂着一个样式残破的灯笼，鲜红褪成白色，格栅木窗结了数张蜘蛛网。
“小玉。”
“嗯？”
迟玉挽一回头，傅知序弯腰替他带上口罩，摸了摸他的后脑，温声道：“灰尘大，小心别被呛到鼻子。”
楼里终年不见阳光，昏暗潮湿，四壁都有墙皮脱落，这幅情状肯定不适宜小玉多待。
傅知序斟酌道：“你进去看一看有没有重要物件需要拿的，拿了带走，我改天请人修葺清扫，再带你来。”
一楼只有几张破旧的木桌，两人转而去到二楼，年久失修的木质楼梯被踩得吱呀作响。
略显刺耳的动静，迟玉挽听在耳里却倍感安适亲切。烟洲和幼年居住的公馆里面，楼里都有类似的声响。
二楼，木板隔出了几间狭小的办公室，角落里堆积的书籍纸张散发着一股陈腐味。
迟玉挽推开挂有林璋木牌的那一间办公室。
室内陈设极简陋，一张木桌，一把竹编藤椅。
林璋的办公室不像外间堆积了许多杂书，他的朱漆桌面干干净净，桌面右上角放置了一台绿色的铁制台灯。
黄铜色的支架，祖母绿的琉璃灯罩。
迟玉挽尝试去按，轻微的嘶拉电流声之后，灯泡亮了。
傅知序笑了笑，“EeraliteDeskLap，出厂自捷克。灯泡竟然还没坏，倒很耐用。”
他遇见过钟意这款台灯的收藏家，最低出价也高达万元。
桌面一干二净，办公桌的两侧抽屉都上了锁。
末了无法，傅知序叹道：“看来又要去请开锁先生跑一趟了。”
开锁师傅带了家伙，熟练将工具探进锁孔，铅粉和灰尘齐齐翻飞，傅知序推开木格窗，将迟玉挽严严实实护在身后。
迟玉挽偎在他的手臂旁，口罩遮住了俊秀的下半张脸，露出一双春水眉眼。
开锁匠轻而易举地开了锁，自来熟笑道：“我搬来附近十年了，可算见到这幢房子的屋主了。不过你们二位是……”
他有点琢磨不出俩人之间的关系，一个年纪轻轻，一个不老不少的，看年纪长相说兄弟叔侄辈才合适，看相处气氛更像父子。
傅知序避而不答，付过钱笑说：“麻烦师傅了。”
拉开抽屉，傅知序翻动几下，眼色蓦然顿了顿。
迟玉挽不明就里，问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他睁着一双平和温静的眼睛望过来。
傅知序一见，心就软了，满心怜惜，笑着道：“没什么东西，几张照片而已，还有一份文件。”
那一份文件是手写的停刊声明，墨迹干涸，是林璋的字迹。
[我刊将于今年七月正式停办，截止第28期，《月令》因经营困难停刊。]
剩下的几张照片都是林璋跟编辑部故人的旧照。
这些人里，有的身体仍旧硬朗，玉挽不久前还在楚氏晚宴上见过，有的人跟师父一样，早早化作一堆白骨了。
迟玉挽将照片和文件带在身上。
俩人走出胡同，外面一条街的集市十分热闹，很接地气，街头巷尾开了许多铺面小店，书店和清吧，咖啡厅和民宿，杂货小店应有尽有。
傅知序带他去了一家从前最常光顾的咖啡馆，点了两份下午茶。俩人坐在窗边，目光穿过透明玻璃，看向外面熙攘狭窄的街巷。
“这家面点师傅手艺上佳，价格不贵，坐在这里消磨一下午的时光，也很好。”
迟玉挽垂着眼，若有所觉，问道：“知序常来这里？”
傅知序哑然。
他常光顾这里是为等他，闲来无事的时候沿街头巷尾走一走，撞撞运气，想着会不会有一天，他心心念念想见的人就出现在月楼门外。
他隐约其辞道：“好去处，所以常来。”
结账时，迟玉挽将口袋里的一卷钱拿出来，仔细数了两百元。
偷望他的少男少女们扑哧哧地笑着。
店员也笑。
如今这个年头，用纸币的年轻人实在少见。
见他一幅正经认真的平静模样，又不好出言打断。
迟玉挽数钱的动作有几分生疏，将钱抻平了递给柜台收银员。
他的衣袖往上卷起两道，露出一截手腕，清癯苍白，皮下淡青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
毫无瑕疵的一只手，漂亮得无可挑剔。
店员欣赏够了，正色道：“先生，真的不好意思，本店不方便收取现金。”
迟玉挽微怔。
在烟洲时，那里的人买东西仍然习惯用纸币。后来搬来盛江，在学校用教师磁卡，偶尔去公寓楼下的小卖铺，那里并没有说不能收现金。
他虽然幽居两年，但也不算完全遁世。只是在搬去渡安潭之前，迟玉挽已经很多年没正经去商场买过东西了，都是陆寒霖挑最贵的，强迫他收下。
午后温柔的阳光映入青年眼底，朦朦胧胧的，没人瞧着不会心软。
迟玉挽歉意点头，“抱歉，我……”
“我来。”
傅知序匆匆大踏步走过来，“小玉，不是让你坐着等我吗？”他去了一趟洗手间的功夫，小玉就闲不住要来付钱。
迟玉挽出门连手机都没有带，只好让他结了账。
店员打趣道：“欢迎两位下次光临，这位先生，还好有您的父亲在。”
一句话，令两个人俱是一愣。
傅知序反应快，似乎对此接受良好，任由旁人误会，笑吟吟地答：“对，我是他父亲。”
店员善心调侃道：“先生您可真够年轻的，看上去甚至不像他的父亲。”
宽肩窄腰，温文儒雅，真是保养得当。
只是男人眼中流露出的疼爱情谊，任谁都会往父子关系上联想。
傅知序不澄清，迟玉挽并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介意，直到走出店门，才轻声叫他：“知序。”
傅知序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俯身凝视他的眼睛，目光温和而认真，清了清嗓子，道：“小玉，你如果不嫌弃，可以当我是你的父亲。”
反正这辈子，他无论如何也做不了别人的父亲，也不会再有旁人叫他知序。
迟玉挽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
傅知序顿时预感不太妙。
以往他自居长辈哄他，是在小玉半梦半醒之间，现在他意识清醒，怎么就没忍住跟他说了这些呢？
这下怕是真的唐突了他。
追悔莫及，傅知序摩挲掌心，兀自笑了下，“没关系，小玉愿意当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天色将明未明，他提出要送玉挽回家。
迟玉挽一反常态，婉言推辞。
相识以来，除了第一次见面，小玉没有跟他这样生疏过。傅知序忽略了心底直觉的不对劲，却没有想太多，他暗悔自己今天可能过于莽撞，只得无奈道：“到家记得给我回电报平安。”
替他在路边招了一辆出租车，迟玉挽弯腰坐进后座。他摇下了车窗，微微探了头，依旧温和地笑道：“知序，再见。”
车辆快要抵达海大教师公寓时，玉挽突然对开车司机说：
“师傅，可以麻烦您调头，再回去一趟吗？”
迟玉挽独自一人回到了幽静的月楼。
暮色苍茫，月楼里的景物晕在傍晚昏暗的光圈里，瞧不清晰，白天葱郁摇曳的树枝在夜里全都变成了张牙舞爪的黑影，院里石雕仿佛是下一秒便会张口跟人说话的怪兽。
月楼的正门如同空洞洞的穴口，静得可怕。
迟玉挽面色一如既往的淡然，又去到林璋办公室，他坐到木椅上，点亮了绿碧玺台灯，缓缓拉开办公桌的抽屉。
里头一干二净。
迟玉挽垂眸，凝目看了许久。
是……被知序拿走了吗？
下午开锁师傅走了之后，他余光撇见抽屉里露出棕色一角的文件袋，待到走近再看，又消失不见了。
刚才在车上，迟玉挽回忆起这件事。他十分确定自己并没有眼花，楼里没有出现过第四个人，十有八九是知序带走了。
既然是知序有意不让自己看见，那……
那他便不看吧，迟玉挽平静地想。
他去而复返，本意并非记挂师父的遗物，惦记着要回来寻找，以防错漏了什么东西。
师父的确同他说过想要复刊的遗愿。
可气绝身亡前，他跪地伏在林璋的床榻前，林璋无力摸了摸他的脸，露出了罕见的慈爱笑容。
“小玉，那些……可有可无，都是可有可无的……”
迟玉挽静静想，他如今活在这世上，本已可有可无了。
旁人无论做什么，他都无是无非，无所可否。
况且知序待他很好。
迟玉挽随俗沉浮，无力逆流而上。即使窥破了傅知序的隐私举动，也无意去质询或诘问。
静坐灯下，他合上抽屉，之后便不再动作，好似无意起身回家，像是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光线逐渐变得微弱，台灯底座发出滋滋两道电流声，光源开始颤抖，忽明忽暗。
哐当哐当——
屋外刮起了大风。
风吹得木格窗户不停撞击墙壁，玻璃碎掉一角，发出哗啦啦的巨响。
冰凉的寒风拂过脖颈，迟玉挽扭过脸，下意识朝窗外看去。
不知不觉间，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极目张望，依稀可见远处街道边的几盏昏暗路灯。
狂风肆虐，似乎正在酝酿一场风暴。
迟玉挽想到知序白天说过盛江最近天气不好，明日开始连续降下一周暴雨，现在看来，暴雨似乎提前降临了。他嘴里轻喃道：“还没真正入夜，风就起得这样大了。”
青年被忽隐忽现的柔和光线笼罩住，灯光明明灭灭，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剪影。
迟玉挽想起临出门前他对监控摄像头说过的话。
自己天黑之前没有安生回家，他食言了。
他垂下眼，低道：“但愿……但愿楚先生今晚不要打开我的礼物。”
半废弃的楼屋在雨夜显得愈发阴森。
整栋屋子，除了林璋办公室残存一盏台灯，其余地方都是黑沉沉一片。
楼梯间没有灯，远离了二楼最后一缕光源，迟玉挽孤弱单薄的身影彻底被黑暗吞没。
视线漆黑一团，他手扶栏杆，踩住嘎吱作响的台阶，摸索着慢慢下楼。
迟玉挽什么也看不见，磕磕绊绊地往前走。
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体弱无力，整日扶着篱笆墙蹒跚学步缓慢前行着。
年岁尚小的玉挽，那时大脑是纯粹而空白的，只是偶尔会想一想，希望外婆身体更好些这样的事情。
风雨飘摇，耳边呼啸的风声和飞流瀑布一般的雨声越来越大。狂风骤雨席卷着小楼，噼里啪啦，如注的雨水不停拍打着屋檐瓦片和并不牢固的窗户。
迟玉挽置身于黑暗之中，像失明的盲人，步履摇晃，踽踽独行。
地板开了裂，一脚踏进洼进去的泥坑，他被绊得踉跄了一下。
迟玉挽喘了口气，继续缓步挪动，快要走到门槛处时，他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然后顿足，止步不前。
冰凉刺骨的水流打湿了裤管，带着极强的冲击力度，又以极快的速度漫过了脚踝。
没等他站稳，倾泻而下的水注犹如巨浪一般扑过来，瞬间便袭上了他的膝头。
膝盖一软，迟玉挽无力跌进了冰凉的急湍旋涡中。
……
几乎在他跌落的瞬间，一支手臂猛然横过来，大力把他从湿淋淋的水里一把拽起，紧紧揽住他冰凉的身体，那人压抑着颤抖的嗓音，“你疯了，迟玉挽！你疯了吗？！”
*
楚氏办公楼。
楚辙舟仍在披星戴月地工作，窗外疾风骤雨，他心神不宁，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忐忑。
叩叩。
夏逢山敲响办公室的门。
楚辙舟头也不抬，沉声道：“进。”
夏逢山这次拿来的不是签字文件，而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礼盒，系了一根白色丝带。
楚辙舟黑眸沉凝，蓦地滞住。
盒子上的白色的提花织带……他见过，是平常迟玉挽用来绾发的。
“楚总，这是迟先生出院那天，让我转交给您的，说是感谢回礼。”
天幕之上亮起一道雪亮的闪光，雷声轰鸣。楚辙舟眼皮猛一跳，忽然之间，一股无法言明的强烈不安涌上心头。
他挥手示意夏逢山，“下班回家吧。”
夏逢山摇头笑了笑，“还得再等一会，这雨势奇了，淹了好多地方，不少人都被困在了大楼里，恐怕今晚要将就睡在办公室了。”
夏助理说的话，楚辙舟一字未听进耳朵里，他当下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迟玉挽送来的礼物上，他的手臂近乎僵直，缓慢而珍重地揭开了礼盒。
里面放的是……无线路由器和一张贴纸，纸上写了一串路由器的SSID和密码。
极其奇怪的回礼。
那天在医院被迟玉挽拒绝后，楚辙舟有意无意让繁重的工作淹没自己。此时心神不定，他第一时间想要联系迟玉挽，确认他是否安好。打开一整天没看过的手机，发现了一则来自迟玉挽的通话留言。
留言时间显示下午一点左右，他那时候正在开会，没有接听到他的来电。
楚辙舟面色一沉，立刻点开语音信箱。
迟玉挽轻柔缓和的语调徐徐入耳。
“楚先生，我是迟玉挽，我正在给您留言。”
说完第一句，他停顿了两秒钟，继续道：
“非常抱歉拒绝了楚先生的好意，几次三番，玉挽于心不安，不知道该怎样弥补。
我知道这或许不合礼数，但玉挽全凭楚先生的意愿。
从前明泽担心我，哪怕隔着千百里，每天也会用监控看一看我。
我没有办法心安理得住进楚先生的家，但楚先生可以心安理得随时随地监察我的生活状况。
楚先生可以一直一直看着我。
我想你应该在忙，祝楚先生工作一切顺利，我先挂断了，再见。”
……
“嘟……嘟……”
拨打的第三通电话，依旧无人接听。
楚辙舟没由来地发慌，“迟玉挽，已经睡了吗，怎么不接电话？”
他无力撑额，默然无语地看着桌上的礼盒，随即深深闭了眼，食指不停焦躁地轻叩桌沿。
脑子不停回忆不久前跟厍珺的对话。
一听迟玉挽，她便唉声叹气，无能为力地说：“楚总，我治不好他。我从前替人看病做治疗，一般都是病人说，我听，他们说着说着就能把自己说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心结打开，再配合药物，慢慢也就治愈了。”
“迟玉挽不一样，我引导不了他，到最后反而会变成我在诉苦。”
楚辙舟沉默良久，忽道：“厍珺，我这次找你，不是让你治他，而是……治我。”
厍珺不解，“老板你心理状况十分正常且良好，好端端的找我治什么病？”
楚辙舟缓慢开口，逐字逐句解释缘由。
厍珺安静了。
半晌，她艰涩道：“楚总，你真想好了？”
楚辙舟严谨而冷静地答：“嗯。”
……
楚辙舟凝眸注视迟玉挽送给自己的“礼物”，慢慢地，他打开了电脑，动作有条不紊，连接了迟玉挽家中的无线监控。
显示屏闪动，几道晃眼的条纹闪回过后，他如愿以偿见到了迟玉挽。
白玉纤手在镜头前摇晃几下，青年面容秀美，模样极温婉恬静，他像面对家人一样，对他说道：“药按时喝下了，今天外出有事，天黑之前会回家。”
[时间：下午1点15分]
楚辙舟有片刻的失神，一道惊雷炸醒了他，男人当即凝神查看实时视频窗口。
意外地，镜头里的卧室竟然空荡无人。
他说，外出有事，天黑前会回家。
楚辙舟查看了所有时间段内的监控，迟玉挽离家之后一直没有回来过。
乌云犹如墨团一般黑，沉压压悬在头顶，天空仿佛要塌下来了一样。
电鞭划过楚辙舟的面庞，将他的脸割裂成两半，男人面色一瞬冷沉得可怕。
顾不得处理到一半的公事，顾不得屋外暴虐风雨，楚辙舟一个箭步，大力甩开办公室的门，夺门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