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与具体人选尚待查证，”陈南礼顿了顿，“但唐家的死绝非天灾这么简单。”
唐清梦瘫坐回椅子，恢复了些许理智：“齐涣的消息是错的？”
“不可能，”陈秋明迅速否认，“有人钻了水灾的空子，根本就没想让他们活着走到岭南。”
“往日父皇宣召，根本不会让王时随侍。今日让他特意跟在孤身边，却并未有事告诉他，多半是想拖住他的步子，不让他注意到细节上的纰漏。”
“宫中、东宫、州府，一盘将孤都算计进去了的大棋，结果就是置唐家于死地。”陈秋明哑然失笑，满目悲凉，“他们就这般忌惮容安。”
唐清梦抬起头，见陈南礼朝她无奈地笑笑：“他面子上掩饰得极好，但朝中谁不知道不论诗词策论还是走马骑射，他都是一等一的出挑。倘若剪去一个草包太子最强劲的羽翼，便能使这无坚不摧的东宫撕开一个口子，使其一朝沦为失了倚靠的丧家之犬，最好的方法就是杀了他。”
“殿下说了这么多，想必心中也已经有了安排，”唐清梦拿起酒坛，为陈南礼斟满，“臣愿闻其详。”
陈南礼端起酒碗站起身，膝盖钻心的痛眼下都已经不值一提。
“孤在云州寻了家棋馆，送你暂去避一避风头，”陈南礼将酒碗递给唐清梦，“他们胆敢下如此杀手，未必不会追查到你在东宫一事。现下不管情势如何，最要紧的都是先保全你，”
“这是孤的安排，也是容安的心愿。”
酒气熏得唐清梦不住地掉眼泪。陈南礼抬起袖子为她将脸上的泪拭去，泪珠又滚落下来。到最后，他只好放弃，用故作轻松的语气道：“喝了这碗酒，就当孤为你践行。你的棋下得很好，是孤见过最厉害、也是最有风骨的棋手。”
“殿下是怕了吗？”唐清梦带着哭腔开口，“怕我为东宫招来杀身之祸，还是我死在东宫后，触了殿下的霉头？”
陈南礼支撑不住身子，栽倒回躺椅里，虚弱地朝她摆了摆手：“孤怕了，怕得要命，”
“怕你走上唐家后尘，被人不明不白地借着政事陷害。即便孤后知后觉发现事情有异，也无力查证。”
“怕午夜梦回之际，容安入梦质问孤为何不能保护好他存留在世的唯一至亲。”
“怕你、怕齐涣、怕王时全都一一离孤而去，全都只是因为你们皆为太子门客而已。”
陈南礼叹了一口气：“这答案你满意吗？孤是个懦夫，是个草包，不受父皇宠爱，迟早要从东宫滚蛋带着亲眷滚去随便哪个封地，去过被圈禁一生的日子。”
唐清梦意识到什么，接过他手中的酒：“殿下此去，宫中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三皇子成了赈灾的监察使，岑思麟被撤换，由吏部重新拟定赈灾人选，”陈南礼怅然道，“父皇曾私下授意穆相，待这次赈灾结束，他将启程前往南山祭天。而留守京中监国的人选，就是负责赈灾的皇子。”
“你说可不可笑？”陈南礼扶着酒坛，眸中没有半分光芒，“太子尚在，便要由其他皇子代为监国。孤这个东宫，住得还有什么意义？”
“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殿下莫要太过担忧，”唐清梦愣了片刻，而后才拿着酒碗，轻轻与酒坛碰了碰，发出一声脆响，“殿下日后要常来云州坐坐。臣还可以陪殿下下棋。”
装着玉桂酒的坛子空了又空，婢女一次次进来为两人添酒。直到月上梢头，两人都喝得醉眼迷蒙，唐清梦才从躺椅上揪着陈南礼的衣领爬起来。
“把棋下完！”
唐清梦头疼欲裂，但神思仍清醒：“这棋开始下了，就不能没个结果。”
陈南礼甚少醉过，被唐清梦拎到棋盘边又抱着酒坛一头栽下去。
“是你说……喝酒……不下棋……不下……”
“这可由不得你，”唐清梦把黑子塞到他手里，“婢女早就得了你的交代，为我打点好了行装。我明日就要走了，对吗？”
回答她的只有陈南礼沉沉的呼吸声。酒渍染了他的大半衣裳，他也毫不在意，枕着自己的袖子在石桌上酣然入梦。他手里还抓着一坛刚刚启封了的玉桂酒，圆月映在酒坛里，仿佛触手可及。装着桃花酥和桂花糕的盘子早已空空如也，大多糕点都进了他的肚子，只剩盘子上的青花纹样在月色中发出幽深的光。
唐清梦拿起琥珀玉碗，倒了最后一碗酒，却并不喝下去，而是面向月亮，将这碗酒尽数泼到地上：“这一碗酒就当是他敬过了父母兄长，还请兄长庇佑，让他没了你的陪伴后，可以不用过得那么艰难。”
*
陈南礼醒来已是平明时分，偌大的碧雨苑不见唐清梦身影。
他恍惚了一阵，想挣扎着起身却发现双腿几乎丧失了知觉。桌上的棋盘列满了棋子，他匆匆一瞥，而后愣坐在原地，忘了唤来婢女扶他起来。
黑子大火全胜，杀得白棋片甲不留，用得是胜无可胜，无从逆转的杀招。
门口候着的侍从见陈南礼醒来，忙跑过来：“秦大人正在马车上清点行囊，殿下可要去送送？”
陈南礼陷入沉默，过了半晌，才平静道：“孤的马车里放着一个檀木盒子，你将盒子转交给他便罢，说是孤身体不适，便不去送她。”
*
唐清梦挑起马车的帘子，看着东宫这扇偏僻安静的角门。
为避人耳目，陈南礼特意安排的日出前出发。目之所及尚是一片暗色，连马车前也未打一盏灯笼。
东宫的红木门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看不清日色下的闪耀与华贵，只看得出被昏沉笼罩着的孤寂与荒凉。
唐清梦放下帘子，朝车夫吩咐：“走吧。”
——去不知通往何处的未来，去做漂泊万里的无根浮萍。
侍从突然出现叫住车夫，刚刚缓缓前行的马车骤然停住脚步。一个盖着红布的檀木盒被递到她手里，盒子上不带繁杂绮丽的花纹，只简单勾勒了金边。
唐清梦打开盒子，看着盒子里的东西陡然失语，脸色苍白地合上双眼。
*
陈南礼换了新的衣袍，瘫坐在书桌前，看着空白的奏本不知如何下笔。
按照常理，他须得上表痛哭流涕地陈情自己的过错，表明他为人臣的忠心不二和为人子的入孝出悌。
书房的大门蓦然被人敲响，未及他应声，来人就直接将门推开。
唐清梦将裹着红布的盒子打开放在他桌上，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的脸。
盒子里是一块上好的楠木牌位，不过制作得极为粗糙，边际的木刺甚至都为来得及细细打磨。
上面的字迹唐清梦认得出，就出自太子陈南礼之手。
唐清梦将牌位拿出来抱在怀里，朝陈南礼粲然一笑：“我不走了。”
“我要亲手为唐家、为我兄长复仇。”
“细节与具体人选尚待查证，”陈南礼顿了顿，“但唐家的死绝非天灾这么简单。”
唐清梦瘫坐回椅子，恢复了些许理智：“齐涣的消息是错的？”
“不可能，”陈秋明迅速否认，“有人钻了水灾的空子，根本就没想让他们活着走到岭南。”
“往日父皇宣召，根本不会让王时随侍。今日让他特意跟在孤身边，却并未有事告诉他，多半是想拖住他的步子，不让他注意到细节上的纰漏。”
“宫中、东宫、州府，一盘将孤都算计进去了的大棋，结果就是置唐家于死地。”陈秋明哑然失笑，满目悲凉，“他们就这般忌惮容安。”
唐清梦抬起头，见陈南礼朝她无奈地笑笑：“他面子上掩饰得极好，但朝中谁不知道不论诗词策论还是走马骑射，他都是一等一的出挑。倘若剪去一个草包太子最强劲的羽翼，便能使这无坚不摧的东宫撕开一个口子，使其一朝沦为失了倚靠的丧家之犬，最好的方法就是杀了他。”
“殿下说了这么多，想必心中也已经有了安排，”唐清梦拿起酒坛，为陈南礼斟满，“臣愿闻其详。”
陈南礼端起酒碗站起身，膝盖钻心的痛眼下都已经不值一提。
“孤在云州寻了家棋馆，送你暂去避一避风头，”陈南礼将酒碗递给唐清梦，“他们胆敢下如此杀手，未必不会追查到你在东宫一事。现下不管情势如何，最要紧的都是先保全你，”
“这是孤的安排，也是容安的心愿。”
酒气熏得唐清梦不住地掉眼泪。陈南礼抬起袖子为她将脸上的泪拭去，泪珠又滚落下来。到最后，他只好放弃，用故作轻松的语气道：“喝了这碗酒，就当孤为你践行。你的棋下得很好，是孤见过最厉害、也是最有风骨的棋手。”
“殿下是怕了吗？”唐清梦带着哭腔开口，“怕我为东宫招来杀身之祸，还是我死在东宫后，触了殿下的霉头？”
陈南礼支撑不住身子，栽倒回躺椅里，虚弱地朝她摆了摆手：“孤怕了，怕得要命，”
“怕你走上唐家后尘，被人不明不白地借着政事陷害。即便孤后知后觉发现事情有异，也无力查证。”
“怕午夜梦回之际，容安入梦质问孤为何不能保护好他存留在世的唯一至亲。”
“怕你、怕齐涣、怕王时全都一一离孤而去，全都只是因为你们皆为太子门客而已。”
陈南礼叹了一口气：“这答案你满意吗？孤是个懦夫，是个草包，不受父皇宠爱，迟早要从东宫滚蛋带着亲眷滚去随便哪个封地，去过被圈禁一生的日子。”
唐清梦意识到什么，接过他手中的酒：“殿下此去，宫中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三皇子成了赈灾的监察使，岑思麟被撤换，由吏部重新拟定赈灾人选，”陈南礼怅然道，“父皇曾私下授意穆相，待这次赈灾结束，他将启程前往南山祭天。而留守京中监国的人选，就是负责赈灾的皇子。”
“你说可不可笑？”陈南礼扶着酒坛，眸中没有半分光芒，“太子尚在，便要由其他皇子代为监国。孤这个东宫，住得还有什么意义？”
“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殿下莫要太过担忧，”唐清梦愣了片刻，而后才拿着酒碗，轻轻与酒坛碰了碰，发出一声脆响，“殿下日后要常来云州坐坐。臣还可以陪殿下下棋。”
装着玉桂酒的坛子空了又空，婢女一次次进来为两人添酒。直到月上梢头，两人都喝得醉眼迷蒙，唐清梦才从躺椅上揪着陈南礼的衣领爬起来。
“把棋下完！”
唐清梦头疼欲裂，但神思仍清醒：“这棋开始下了，就不能没个结果。”
陈南礼甚少醉过，被唐清梦拎到棋盘边又抱着酒坛一头栽下去。
“是你说……喝酒……不下棋……不下……”
“这可由不得你，”唐清梦把黑子塞到他手里，“婢女早就得了你的交代，为我打点好了行装。我明日就要走了，对吗？”
回答她的只有陈南礼沉沉的呼吸声。酒渍染了他的大半衣裳，他也毫不在意，枕着自己的袖子在石桌上酣然入梦。他手里还抓着一坛刚刚启封了的玉桂酒，圆月映在酒坛里，仿佛触手可及。装着桃花酥和桂花糕的盘子早已空空如也，大多糕点都进了他的肚子，只剩盘子上的青花纹样在月色中发出幽深的光。
唐清梦拿起琥珀玉碗，倒了最后一碗酒，却并不喝下去，而是面向月亮，将这碗酒尽数泼到地上：“这一碗酒就当是他敬过了父母兄长，还请兄长庇佑，让他没了你的陪伴后，可以不用过得那么艰难。”
*
陈南礼醒来已是平明时分，偌大的碧雨苑不见唐清梦身影。
他恍惚了一阵，想挣扎着起身却发现双腿几乎丧失了知觉。桌上的棋盘列满了棋子，他匆匆一瞥，而后愣坐在原地，忘了唤来婢女扶他起来。
黑子大火全胜，杀得白棋片甲不留，用得是胜无可胜，无从逆转的杀招。
门口候着的侍从见陈南礼醒来，忙跑过来：“秦大人正在马车上清点行囊，殿下可要去送送？”
陈南礼陷入沉默，过了半晌，才平静道：“孤的马车里放着一个檀木盒子，你将盒子转交给他便罢，说是孤身体不适，便不去送她。”
*
唐清梦挑起马车的帘子，看着东宫这扇偏僻安静的角门。
为避人耳目，陈南礼特意安排的日出前出发。目之所及尚是一片暗色，连马车前也未打一盏灯笼。
东宫的红木门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看不清日色下的闪耀与华贵，只看得出被昏沉笼罩着的孤寂与荒凉。
唐清梦放下帘子，朝车夫吩咐：“走吧。”
——去不知通往何处的未来，去做漂泊万里的无根浮萍。
侍从突然出现叫住车夫，刚刚缓缓前行的马车骤然停住脚步。一个盖着红布的檀木盒被递到她手里，盒子上不带繁杂绮丽的花纹，只简单勾勒了金边。
唐清梦打开盒子，看着盒子里的东西陡然失语，脸色苍白地合上双眼。
*
陈南礼换了新的衣袍，瘫坐在书桌前，看着空白的奏本不知如何下笔。
按照常理，他须得上表痛哭流涕地陈情自己的过错，表明他为人臣的忠心不二和为人子的入孝出悌。
书房的大门蓦然被人敲响，未及他应声，来人就直接将门推开。
唐清梦将裹着红布的盒子打开放在他桌上，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的脸。
盒子里是一块上好的楠木牌位，不过制作得极为粗糙，边际的木刺甚至都为来得及细细打磨。
上面的字迹唐清梦认得出，就出自太子陈南礼之手。
唐清梦将牌位拿出来抱在怀里，朝陈南礼粲然一笑：“我不走了。”
“我要亲手为唐家、为我兄长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