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莹并非第一次见两位公主。不过,因先帝驾崩,宫中许久未有宴会,她有两年未进宫,记忆中两位公主端庄温和,年幼体弱,行事一板一眼,并无威严。
    而她却是京城里的小霸王,人人追捧奉承,我行我素惯了,面对公主也丝毫不怵,语气甜美又自信:“臣女早就听祖父说,两位殿下会来国子监监考,实乃我等之荣幸。”
    半天,无人搭理。杨莹脸上笑容僵住了,微微抬头,两位公主目光皆投向了她身后。
    林黛玉手脚麻利,从考棚出来后,便跟在杨莹身后行礼,其她已经在各自考棚坐好的姑娘也跟着行礼。听到杨莹如此熟练奉承两位公主,林黛玉未露出多余神色。
    只是她能够感觉到众人视线汇聚到她身上了。
    “林黛玉?”永宁公主轻声说。
    她方才报上姓名,不知公主何意,林黛玉恭敬答:“臣女在。”
    收回惊艳的目光,寿阳公主斜了眼永宁公主,一脸“你见到本尊了,怎么样有没有失望”的神情。谁让永宁问过好几次御史林如海之女,让她也盼着快点看看林黛玉到底长什么样子。
    ……天底下竟有长得这么标志的小姑娘!
    永宁公主装得十分辛苦。
    那个熠熠生辉,如一株遗世独立的仙草的小姑娘不是她陪伴了十年的林黛玉还能是谁?!
    与她记忆里的人一模一样!可她只能装作第一次见。
    杨莹不悦地皱了皱眉。
    压下激动心情,永宁公主肃然道:“你们方才为何事争论?”
    杨莹抢话道:“回禀殿下,我们刚刚闹着玩,并无争吵。是不是啊,林姑娘?”
    十岁的小姑娘心高气傲,往日如众星捧月般,最见不得别人忽视她。此外,她深谙不能让林黛玉先一步告状的道理。毕竟,她没有错过两位公主眼中惊艳之色,怕她们偏袒林黛玉。
    “林姑娘觉得你说的是不是我不知道,”从一众姑娘中走出来一红衣小孩,语气讥讽说,“但我知道不是。”
    她约莫六七岁,头上扎着两个花苞,上面各自挂着一串流苏,十分灵动可爱。
    杨莹瞪着她,强忍怒气道:“谭宝珠,此事与你无关,你休要在两位殿下面前胡言乱语。”
    “我可没你那样的胆子。”谭宝珠吐了吐舌头,丝毫不将杨莹恐吓放在心上,对寿阳公主和永宁公主恭敬道:“两位殿下,臣女的考棚就在林姑娘对面,知道怎么一回事。”
    “谭宝珠?”寿阳公主问,“你祖父是谭纶谭大人?”
    谭宝珠十分别扭地笑了笑,“正是祖父。”
    永宁公主看到她缺了一颗门牙。难怪笑得如此别扭。
    谭纶家的孙女,她站出来也就不奇怪了。
    杨博是吏部尚书,谭纶是兵部尚书。两人的孙女在京城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平日明里暗里不知闹了多少别扭。
    “你说说是怎么一回事?”永宁公主问。
    谭宝珠便将杨莹命令林黛玉将考棚换出来之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杨莹脸色铁青,一脸委屈地说:“还请两位殿下不要听信谭宝珠一面之词。谁不知道她素日里与臣女不合,故意在两位殿下跟前抹黑臣女。”
    “明明是林姑娘主动找臣女换考棚的,怎变成了臣女强取豪夺呢?”杨莹红着眼睛说,“臣女祖父早将此次考试规矩亲自教导给了臣女,臣女怎会明知故犯。林姑娘见臣女不应,神色不安,臣女怕她耽误考试,故而过来安抚她。虽臣女祖父为吏部尚书,但绝不会因臣女而徇私。臣女知道她一片好意,万不可成为负担。”
    “不是臣女有意诋毁谭宝珠,谭宝珠在京城有个‘宝大王’的外号,往日不知闯了多少祸。”
    “你……”谭宝珠被气得满脸通红。
    林黛玉连忙上前道:“多谢谭姑娘仗义执言。还请两位殿下为臣女做主。”
    她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说话,现在终于能插上话了,该说的谭宝珠都说了,她只能表明态度。
    寿阳公主皱了皱眉,看林黛玉再也没了刚才的和颜悦色,多了几分狐疑。
    永宁公主环顾四周,问:“你们还有谁看见了?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众人皆低下了头。
    寿阳公主语气温柔,说道:“只需你们如实说来,不论说了什么有我们做主呢。”
    谭宝珠一跺脚,着急道:“有公主在,你们还怕什么!”
    “还请各位姐姐妹妹替我和谭姑娘作证。”林黛玉深深作了一揖。
    众人始终垂头静默。有人隐隐约约似要站出来,马上被旁边的熟人拉住。
    寿阳公主看了看一脸委屈的杨莹,又看了看另一边站在一起的两人——林黛玉和谭宝珠,心生不喜,说道:“时辰也不早了,既如此——”
    永宁公主打断:“既然你们各执一词,又没有其她人出来说话。”
    林黛玉紧紧攥着手,狠狠咬着下唇,竭力忍住眼泪滚落。
    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哭。在贵人面前哭是大忌讳。
    永宁公主见黛玉楚楚可怜的模样,鼻子一酸,差点脱口而出说“我相信你”。
    林妹妹虽聪慧,毕竟只是七岁孩子。母亲虽过世,父亲却健在,这次还陪着她一同入京,又极得贾母宠爱。何曾受过这种被人冤枉、有口难辩的委屈。
    估计林妹妹原以为有人会出来仗义执言的,结果除了谭宝珠,其她人三缄其口。
    永宁公主却将其她人心思揣摩得八九不离十。她们都是娇生惯养的小姑娘,从小家里的教育便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谨言慎行。又素知杨莹飞扬跋扈,杨尚书最为护短,她行事更是肆无忌惮,不愿意得罪她而连累父兄仕途。
    再者,宫中公主虽尊贵,但毕竟还有“天高皇帝远”这句话放着,难道她们果真能每次被杨莹为难就进宫找公主做主?
    永宁公主思忖着要如何还林黛玉和谭宝珠清白。忽然想起一事,遂提声道:“锦衣卫何在?”
    从她们进国子监之后,便没有看见锦衣卫。皇兄明明说过会派锦衣卫来确保考试顺利进行的。
    果然,从不远处一颗树上跳下一人,身着暗红底纹的束袖锦衣卫官服。
    那人站定,竟是一少年锦衣卫,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面容冷峻,一副很不好惹的样子。
    “臣锦衣卫千户朱希孝见过两位殿下。”
    “正五品锦衣卫千户?”不知是谁惊讶出声。
    众人脸色苍白,见到锦衣卫,即便是个少年郎,想起家中长辈的话,个个噤若寒蝉。
    寿阳公主吓了一跳,连连后退数步,惊诧道:“你何时躲在树上?我们怎么都没看见?”
    朱希孝答道:“臣一大早过来了。昨日便有人在这守着。”
    永宁公主、林黛玉、谭宝珠三人眼睛一亮。
    林黛玉诚恳道:“朱大人能否为我和谭姑娘作证?我林黛玉必感激不尽。”
    永宁公主见黛玉反应迅速,微微一笑,跟着说:“麻烦朱大人将方才看到的听到的告诉我们。”
    朱希孝微微点头。
    还未等朱希孝开口,杨莹瑟瑟发抖,扑通一下跪下,哀求道:“臣女知错了,还请两位殿下责罚。是臣女太糊涂!臣女自小身子骨差,太医告诫万万不可在太阳之下暴晒,烦闷之处久待,恐有伤根骨,性命不保。”
    寿阳公主目瞪口呆。
    同样都是十岁,杨莹这巧言令色之能力,令人叹为观止。
    朱希孝无视杨莹,说道:“杨姑娘主动找林姑娘换考棚,林姑娘以须遵守考场规矩拒绝,杨姑娘自报家门,林姑娘坚持遵守抽签的顺序。”
    永宁公主想笑。怎么会有人说话一板一眼、毫无感情?锦衣卫都这样吗?
    杨莹已经认错,原本朱希孝不需再说,但公主问了他就坚持回答。
    “铛铛铛!”远处提醒时辰的钟声响了起来,留给她们的时间不多了。
    杨莹又气又怕,继续苦苦哀求,“臣女知错了!求两位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臣女万万不敢再犯了。”
    又对着林黛玉十分卑微道:“听闻林妹妹最是心善,必定能体谅我有病在身一时糊涂之过。还求妹妹你帮我向殿下求情,大恩大德永不相忘。”
    又对谭宝珠道:“冤枉了谭妹妹,我心里过意不去,以后谭妹妹走到哪我就让到哪,只求谭妹妹原谅我,看在我们一同长大的情分上替我在殿下面前美言几句。”
    寿阳公主见她求得可怜,看样子也是真心悔过,拉了拉永宁公主袖子,轻声说道:“时候不早了,你看……”
    永宁公主看了眼林黛玉,见她神色平静,又看了一圈其她人,有人面上露出快意,有人面露不忍,想了想对杨莹说道:“皇姐和本宫准你继续参加考试,考过之后再做计较,你若再扰乱考场纪律,本宫绝不姑息。”
    杨莹如释重负,连声道:“多谢殿下开恩。多谢殿下开恩。”
    永宁公主又对林黛玉和谭宝珠道:“两位姑娘受了委屈,皇姐和本宫看在眼里。如今快要开考了,再闹下去只会因小失大,考完之后,本宫自会给你们一个交待。你们万万不可受了影响,考试需得全力以赴。”
    谭宝珠还想再说什么,林黛玉拉了拉她的袖子,对着寿阳和永宁公主笑着道:“多谢两位殿下。请两位殿下放心,臣女必定全力以赴。”
    众人都往自己考棚走去。
    永宁公主并未单独留下黛玉安抚,她怕给人留下偏心黛玉的印象,反让人对黛玉生出偏见和嫉恨。
    “林姑娘刚刚为何要拦着我?”谭宝珠嘟着嘴,小声道,“难道就这样放过杨莹?”
    两人肩并肩往最边上考棚去。
    黛玉笑着轻声道:“皇上连锦衣卫和东厂的人都派过来了,可见对此次考试之看重。比起我们受点委屈,考试能按时进行才是大事。公主明察秋毫,一开始就相信你我的话,才唤出锦衣卫,也算不上太委屈了。”
    谭宝珠略一思忖,边点头边道:“林姑娘宽宏大量,目光如炬,我自愧不如。”
    小模小样很是可爱。
    林黛玉猜肯定是家中长辈常常这样说话,她才学了去。
    林黛玉心情大好,笑道:“那祝我们俩都金榜题名。”
    谭宝珠肃然道:“顶峰相见。”